東國沒有春節。「大年初一」頭一天, 宋冉就被炮火聲吵醒, 她在薄被裡輕蹬兩下腳丫。李瓚也眯眼醒來, 看一下手錶, 當地時間上午十點。
宋冉今天要去居民區採訪,李瓚要歸隊。
兩人吃過簡單的早午餐, 出了門。李瓚說離下午還有一段時間,先陪她走一路。
宋冉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最近倉迪局勢愈發動蕩, 多方勢力角斗, 隔兩天就有恐怖襲擊。街頭巷戰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危險, 但倉迪十分具有故事價值。
它是東國北部最大的城市,北方的經濟文化中心。更重要的是,它是反政府軍的據地, 開戰初期就被反軍攻陷並迅速佔領。戰起後一年零八個月, 倉迪大部分時間都在反軍的統治下。雖一度成為恐怖組織的大本營,但反軍持續與之交戰, 並有效牽制了恐怖組織的勢力。
因為這層原因, 倉迪城內的平民反抗與戰鬥意識並不強烈,對政府軍的到來表現得也有些漠然。
這段時間政府軍和反軍在南城交戰頻繁, 街區被毀, 市政癱瘓,很多人從南城搬遷去了北邊。
摩托車一路往北行駛, 途中遇上一場大型交戰。炮彈齊飛, 子彈連發。
李瓚只得繞路往東邊走。
宋冉道:「別太靠近東邊, 那邊是恐怖分子的地盤。」
李瓚說:「我心裡有數。」
他對城內勢力分布了如指掌, 沿著反軍控制範圍內的巷道蜿蜒向北。宋冉摟著他的腰,謹慎地四下打量,無意間望見遠處一彎白色穹頂。
城內民居普遍低矮,加之天高雲清,視線開闊,一公里外的倉迪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巨大恢弘的白色方形建築掩映在藍天下。
「那是不是倉迪寺?」宋冉嘆,「好漂亮!」
李瓚瞥了一眼:「對。」
「戰爭爆發前就想來看的。好像有五百年歷史了,地下埋著古倉迪王的王后。是為了王后才修的大理石寺。」
李瓚說:「是修得很漂亮,設計非常精巧。那麼大的陵寢,全部用大理石無縫建造。」
「你有了解?」她探出腦袋問他。
「前天剛看過它的建築構造圖。」
「為什麼?」
「那地方現在是恐怖分子很大的一個據點。我們在想辦法把它端了。不過得研究上一兩周,至少需要七八支分隊協同作戰。」
「很難么?」
「跟阿勒古堡差不多,轟不動。而且前門有五百米長的引道。」
「哦。」宋冉說,「那你們等計劃周密了再行動。」
李瓚淡笑:「放心。」
說話間,炮火聲已甩在後頭。即將駛入生活區時,碰上了反軍的關卡。
他倆一個是國際戰地記者,一個是庫克兵。
反軍檢查證件,倒沒為難他們。不過,看到宋冉的名字時,士兵挑著眉梢問了句:「CANDY?」(糖果?)
「……」宋冉尷尬地笑了笑。因為那張照片,很多國家派兵援助東國政府……打反軍。
士兵挺大方的,把證件還給她,冤枉道:「你拍的是恐怖分子,結果我們挨打,真是不公平。也不見那些國家直接對恐怖組織開戰。」
李瓚說:「國際政治。」
士兵聳了聳肩,問李瓚:「聽說你們把城東恐怖組織的小型據點都清理掉了?」
「差不多。」李瓚說。
「不過,他們人數還是很多。戰爭持續太久,災民流離失所,為了掙傭金,加入了恐怖組織。」
「是有這樣的情況。」
「我是倉迪人,當初為了打恐怖組織才加入反軍。」士兵嘆著氣,說,「那時候,倉迪只有反軍有力量跟恐怖組織對抗。政府軍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李瓚微微一笑,不予置評,轉眸看了宋冉一眼。她輕點一下頭,示意自己記住了這個士兵。
小人物的世界,總是比想像的要曲折而立體許多。
過了關卡再走幾條街,抵達北城居民區。
倉迪南城激戰了一個多月,北邊的人們生活如舊。街上人來車往,公交運行;學校里有學生進出;銀行、飯店均在營業;道路兩旁的服裝店、數碼店、超市、麵包店也照常開張。不過物資匱乏了些。宋冉進超市查看一圈,肉類很少,新鮮的水果蔬菜幾乎沒有,貨架上很多商品也處於缺貨狀態。
倒是隔壁的麵包店裡客人不少,排隊等著新出爐的黑麥麵包。
宋冉過去打聽,才知很多人一天只吃一份麵包。自家是做不成的,水電、烤箱、麵粉、黃油、雞蛋都很貴。
一位中年婦女接受她的採訪時嘆道:「去年還能維持生活,今年卻常常停水停電,物價飛漲。」
宋冉判斷著她的語氣,問:「您覺得政府軍不來,比較好嗎?」
中年婦女攤了攤手,表情很為難:「如果能一夜之間回到戰爭前,我十分樂意。但這是不可能的。去年我的生活還過得下去,雖然反軍統治,稅收很高,還有暴政,但我能維持生活。可現在倉迪變得一團亂,我們就遭殃了。我昨天剛丟掉工作,未來一片黑暗。」
宋冉走訪一圈,發現大部分民眾都持著相似的消極態度。
她從街頭走到街尾,在路邊找了個角度,拍攝街道全景。她深吸一口氣,側臉安靜。
李瓚注視她半晌,道:「這也不能怪他們。生存,是動物的本能。」
「我知道啊。」宋冉抬起頭,拂了下被風吹亂的發,說,「我只是在這一刻覺得,很奇怪,這條街道居然很漂亮。」
李瓚抬眸看過去,這是很普通的一條街。
古老的樓宇和新建的房屋交輝相應,街邊所有店鋪都開著門。紅綠燈交替,車流行人隨著指示燈停停走走。學生背著書包趕公交,情侶挽著手進店鋪,咖啡館裡還有人在看書寫字。
過去的整整五個月,他都沒見過這樣的街景。再普通不過的街景。
他說:「是啊,這條街道很漂亮。」
在平凡的生命和瑣碎的生活面前,戰爭、對錯、正反,又有什麼意義。
鮮活的生命,勝過了一切。
宋冉調著三腳架上的機器,說:「上學的時候,我們世界史的老師就說,人本質上是環境的俘虜。大部分時候,人都會選擇做順民。這無可厚非,因為往往在重大的事件變革面前,個體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她微笑,「不過,因為這樣,我也更感動了。」
「感動什麼?」李瓚側眸,發現她頭髮長長了,自然就挑了一絲碎發別在她耳邊。
她望住他。陽光下,他的臉龐一如既往的乾淨溫和。
她說:「感動總有一些人能夠逆著生物的本能去做一些很艱難的事,去選擇一條很艱難的路。讓人看到了比生命還要更偉大的光。」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黑亮的瞳孔里映著他的影子,只有他。
他與她對視,眸光漸深,好半天才淡淡笑問:「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她忽咧嘴一笑:「我不是說你,別自作多情。我在說本傑明,說薩辛。」
陽光灑在她白皙的臉上,有種乾淨清透的美感。他要笑不笑的,忽然就伸手擰了一下她的臉。
她摸摸臉頰,小聲:「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看你嗎?」
「為什麼?」
「忽然發現你好像比以前成熟了一點。」她拿拇指和食指丈量出細微的距離,「就這麼一點點。」
李瓚說:「人還能越活越回去?」
正說著,剛才接受採訪的中年婦女經過,再次碰上,她給宋冉提供了新消息——其實倉迪城內仍有始終支持政府軍反抗反軍的年輕人們,他們的地下組織在幾個街區外的難民區。
宋冉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素材,問清楚路線後,準備出發。
中午十二點半了,宋冉問李瓚:「你現在要走了嗎?」
李瓚看了下時間,說:「我先把你送過去。」
「不用,我可以約何塞一起的。」
「你先約他過去,我也去看看那邊的情況。要是不太好,你別待太久。最近倉迪太亂。」
「好吧。」宋冉爬上摩托,摟住他輕笑,小聲嘖嘖,「這麼不放心我。你把我裝你兜里好了。」
聲音雖小,但李瓚聽到了,他微揚起唇角,發動摩托:「我倒是想。」
不到十分鐘,兩人到了郊外的難民區。
這邊又是另一番景象。沒有大道,全是縱橫交錯的小街小巷,聚集的多是從南城遷移過來的人們。巷道擁擠髒亂,垃圾遍地。窄路兩側擠滿小商小鋪,晾衣繩凌亂地割裂天空。小店雖多,生意最好的卻是職業中介所,門口排滿長隊。在戰爭中失去工作的人們等著謀一份臨時差事糊口。
隊伍中不少看上去受過教育的文化人,但提供的工作多半是搬家挖壕溝之類的體力活,且供不應求。
宋冉不方便獨自尋找地下組織的線索,要等何塞過來。
她跟李瓚說:「我先四處看看,何塞已經動身來了。你歸隊吧,不用管我了。」
李瓚沒有要走的打算:「這邊巷子多,你一個人亂跑,當心過會兒迷路。」
宋冉把他往前推:「不用擔心,你走吧,我方向感很好的!」
李瓚被她推得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又站定,說,「還是等何塞來了我再走。」
宋冉趕不走他,笑道:「那好吧,不耽誤你的事就行。」
她在兩條小巷的交叉口拍攝,李瓚抱著手臂看她,看了會兒,見她瓶里的水喝得只剩一半了,說:「我去給你買瓶水。」
「哦。」
李瓚大步走去小巷斜對面的小商店。
一幫尋租房屋的當地人從房屋中介里出來,堵在店前跟中介討價還價。
他繞過人群往小商店走,對面走來兩三個路人,從那堆人群里穿過。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李瓚餘光感覺有個年輕男人無意間瞥向他的軍裝,下一秒便立刻避開目光。
直覺在那一瞬間察到異樣。
李瓚回頭,那個年輕男人混在人群中低頭走過,穿著厚厚的大衣。
厚大衣?
他也發現李瓚回頭了,加速朝小巷的十字路口衝去。那裡幾輛三輪車堵得水泄不通。
李瓚心頭一驚,大喊:「冉冉!」
宋冉正站在路口拍照,回頭見狀,條件反射地衝進了路邊的民居走廊里。
「砰!」一聲巨響,人肉襲擊者在街心炸開。三輪車和路人當場炸碎,血肉飛濺。附近的人或炸斷手腳,或胸腹受傷,倒在地上抽搐痛呼。行人、店家、住戶驚叫逃散,
李瓚在前一瞬匍在地上躲過了爆炸的衝擊波,正要爬起身衝去街道對面,眼風再一次從人群中掃到異樣。他剎停腳步,抱頭滾向路邊台階,撲倒在地。「轟」「轟」兩聲巨響,小商店、中介屋、屋頂掀飛,炸成廢墟。磚塊,血肉噴洒街心。
人群尖叫呼喊,踩著受難者的屍體,朝巷口逃散。
李瓚迅速滾進剛炸出的廢墟中,躲在火苗飛舞的斷壁後抽出槍來,目光迅速在人群中尋找可疑分子。可突然,街上傳來連發的機關槍響。
巷子口,一群黑衣蒙面的恐怖分子抬著槍,對著逃散的人群四下掃射。手無寸鐵的人們剛剛涌到巷口,卻正面撞上襲擊者,慘叫連連。
狹窄的巷子裡頭,槍聲,哭聲,喊聲,撕扯成一片。
李瓚額上青筋暴起,手指緊掐槍身,像能把槍生生折斷。
斜著一條街,宋冉滿身的炮灰,縮在走廊裡頭,含著淚沖他拚命搖頭。
李瓚緊緊盯著她,又恨又忍,突然用力低下頭去,腦袋狠狠砸在牆壁上。
對方人數眾多,他獨木難支。
可就在這時,他看到街中心一面折斷倒地的廣告牌下,一個小男孩沉默地坐在地上,身邊躺著幾具流血的屍體。
槍聲靠近,人們哭叫著跑過。李瓚咬牙看一眼,突然彎腰衝出廢墟,貼著地面迅速匍匐到路中心,抱住那個小孩就朝宋冉的方向爬去。
宋冉立刻跪起來,趴到走廊邊,遠遠朝他伸手。
可就在那一瞬間,李瓚整張臉驟然扭曲,眉心狠狠皺起,他僵直地趴在街心,一動不動。
懷裡的那個小孩翻身而起,手裡握著一把滴血的尖刀,叫喚著朝他的恐怖分子同伴們跑去。
李瓚捂著側肋,指縫裡鮮血淋漓,抬起頭,發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宋冉的方向,牙齒里溢出一個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