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跑到病房門口, 撞見李瓚出來找她。
「阿瓚!」
「別慌。」他握緊她手。對面門診樓里, 槍聲, 慘叫聲不絕於耳,應是湧進了恐怖分子。正面下樓怕會撞上。
「本傑明他們很快就來。」
李瓚拉上宋冉跑回病房。二樓不算太高,他扯下床單綁在床頭,將床拖到窗戶邊,跨上窗檯, 轉身抱宋冉;宋冉怕他扯動傷口,趕緊自己爬上去。
「你不用管我。」她抓住床單翻過窗檯, 手腳並用往下爬。
李瓚幾秒速降至地面,朝她伸手:「跳下來。」
她不肯, 怕撞到他,一咬牙摟著床單呲溜滑下去,雙腳撞地, 衝擊力沿著脊柱震上腦門, 她眼暈了一下。
後牆上掛滿輕傷的士兵, 一個個正翻窗逃下。
而幾十米外的住院部2號樓毫無動靜,裡邊都是重症員,沒法自行逃出。李瓚無力去救,他咬了下牙,將宋冉護進懷裡, 跑到後牆邊。
幾個翻牆而走的人見他帶著個女人, 一起把宋冉舉上牆頭。宋冉翻爬過去, 那頭好幾個男人又接住她。
李瓚從牆上翻跳下來, 跟眾人道了謝,拉上宋冉跑過黑黢黢的街道,藏進一條民巷。巷中居民在深夜驚醒,緊急逃散。
隔著一條寂靜的街,醫院裡頭成了人間煉獄,突突突的槍聲沒有停歇。慘叫聲,哭喊聲,劃破夜空。
宋冉躲在李瓚身後,抓緊他的手臂,他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一雙眼睛在黑夜裡閃著隱怒的光。
不攻擊無國界醫院是國際默認的準則。可在恐怖分子眼裡,哪裡還有準則。
多方勢力交戰,他們節節敗退,竟喪心病狂到對醫院裡的傷兵和平民發起攻擊。
醫院前門傳來槍戰聲,是駐守附近的政府軍趕來了。
緊接著,幾道越野車的前燈穿透黑暗——庫克武裝的特種兵也來了。越野車剎停在離醫院幾百米的街角。除了本傑明他們,還有另外兩支庫克兵分隊。
本傑明見到李瓚,問:「你傷勢怎麼樣?」
「沒什麼大問題。」李瓚說,「住院部2號樓里有幾百個重傷號,其中二十幾個是庫克兵。」意識到什麼,「他們懸賞的狙擊手前天剛入院。」
本傑明表情嚴峻:「醫院附近有政府軍駐守,他們能來,說明做好了打仗的準備。」
摩根舉著一把重型機槍從車上跳下,冷麵道:「老子今天要滅了這幫雜種!」
喬治跟著跳下車,拍拍李瓚的肩:「你不上場,留守後方。」
「知道。」李瓚還是套上裝備,穿上防彈衣,戴上頭盔,配上通訊儀;也給宋冉穿了防彈衣。
幾支隊伍的特種兵迅速集結。時間緊迫,救人要緊,他們的作戰策略很簡單,一幫人定點掩護,另一幫直接翻進醫院對攻。
三十秒後,二十名特戰兵分散進黑夜。一隊人馬搶佔高處找狙擊點,另一隊人扛著武器,翻牆躍進醫院。
李瓚的耳機里很快傳來己方的槍響,摻雜著各式各樣的罵人聲。
他把幾輛車開進巷子里掩護好,從車上拿下一把衝鋒槍,把宋冉牽去隔壁巷子,隱身在民居的門廊里。
街道寂靜,空無一人。
李瓚面色有些嚴肅。宋冉乖覺縮在陰影中,盡量不發聲打擾他。
前方醫院裡交火聲不斷,突然傳來一聲爆炸!
「FUCK!」耳機里傳來喬治的怒罵,「他們到底來了多少人?!」
「來多少老子滅他們多少!」摩根叫道。
「前門的政府軍還能不能打?」這是別隊隊員的咒罵,「當心炸彈!」
「兵分三路。」本傑明道,「一隊靠近醫院正門,潛伏攔截;二隊想辦法靠近門診樓,解救人質;三隊去住院部2號樓護送傷員。各隊狙擊手、信號兵各就各位,掩護指路。」
「是!」
槍聲炮聲一刻未停,李瓚看了下時間,剛過去三分鐘。
這時,一隊的蘇克傳來信號:「醫院西門有人攻入!B,我們可能需要更多增援。」
本傑明:「城內另外四支分隊正在趕來,大家堅持五分鐘。」
「沒問題。」
又過不到半分鐘,三隊的凱文緊急道:「住院部2號是重症樓,病人沒有行動能力。無法護送離開!」
本傑明:「就地扎點反擊,不讓恐怖分子靠近。二隊分一半人支援。」
摩根:「是!」
李瓚一字不漏聽著片段信息,眼前浮現出作戰形勢圖。
醫院是正方形,前門在北;後牆在南。
前門有政府軍牽制,但恐怖分子投入大量兵力,不斷有人湧入。門診樓靠近北門和西門,是恐怖分子殺戮最重的地點,也是半數戰友努力攔截的地點。
隔著一片花園,住院部的兩棟樓房靠近南邊,西南角是1號輕症樓,東南角是2號重症樓。
他意外沒受重傷,不然也會住在2號樓。和另外二十幾個精英庫克兵傷員一起……
李瓚猛地拉住耳機線:「K!2號樓里有沒有死者?」
凱文:「一層是護士宿舍,都死了。幾個恐怖分子準備上樓去病房,被我們擊斃。現在完全在我們掌控中。」
李瓚疾速道:「他們火力分布不均。門診部大部分是平民,住院部大部分是軍人。他們今天來報仇,就為了殺平民?你們最好馬上撤出。」
凱文沉默一瞬,說:「立刻排查。」
李瓚越想越懷疑裡頭有陷阱。
情況危急,本傑明也意識到了:「L,你去2號樓查看,沒問題再出來。」
李瓚:「是!」
他回頭看宋冉:「冉冉我……」
「我會藏起來的。你不用擔心,快去吧!」宋冉催促,道,「你一定要小心身上的傷,不要勉強!」
「好。」他蹙緊眉,握了下她的臉,「藏起來。」
「嗯。」
他拔出一把手槍塞在她手心,轉身拉住耳機線朝街對面跑去,一下子就翻過高高的牆壁,不見了蹤影。
……
醫院裡槍聲不停,襯得街巷死一般的寂靜,夜風捲動落葉唰唰滾地走。
宋冉藏在門廊的陰影里,手腳發抖,牙齒打顫。
夜裡氣溫很低,街道也空曠得叫人恐慌。
她想跑得更遠些,又怕半路撞見恐怖分子,只能將自己貼在牆壁上,融進陰影里。
突然,街上傳來快速的跑步聲。她躲在門廊的拐角里望一眼醫院,並沒有人翻出來。
難道是援兵?
她剛要探頭,猛地想到庫克兵會開車過來。下一秒,她聽到了小孩的喊聲。
一陣寒氣從頭而降。
她心口冰涼,聽出還有一兩個成年人,搜索著什麼,迅速靠近。
直覺已是不對。恐懼從腳板心蔓延向上。宋冉貼緊牆壁,竭力將自己往拐角里壓,期望陰影能夠藏住她。
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屏住呼吸,雙手握緊了槍。月光在門廊里投下光影,眼看著一道影子閃過去,卻驟然間停下。
長長的影子鋪在門廊中。
她心跳驟停,渾身的恐懼在一瞬間爆炸,就見那道黑影走進了門廊。
一個蒙面男人扭頭看進拐角,四目相對,宋冉舉槍扣動扳機。
「砰」的一聲,對方濺血倒地。可下一秒,另一雙手抓緊了她的槍……
……
李瓚翻進醫院,直奔住院部2號樓。
前邊子彈紛飛,他從後門繞進樓中。
一樓是醫護人員宿舍,推開任意一道門,屍體血跡遍地,慘不忍睹。
走廊里空空如也,一個活的人也沒有。
靜謐的氣氛和數十米開外的戰場形成詭異的對比。
李瓚無暇顧及那些慘死的醫護人員,他快步走過整條走廊,觀察房間,掃視天花板,分析著整棟樓的建築結構、房間分布和承重走向。
如果他要摧毀這棟樓,他會把爆破裝置安放在……
他看清楚了,迅速回身穿過走廊,跑進樓梯間旁的護士站,藥劑室的門鎖得緊緊的。
李瓚一槍打開門鎖,門被撞開。
數排重型炸藥,足以炸毀整棟樓。
恐怖組織今晚的目的很簡單,將樓里的傷員和前來營救戰友的庫克兵一網打盡。
「2號樓撤退!發現重型炸藥!撤退!」李瓚大步上前,歪頭夾住手電筒,半跪下去,抓住引爆器的外殼,拿刀撬開。
「00:01:28」
凱文:「多長時間?」
李瓚:「一分半。」
摩根:「樓里幾百號人,還有我們的戰友!」
李瓚:「引爆器只是為了定時,線路不複雜。」
凱文:「你能拆掉?」
「能。但你們最好先撤出來。」李瓚眉心緊鎖,飛快分析著線路,冷靜道,「我需要掩護,如果引爆器拆掉,他們可能會投雷引爆。」
「好!」
「00:00:31」
手電筒光直射著紅藍線路,李瓚駕輕就熟,很快找到最後一根線。
突然,「砰」的一聲!
子彈擊碎藥劑室的窗戶,整面玻璃碎裂而下。
李瓚抱頭一縮,單手抓住最後那根線,正要割斷。
「Soldier!」(士兵!)
一道喊聲,穿透黑暗,「如果你想看著她死!」
李瓚頓了下,捏著那根線站起身。
花園牆角邊,宋冉被人箍緊,一把手槍抵在她脖子上。
李瓚瞬間一僵。
「士兵,放棄那根線!不然,我會打穿她的喉嚨。」挾持者粗壯的手臂箍緊宋冉,她早被扒了頭盔跟防彈衣,她踮著腳,抓著他的手,呼吸困難地張著口,眉眼痛苦地糾成一團。
他眼裡驟然閃過凶光,要將那人千刀萬剮,可他死死定在原地沒動,手指顫了起來,緊捏的刀刃抵在那根線上。
紅色的倒計時飛速流動,
「00:00:20」
耳機里各方的聲音混成一團,雜亂,無章,將他往深淵裡推:
B:「FUCK!牆壁擋住了,射擊死角。我這邊無法擊中!」
K:「有樹遮擋,至少需要兩次出擊!」
M:「song在他身前。無法射擊!」
李瓚站在一道道急促的聲音里,像站在寂靜無聲的冰原,冷風呼嘯,寒徹心間。
他眼神死寂,面上沒有一絲表情,渾身卻早已緊繃,左手摸向腰後的槍。
挾持者冷笑,手掌抓住宋冉的喉嚨,將她舉了起來。她的頭顱和胸膛擋住了他的關鍵部位。她痛苦地抓撓著他的手,懸空的雙腳掙扎踢騰,臉頰因缺氧漲得通紅。她被迫仰著頭顱,垂眸看著李瓚,眼淚無聲地滑落鬢角,卻一句話不說,連哭聲都不肯發出。只是那麼看著他,執拗而悲哀地看著他,帶著無盡的不舍和恐懼。
「士兵!放下那根線!」挾持者吼道,槍口抵死了宋冉的喉嚨。
李瓚手背上骨筋凸起,刀刃生生割開手指,鮮血直流,一滴滴順著刀尖淌在紅色的倒數計時器上:
「00:00:11」
他暴起的太陽穴像要在下一秒崩裂開。他雙拳緊握,手臂青筋暴起,他用盡渾身力量去壓制,可身體還是劇烈顫抖起來。
他一瞬不眨盯著宋冉,看著她淚水直流卻用力閉緊嘴巴不肯發出一絲聲音,看著她害怕恐懼得嘴角一度度壓癟眼淚越流越多卻彎著眼睛想對他笑。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在跟他告別,讓他做出正確的抉擇。
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的眼神彷彿穿透黑夜與戰火,那樣悲傷,又那樣依戀。
「沒事的。」她彎著眼睛,極力喚道,「阿瓚,沒事的!」
一行清淚順著他的面頰滑落。
「00:00:03」
李瓚面目幾近扭曲,咬著牙割斷手中的電線,搶著那兩秒的功夫,一躍踩上柜子,拔出手槍,飛撲出窗口,瞄準襲擊者持槍的手臂。
「砰!」
「砰!」
子彈擊中襲擊者的手肘,
子彈沖向宋冉的喉嚨。
李瓚眼睜睜看著她一瞬間倒落地面,像一具沒了生命的麻袋。
他發出一聲如獸般撕裂的喊聲,瞄準他腦袋開槍,可就在那瞬,門診樓爆炸了。轟隆一聲巨響,衝擊波震倒了襲擊者和一面院牆。李瓚震倒在地,忍著劇痛爬起來開槍。襲擊者拖著宋冉,拿她的身體當掩護,連滾帶爬翻出廢墟,駕上一輛汽車倉皇而逃。
醫院裡一片火海。
引爆器掐斷,恐怖分子試圖引爆2號樓,大舉進攻,同攔截的庫克兵爭鋒相對,子彈齊發。
李瓚追上大街,支援的幾支分隊正巧趕到,一輛車剎停路邊,他衝上去,一把將駕駛員扯下來,正要上車,身後被人抓住。
本傑明摁住他:「李,他回據點了!你不能……」
李瓚抓住肩上他的手掌,轉身一擰,「砰」地一聲將他摔摁在車門上。
本傑明被他反擰著手,臉壓在車窗上,目光驚愕。
李瓚一把推開他,跳上越野車。
「李!」本傑明扯住他手臂,「宋已經死了!」
李瓚眼裡是陌生而令人驚懼的嗜血氣息:「那我也要去把她的屍體搶回來。」
「你這是去送死!是自殺!」
「你以為我還能活?」他一腳踹開本傑明,摔上車門,猛踩油門。越野車飈入黑夜,尾燈在拐角一閃,再沒了蹤影。
……
親歷過數次慘無人道的戰爭,見過無數士兵血肉飛濺身首異處;見過千年古迹在戰火中毀於一旦;見過成千上萬的平民流離失所慘死暴屍。
李瓚從來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他痛苦,他憤怒,他悲憫,他怨恨;他用盡所有心情去感受每個傷者亡者的痛。正因如此,他才有力量在這片煉獄般的土地上行走。
可到了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他從來不曾感同身受過。
到了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體驗到這片土地上那浸淬到骨血深處的傷痕與苦難。
他甚至竟突然理解了在戰火中倒塌的一間民居的痛苦。
此刻的他,正如一座爆炸過後的建築,夷為平地,空留廢墟。爆炸過後,連蝕骨燒心的火焰都熄滅了,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了。
塵灰之上,冰冷,空曠,寂靜,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靜得讓人發慌,連心跳都不復存在。
越野車在黑暗的街道上狂飆,他目色空洞,只有一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換擋,踩油門,打盤,一切都是機械的。
麻木,沒有知覺。
機體已承受不住那令人絕望的恐懼和痛楚,突然採取防衛抵禦措施,切斷他所有知覺。
只留一個信念——帶她回家。
前方的天空中出現了白色的倉迪寺穹頂,那座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築緩緩升起,映在夜空中——五百年前修建的倉迪寺美輪美奐。誰能料到,一座供信徒祭拜的寺宇如今成了恐怖分子在倉迪最大的據點之一。
李瓚將車扔在街上,裝好彈夾,背上機槍,掛好繩索,潛進了黑夜。
由於今夜醫院作戰,寺內兵力減弱,巡邏兵少了一半。
倉迪寺前門有很長的引道,無法突破。後頭三面環水。
四個頂角上的塔樓改造成瞭望台,探照燈從寺周的空地上掃過。
李瓚沿著護寺河外的橄欖樹林繞到廟宇背後,下水渡河,躲過燈光搜索,爬上岸,翻過牆,潛到廟宇背後。
他對倉迪寺的建築結構了如指掌。
這是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廟宇,整體由大理石堆砌而成,外牆光滑,有二十多層樓高。
寺廟從外看分為兩層,李瓚射擊繩索,勾住第二層上的欄杆,拉著繩索爬上二三十米高的石牆,翻進走廊。二層走廊不通內部,全是封閉而厚重的彩色寶石窗。
他再上三十米,翻上頂層露台,躲過掃射的光線,潛到寺內。
寺宇內部極其空曠,有四層環形走廊,走廊上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開放式封閉式隔間。中央是鏤空的天井,往下看,一樓的大理石地板上畫著一層一層的經文圖案;往上看,頭頂是巨大的白色穹頂,拿繽紛的寶石彩繪著各路神明,眾心捧月般圍繞著倉迪王與他的王后。
空氣陳舊而腐朽,摻雜著一絲血腥味。空間里回蕩著恐怖分子士兵的聊天講話嬉笑的聲音。在這種空曠的環形建築內,任何一角的聲響都輕易被無限放大。
李瓚沿著樓梯間從頂層下到第四層走廊。他瞥見一隊巡邏兵的身影,側身躲進拐角。
巡邏兵一過,他順樓而下,到了三層。樓道外傳來一聲口哨,下一秒,一個恐怖分子繞進樓道和他迎面撞上。對方驚愕瞪眼,剛要發聲,李瓚一步上前,一掌摁住他口鼻抵到牆上,右手刀刃一閃,喉管噴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身。
他眼冷如冰,抓住對方的脖子,將他拖進一旁的懺悔室隔間藏好。剛放下屍體,隔著一堵牆,傳來信號儀開啟的細微電流聲。
一個士兵看見牆上的血跡,察覺有人闖入,正要進行聯絡。
李瓚舉起安了消音器的手槍,瞄準他頭顱,啾一聲輕音。
人還未倒下,他撈住對方的身體,拖回隔間丟下。他重回樓梯間,拿袖子擦掉牆上的血跡。
到了第一層,大理石彷彿沒有縫隙,光滑地鋪滿整個廟宇。
士兵們腳步飛快,進進出出。
有人整裝而去,有人帶血而歸。
廟內一陣喧鬧迴響。
李瓚藏身於石柱之後,側身而探,一隊歸來的士兵拖著一個死去的政府軍軍官屍體從偌大的天井下走過,留下一串血跡。
月光從穹頂照射而下,血跡如河流,散著陰冷的光。
士兵將屍體拖到角落的懺悔室里扔下,罵罵咧咧,朝樓上走去。
人影一散,李瓚便沿著牆壁疾步而走,衝進那個角落。
一瞬間,他僵在原地。
宋冉倒在屍體堆里,安靜而蒼白,脖子上的血跡似已乾枯。
他雙腳發軟,猛地跪了下去,手指劇顫著去碰她的臉。他捧住她的臉,彎下腰去輕吻她,一下一下吻她的唇,她的臉頰,她的眼睛,她的額頭。可她雙眼緊閉,嘴唇乾白,臉頰冰涼,好似沒了溫度。一瞬間,所有冰封的知覺回歸原位,痛如潮水奔涌,剜心挫骨。他跪在她面前,脊背深深地壓彎下去,淚水無聲,如落雨般一顆顆砸在她臉上;他身體前後搖晃著,顫抖著,仰起頭,面容扭曲而撕裂,他張開口,絕望地嚎哭,卻沒發出一絲聲響。
李瓚脫下頭盔和防彈衣給宋冉穿牢,用繩子將她的防彈衣捆緊了摟在懷裡,出了懺悔室。他沿著牆角衝到樓道口,飛速上樓。
才到第二樓,一個士兵拐進樓道撞見他,大喊一聲。
李瓚舉槍射擊,對方一頭倒下。
他扛著宋冉爬上三層,巡邏兵抱著槍聞聲衝來。
樓口狹窄,李瓚一槍打死頭一個士兵,抵住他的屍體作掩護,迅速一槍打死第二個。後邊的隊伍舉著長槍堵在外頭進不來,狹窄的樓道里子彈齊發,屍體打成篩子。僵持之際,二樓又衝上來一群。李瓚奪下屍體手中的機關槍,一腳踹開屍體,猛地往樓梯上一閃。
二樓衝上來的隊伍和三樓樓道口的士兵同時開槍,躲閃不及,自傷一大片。
李瓚趁機舉槍掃射,樓道里慘叫不斷。子彈打光,他扔下機關槍,一手抱起宋冉往四樓跑。
士兵從四面八方湧來。
樓頂的守衛也集結而下,上不去了。
李瓚見狀,迅速拐出樓道,衝上走廊,抓住迎面士兵舉起的槍,往上一舉,子彈打到天花板,擊碎吊燈砸落地面。李瓚扯過他的槍,將人往身前一帶,一腳猛踹,人撞上欄杆。他抬腳掀起那人雙腳,後者翻過欄杆從五六十米的高空砸去底層的大理石地面。
他單手摟著宋冉,躲在一處開放的隔間牆壁後,一手架著機關槍朝弧形走廊上迎面而來的隊伍掃射,打死掉面前最後一個人,他閃進一旁不到一米寬的狹窄隔間里。
他沒記錯,這是一處眺望室,在倉迪寺背面,也是背面唯一的一扇小窗。
李瓚將宋冉放下來,忽然一個趔趄,他撐了下牆面,血紅的五指印摁在光滑的牆壁上。
他痛得眉心抽搐,張了張口,低頭看一眼。他中彈了,不止一處。手臂上、小腿上,鮮血緩緩滲出來,沾濕了他的迷彩服。那幫人似乎想抓活的,避開了他的關鍵部位。
而宋冉的防彈衣上也留下幾處彈坑。
李瓚用力將她托起來放上窗檯,繩子另一端纏緊自己的手臂。
他抬頭望著她;她垂著腦袋,雙眼緊閉,額發在夜風中浮動。他眼睛血紅,含著淚,手指碰了碰她的臉,目光執拗地不肯從她臉上移開。另一手卻一圈一圈地往手臂上纏繞繩子。
喊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五六十米高的牆,若兩人一起,沒有機會。
他走不了了。
但她不能留下,不能遭受恐怖分子的凌辱。
他賭一把,本傑明一定會趕來樓下。
他淚水滾落,咬緊了牙,嘴唇因痛苦拉成一條緊抿的線,他最後看她一眼,終於將她放出窗檯。
繩子瞬間繃緊,纏死了他的左手臂。
他鬆開一圈繩索,剛鬆開第二圈,敵人從環形走廊上衝過來了。李瓚單手卸下背後的衝鋒槍,架槍掃射。他卡在窗邊,左手被繩索勒得充血通紅。他死撐著,一圈一圈放下繩子。
隔間狹窄,敵人沒法全部湧入,擁擠著卡在門口。他們要抓活的,紛紛瞄準他的腿腳。
這邊的人剛舉起槍,李瓚一腳踢飛槍支,扣動扳機將其擊斃;那邊剛要發射子彈,他抓住另一側的長槍將人扯過來作擋箭牌。他頂著幾具屍體,近身搏鬥,手拆腳擋,狹小的隔間里很快堆滿屍體。
子彈打光了,他扔下衝鋒槍。一個士兵持刀撲上來,李瓚拔出匕首,驟然蹲下,一刀割斷對方大腿動脈,鮮血噴濺。
「砰」的一聲,子彈打中李瓚小腿,他猛地單膝跪下去。
他微低著頭,重重喘息著,額前的碎發被血汗沾濕,垂在眉前。他眼眸抬起,眼神冷厲如刀,陰狠如狼,血紅一片盯著他們。
一時之間,竟沒人敢上前;似乎在等他體力耗盡。
李瓚眼前花了一下,手腳都開始脫力了,他清楚極限將至。可還不能,手上的繩子還有一截,他還能感受到她的重量。
他一動沒動,只有左臂扯在身後,一圈一圈往下放。
腳下幾十米的地方,他拼盡全力要送回家的女孩正低垂著頭,在夜風中沿著石壁一點一點往下滑。
突然,第二個持刀人拔刀劈來。
李瓚狠咬下頜,喉嚨里發出一絲竭力的悶喊聲,站起身抬臂相迎。長刀砍在匕首之上,抵著他的額頭。
兩個男人目光兇狠,較著勁。
李瓚唇色慘白,因狠命用力,傷口鮮血直涌。他死死抵擋著,松著身後的繩索。
僵持之際,第三人舉刀刺來。
他用盡全力抵開頭頂的刀,刀刃交擦,割滑下去,閃出一道冷厲的白光。第二人一個趔趄,李瓚側身躲過第三人的刀,猛一揮手割斷他頸動脈。再回身,匕首刺進第二人的後脖頸。
鮮血噴濺中,「砰」的一聲,又一槍打中他左腿。
他猛地側向一跪,卻沒跪下去,人被繩索扯著往後一仰,撞在窗台上。窗外冷風直灌,吹得他滿是血跡的黑髮張牙舞爪。他竭力站穩,意識已開始模糊。
第四個人持刀上前,揮刀砍向窗台上的繩子,李瓚側身去擋,竟生生拿肩膀挨住一刀。他血紅的左手抓緊刀刃,鮮血直流;他精疲力竭地吼出一聲,抓住刀刃往前一扯,持刀人撲過來,李瓚的匕首扎進他心臟。
第五人揮刀上前,猛地砍向李瓚側肋。不及他速度之快,轉手揮動奪來的長刀,一刀抹過對方脖子。
他一個趔趄往前,猛地拿長刀撐住身體;滴血的刀尖撞在地面,一滴滴的血跡砸落,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撐著刀,微抬起頭,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
他聽到自己呼吸聲很重,發著顫。血,抑或是汗,迷了他的眼。面前一片血光,敵人一個,又一個,衝上前來。而他如同機械一般,施展著畢生所學,撐著,熬著,松著左手的繩索。
他一次又一次,竭盡全力,浴血而前。可,快撐不下去了。汩汩湧出的血液帶走了他的體力。他的身體越來越重,眼睛越來越模糊,意識越來越渙散。
已經到極限了。
可還不夠,她還沒有平安落地。
一次又一次,他咬著牙齒,死命撐下來,血紅的眼神渙散了又聚攏,揮刀迎敵。
長刀砍在石壁上,清脆的聲響在廟宇里回蕩,震上穹頂。可他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有自己的喘息聲粗重而緩慢,像即將流逝的生命。
他看見穹頂一角,彩色玻璃窗上繪著王與後。
倉迪寺,古國的倉迪王為他的王后修建的永生之所。
世上,真的有永恆嗎?
他從來不奢望永恆。
他想要的,只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僅此而已。如此簡單的心愿,在這一刻竟如登天之難。
命運為何將他推入這般絕境?
若世間真有命運一說,他想質問一句,
他這一生,沒做過一件壞事。不曾接受命運提前贈與的禮物,也不曾佔有任何一件他無法與之匹配的功績。
他這一生究竟做錯了什麼,要讓他承受此刻這般無盡的絕望與痛恨,將他的脊背連同生命一道壓彎。
他驟然間痛恨命運的不公。
李瓚腳踩著第十二個持刀人的屍體,扶著窗檯低著頭,一下一下,緩慢而用力地喘氣。他的意識早已模糊,眼睛卻依舊狠厲,盯著繞在門口的敵人。
身體,好像動不了了。
不能放棄,還不能。
第十三個人揮刀而來,李瓚竟再一次站起,刀刃相擦,白光閃爍。
而就是在那一瞬,他左手上的力量徹底鬆懈——宋冉落地了。
那一瞬,他突然就原諒了一切。
繩索上傳來拉動的力量,是本傑明叫他下去。
他下不去了。
他喉中發出一絲悲鳴,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揮刀砍向繩索。繩子斷開,沾滿了鮮血,沿著高高的白色大理石壁掉落下去。
下一秒,他聽見刀刃刺進他身體的悶響,鮮血順著白刃緩緩溢出。
這一次,他終於低下了頭,眼中的光芒徹底渙散。他緩緩跪了下去,寂靜地,筆直地,栽倒在地。
滿身的鮮血,一地的屍體。
那狹小的空間里,牆壁上,天花板上,鮮血淋漓。
恐怖分子的士兵們立刻湧上前。
為首的衝到窗檯邊朝下望,樓下已空無人影。
只有月光,撒在皓白色的印著經文的大理石地板上,在夜色中閃著冷光。
探照燈交錯閃過;高牆外,護寺河水波蕩漾;河岸的橄欖樹林,綿延遠去,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