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爍她爹
上元深夜,京城上將軍府燈火通明。
正堂上沉重的腳步聲來回踱過,素來溫和豪爽的上將軍白荀一雙濃眉凝成「川」字,負在身後手中的鞭子被他捏得碎碎作響。
白夫人噙著眼淚靠在老嬤嬤身上,時時望向堂外眼含期盼和祈求,臉色蒼白。
白將軍一轉頭瞧見白夫人憔悴的模樣,又氣又心疼,手中鞭子揮在地上,登時堂里又是一道震天響。
「等那個混賬東西回來,老子一定要好好抽她!這回誰都不能攔著我!」白荀咬牙切齒,指天對誓。
白夫人聞言眼眶又紅了幾分,「老爺,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些,曦兒和爍兒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
白將軍一生最是愛惜白夫人,一聽這話氣都短了,連忙丟了鞭子扶住白夫人,「夫人,你說的什麼胡話,我已經讓將軍府的親兵去找了,還向陛下請旨遣了大理寺和五城兵馬司的侍衛隊滿城搜索,曦兒和那個兔崽子一定沒事!」白荀一沉眼,當年市井鬥狠沙場喋血的狠勁和蠻橫全掃了出來,「誰要是敢碰我白荀的女兒,老子滅了他全家!」
白夫人聽著這話心底安定了幾分,卻仍是淚水漣漣,目不轉睛地望著大堂外。
堂外前來稟告搜尋情況的大理寺卿宋林聽得堂內白荀那陰沉的怒吼,心底不由得打了個顫,連連嘆氣。
這都是什麼事啊,人人都在家過上元節,偏生他不得安寧。哎,上將軍府的兩位嫡小姐在燈會上走丟,到現在也沒尋回來,若真出了事兒,他這個大理寺卿怕是做到頭了。能讓五城兵馬司和大理寺同時為之奔走的,除了皇子公主,也只有上將軍白荀的一雙寶貝女兒了。
尋常勛貴的子女也就罷了,偏偏是他的女兒!
上將軍白荀出生市井卻做到了大靖一朝武將的極致,說起來他的生平很是有些傳奇戲本的味道。他是泰山下一鄉野之民,年少時渾渾噩噩,天生神力卻只是個靠賣力氣為生的挑夫。一次因緣際會在泰山下救了不慎落水的永安侯府嫡小姐韓婉柔,對其一見鍾情。白荀天不怕地不怕,在鄉野里生長慣了,全無世俗禮教等級觀念,竟背著一個包袱上京城去永安侯府提親。
永安侯府是什麼人家,即使敗落也是有著丹書鐵券的大靖開國勛貴,以白荀的身份,他連永安侯府的大門都沒邁進去,老侯爺只有韓小姐一根獨苗,若不是看在白荀救了自己女兒的份上,絕不止是亂棍把白荀趕出京城這麼簡單。
這件事兒在京城掀起過一陣小風波,但隨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挑夫被逐,京城裡的貴人們很快就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連那挑夫姓甚名誰都懶得過問。韓婉柔自小在京城貴女里口碑極好,知書達理又容顏秀美,本來是一家女百家求的盛景,可惜她在泰山落水後一直纏綿病榻,誰家都不願娶個病懨懨的主母,永安侯府大小姐的婚事就這麼生生給耽誤了下來。這一耽誤,就是足足七年。
七年後,一個叫白荀的校尉在西北橫空出世,三率小股騎兵小勝絨族於潼關外,一掃大靖十來年逢戰必敗的頹勢。景康帝多聞捷報,歡欣鼓舞,率軍親征,升白荀為三品安西將軍,重用於他。白荀用兵詭譎,最後一戰合縱連橫大敗北戎王。這一戰里白荀為天子擋下流箭,成了景康帝的救命恩人。天子愛其才,感其恩,破格在戰場上下旨將僅二十八歲的白荀升為一品鎮國將軍。
白荀受了封卻未回京領賞,反而請旨去南海平定水寇。大靖久不出不世戰將,又這般不戀權位,景康帝自然欣而應允。又是三年,南海水寇盪清,長居於南海沿地的百姓對朝廷感恩戴德,歌頌天子美名,白荀帶著百姓贈予的萬言傘榮耀歸京城。
這是白荀在西北一戰成名享譽大靖後第一次踏進京城。
金鑾殿上,天子龍顏大悅,述其十年之功,言白荀功在社稷百姓,有何求?
白荀一磕到底,一句震驚金鑾殿。
「臣願以十年軍功,滿門勛貴,求娶永安侯府大小姐。」
白荀十年軍功只求一事,天子焉有不應之理。賜婚聖旨當日就降到永安侯府,年事已高休賦在家的永安侯爺這才知道數年來名聲赫赫的一品鎮國將軍白荀,就是當年被他逐出京城的無名挑夫。老侯爺驚愕羞愧之餘,也知獨女十年來獨守一人歸來,老懷大慰送愛女出嫁。
當年之事在京城不脛而走,白荀重情重義十年生死沙場只為一人的佳話頓時傳頌滿京。白荀是個妙人,他這個手握重兵的新貴,除了上朝和按時入宮向景康帝請安外,從不和任何世家勛貴交好往來,對幾位皇子的招攬更視若無睹,因此得罪了好一些世家重臣。可越是如此景康帝待他越是看重,他回京的第二年天子就將京畿護衛之權交予他執掌。
如此這般,白荀成了京城裡權位最高的孤臣。除了天子,平日里連個飲酒論茶的朋友也沒有,但白荀對此毫不在意,每日只管和白夫人在將軍府里伉儷情深,白夫人身子柔弱,成婚七年後才得了一對雙生女。
這對雙生女長女喚白曦,次女喚白爍。雙生女降生那一日,白荀被景康帝封為柱國上將軍,長女白曦更被天子擇為東宮太子妃。一時白家帝寵之聖,冠絕京城。
次女白爍三歲那年,白荀為幼女定了一樁婚事。這樁婚事說起來也有些銜草報恩的意思,當年白荀被永安老侯爺亂棍打出京城時恰巧被當時的禮部侍郎重泰所救。重泰感念其情深意重命運坎坷,便勉勵他去西北從軍,還襄助了他五十兩銀子,這才有了十幾年後的一品上將軍白荀。
如今重泰位至右相,五年前重泰親入上將軍府為幼子重昭求親,白荀深思數日,入宮向景康帝述明當年往事,懇請天子允婚。白荀回京七年,從不和任何府上交往,只每年除夕送三瓶親釀的桂花酒入重府,景康帝這才知道有這麼段因緣在裡頭,感慨之餘便允了這樁親事。
是以白家的一對雙生女雖才八歲,卻都身份貴重,絕非一般的勛貴嫡女可比。若非如此,兩個女娃娃的走丟又怎麼會讓他堂堂一個大理寺卿如坐針氈,深更半夜還城裡城外地做著跑腿的差事兒。
事關兩位小姐的名譽,尋人的事兒既要隱秘又要馬不停蹄,真是難上加難。
宋林嘆了口氣,一步踏進了上將軍府的正堂。
他才冒了個頭兒,白夫人眼睛就亮了起來,沒等白夫人開口,白將軍一步就跨到了宋林面前。
「宋大人,我那兩個兔崽子有消息了?」
哪有人這麼稱呼自己的閨女的?更何況一個還是天子擇定的東宮太子妃!
宋林是個正經的文人,氣得鬍子一蹬一蹬的。但他知道白荀一向是這麼個混世的名頭,也不好多說,只面色為難地搖頭,「白將軍,下官無能,兩位小姐還沒有尋到。」
見白荀和白夫人臉色一變,宋林連忙又道:「卑職已經查到有人辰時在南市瞧見過兩位小姐,下官已經讓差役全部去南城尋找了。」
這話一出,白荀臉色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更沉。
京城達官貴人居於北,販夫走卒居於南,即便是天子腳下也有陰晦不堪的地方。南市混亂,小偷乞丐下九流的人雜居,熙兒和爍兒明明在北市看花燈,怎麼會去了南市?
白荀長於市井,知道自己兩個寶貝女兒絕不只是走丟這麼簡單,當即安撫好妻子,沉著眉親自領著親衛去南城搜尋了。
鐵蹄深夜在官道上響起,驚醒了半城的百姓。宋大人一身文骨,顫悠悠跟在白將軍的駿馬後頭,欲哭無淚地嘆了一口氣。
宵禁之後天子腳下禁踏馬疾奔,白將軍今兒這一遭明日要是被御史捅到早朝上,可是要被問重罪的!
兩位白小姐喲,您兩位到底在哪?再找不著你們,京城的天都快要被翻過來了。
就在大理寺衙差趕到南城門的一刻前,一輛臭氣熏天的牛車從每日經過的輔門下順順噹噹出了城。趕車的兩人是南城縱林巷倒泔水的一對錢氏兄弟,每隔幾日兄弟兩都要運泔水出城,因怕熏著街坊,泔水桶里外總要嚴嚴實實擺著厚厚的乾草去味兒。
都是老街坊鄰居了,兩人運泔水這事兒做了五六年,和城門口的守衛早就熟里熟透,兵老爺們也不想翻那餿掉的泔水桶,今日兩人趕著牛車出城,守衛也和平日里一樣,眼皮子一抬打個招呼就讓牛車過去了。
沒人瞧見病弱消瘦的錢氏兄弟雖像平日里一般笑得卑微逢迎,可那拽著牛車韁繩的手卻微微爆出青筋,繞著一股黑氣。
牛車走遠,立在城下磨劍的老兵犯起了嘀咕。
剛才那牛車裡像是有什麼咕嚕聲?他磨了磨劍,又望了牛車幾眼,見那牛車裡風平浪靜,轉頭沒再瞧了。
都是些泔水乾草,都這麼運了好些年了,能有什麼問題。
牛車離南城門越來越遠,街道上的人聲也漸不可聞,兩位白小姐困在餿氣衝天的泔水桶里,嘴裡各自塞了一團抹布被綁成兩個粽子大眼瞪小眼,一個氣鼓鼓,一個冷沉沉。兩人長相模樣神情各不一樣,唯獨一雙眼睛肖似,都格外有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