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紫瓦,碧海潮生。
那雙深紫的眼睛裡,彷彿鐫刻著天地八荒歲月洪濤。
白爍仰著頭,望著他仿若神祇。
天啟垂著眼,回過神時只覺荒唐。
這是一個在輪迴中毫無命格波瀾的凡人。
他十幾萬載生命里,曾經見過剛才那樣的眼神,可那是什麼時候,天啟卻不願意記得。
他的目光只淡漠地在跪著的白爍身上停留了一眼,然後轉身就走。
他救她,不過神之眷顧而已。
龍紋黑靴只踏出一步就停在原地,天啟垂眼,看著下擺上那雙顫抖的小手。
素青的古袍下擺被染上了鮮血和灰塵,那小手的主人似乎也瞧見了,她倏地縮回手,卻又以更快地速度再次抓上。
天啟不知為何,心底嘆了口氣,迴轉了身。
他只是因為一聲悲戚的吶喊停下腳步隨手滅了個殺戮凡人的妖而已,這裡發生過什麼,這個凡人女孩是誰,他半點不知,也不欲知。
「神、神君。」
白爍的聲音磕磕絆絆,她一隻手抓著他的衣袍一角,一隻手緊緊牽著白曦的手,仰著的眼睛裡因為天啟的轉身充滿了希冀、祈求和悲傷。
「求求你,神君,救救阿曦,救救阿曦。」
那雙小手一直在顫抖,卻十分堅定地抓在天啟的古袍上不肯鬆開,彷彿她一放手,就是放下了白曦的命。
白爍看不見,一道小小的魂體立在不遠處,望著地上祈求的她滿眼是淚。
天啟看了那魂體一眼,有些意外。
死在這皇陵里的,竟是個有著貴胄命格的女童。
可惜她已經死了,凡人輪迴轉世,皆有其命途。
就像一旁的錢氏兄弟,借九頭蛇的妖力維持生命,九頭蛇身死,兩人體內的妖力消失,頃刻便化了白骨。
「她已經死了,本君從不過問三界俗事,更改凡人命格。」天啟淡漠地開口。
白爍抽泣到哽咽,卻極其敏銳地聽出了天啟話中的涵義。
他可以救白曦,可他不屑於更改人間生死。
「神君,求求你救救阿曦!」白爍急切地開口:「只要你救阿曦,將來我一定報答您!」
「報答?」天啟活得長久得堪比天地,尚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說要報答他,還是個凡人女娃,有些失笑,他朝一旁已經化為白骨的錢氏兄弟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問白爍:「本君下次入凡,興許千年萬載之後,你一個凡人,活不過百來歲,怎麼報答本君?」
千年萬載?白爍連顫抖的手都頓住了。在她的意識里,人活一輩子,能有百歲便是邀天之倖了。
「我,我……」白爍磕磕絆絆戰戰兢兢:「我去尋山頭拜神仙,努力活到千歲萬歲,練成大本事,將來再見神君,一定報答您!」
她生怕天啟不信,拉著天啟的下擺努力仰高了身子,「我願把性命許給神君,只要神君能救阿曦,將來千年萬載,只要神君所願,縱我萬死也一定為神君做到!」
小女童的眼底彷彿燃起一簇火焰,絢爛至極。
天啟的紫瞳里印出她那雙染著血和堅定的眼睛,他突然開口。
「好,本君承你一諾,如若有一天你能衝破三界得歸大道,紫月山巔之上,本君給你一次報恩的機會。」
他說完,一道神力自他手中而出落在白曦身上。白曦脖頸上的血洞瞬間消失不見,一旁白曦的魂體只覺紫光一閃,朝身體里飛去。
手中抱著的身體突然有了溫度,白爍驚喜地抬頭。
「神……」可她面前已經沒有了天啟的身影。
她愣愣地朝半空望去,天地間只剩下那銀白的滿月,王座不在,紫月消失,而那黑髮紫瞳的神君彷彿只是一道虛幻的身影。
如果不是一旁化為白骨的錢氏兄弟和手上未乾的血跡,白爍會以為她今晚遇到的一切只是一個噩夢。
「天、天……」白爍喃喃開口,卻突然發現她竟連那神君的名諱都記不得了,她眼底現出一抹急切和驚恐。
「爍兒!」一道急吼突然在身後響起,無數火把照亮幽暗的空地。
白爍迴轉頭,看見父親慈和而擔憂的臉龐,突然湧出無限疲憊,合上眼朝地上倒去。
白荀從馬上躍下,一把接住白爍倒地的身體,見兩個女兒滿身是血駭白了臉。他急急探向兩人的手腕,見兩人脈搏穩定才長長舒了口氣。白荀的目光落在白爍和白曦交握的手上,眼底拂過寬慰。
一旁的親兵四處搜羅綁架白曦姐妹的人,可空地上除了一道縫隙、兩副白骨和不明的鮮血,什麼都沒有。雖說舉著火把,眾人心底都有些膽寒,他們半個時辰前便聽到了這樹林里的慘叫,可足足半個時辰,他們找遍樹林什麼都沒發現,直到白曦姐妹突然出現在這裡。
這地上怎麼裂開一道縫隙?白骨又是怎麼回事?兩位小姐明明沒有受傷又為何一身是血?
若來的不是白家的親兵,怕是早就嚇得跑了。
白荀抱起白曦和白爍,望了一眼皇陵後山四周,瞧見不遠處那兩副白骨,眼一冷。
「填了地上的縫隙,把這兩副白骨就地焚燒。」白荀朝帶來的親兵望去,一臉威嚴冷厲,「去回五城兵馬司和大理寺,就說今日小姐們遊玩燈會忘了時辰,在城裡迷了路,叨擾他們了。關於今晚的事,本將不想再聽到還有任何其他話傳出去,明白了嗎?」
「是,將軍!」親兵們壓下心底的膽寒,沉聲領命。
白荀滿意地頷首,緊緊抱著一雙女兒朝城裡的方向而去。
鬼界,天啟坐於王座之上木著張臉,修言立於大殿,神情比天啟更木,全然沒了當初在奈何橋上撩撥阿音的風流勁兒。
鬼王敖歌脾性剛烈冷沉,這迎接真神的苦活兒一向是修言來做的,更何況座兒上的這位今日還是帶著怒意而來。
「神君,我這生死薄可是有定數的,您救了那兩個女娃娃,擾亂了人間生死,這凡間十幾年的命途都給打亂了,天宮要是來問我鬼界的責,我可不管啊!」修言知道天啟為何而來,卻偏偏顧左右而言他,絮絮叨叨一臉苦哈哈模樣。
「那個死去的孩子是後星命格,她星宿未滅,今日本就不是她身死之日。更何況以她的命格,應是天宮上仙下凡歷輪迴歷練,若今日不是本君路過,她被那九頭蛇所吞,神魂受損,千年修為盡毀,你這鬼王才難向天宮交代吧?」天啟瞥向修言淡淡開口。
修言臉一唬,心底直罵神。
尼瑪你什麼都知道,還騙那小姑娘報恩做什麼!
人家一個富富貴貴千金貴女要為你活千年萬載等一個報恩的機會,何苦來哉!
「本君沒有救她?」
「本君沒有救她的姐姐?」
「本君對她有再造之恩,她報答本君,不該?」
天啟是什麼人,修言只轉了轉眼珠子,他便知道這鬼王心底在如何腹誹他。
王座上的神君邪肆地挑了挑眉,並不動怒。
修言也算老資格上神了,這些年在鬼界也算兢兢業業,比起他那個一臉狂躁的兄弟,天啟尚有包容他的耐心。
「該。」天啟的張狂自負唯我獨尊在神界里都是出了名的,鬼王從牙縫中吐出了一個字回應。
「她那個姐姐,說不得還可以活個千年萬載,有再見本君的機會。」天啟嗤笑一聲,腦海里突然浮過那雙彷彿燃著火苗的眼睛,聲音有些深,「至於她,一絲命格和靈氣都沒有,能活好這一世就不錯了。」
修言低下頭,琢磨著天啟這話里話外到底是對白家兩姐妹的哪個更感興趣,還沒琢磨完王座上的人顯然已不願再提起區區凡間之事,直入了主題。
「這千年,鬼界可有月彌的消息。」
提起月彌,鬼王殿上有一瞬的沉寂。
「神君,輪迴道里也好,往生橋上也罷,都沒有月彌上神的魂息。」修言搖頭,說得誠懇。
見天啟神情更沉,修言綳直了臉:「當年……」他頓了頓,終是含糊地改了口:「那之後上古真神便來鬼界尋過了,若是有,也不用等這六萬多年。」
當年?那之後?六萬多年前下三界滅世血陣一事是整個神界的忌諱,從沒有人敢在天啟面前提起。
天啟眼一眯,迎上鬼王沉默而不退縮的眼。
「神君,月彌她已經神息俱滅了。」
敖歌修言和月彌當年在不少神魔之戰里曾並肩而戰,交情篤深。一千多年前天啟來鬼界尋月彌的魂魄,敖歌扯著神刀差點對真神動了手。
「三百年前在蒼穹之境里,她曾經留下過一道神識。」天啟開口,紫瞳幽深,「若她的魂息未存在在這天地之間,那道神識憑什麼保留六萬年?」
當年蒼穹之境月彌身死隕落的石像里,她遺在世間的最後一抹神識藏下了上古丟失三百年的記憶。
若沒有魂魄存於天地,區區一道神識能遺留六萬載?這麼些年天啟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月彌的神魂,便是這個原因。
鬼王語塞,對上天啟突然問:「那您找到了嗎?若我是她,怕是不願被神君心心念念所尋。」
縱天啟是真神,他也看不得天啟那張理直氣壯要找月彌的臉。
她活著的時候你一眼都不看,她被你害死了,你找什麼找?
王座上的人猛地抬頭,殿內頓時神壓降臨,整個鬼王殿都動蕩起來。
整個鬼界都感受到這可怖的神息,鬼王殿外的長安街上瞬間跪滿了瑟瑟發抖的魂魄。
鬼王殿內修言滿臉蒼白,膝半屈卻強撐著沒有跪倒。
月彌這樁事上,他始終對天啟意難平,哪怕他是一界真神。他可跪天啟萬事,唯獨這一件他不能跪。
敖歌在身體里狂叫著要出來干架,卻被修言死死壓住。若是敖歌今日和天啟對上,怕是整個鬼界都要毀了。
他看得出,千年後的天啟在尋找月彌的事上更疲憊,也更執著了。
天啟冰冷的紫瞳落在強撐著一口氣的鬼王身上,□□的神威突然平息。
他起身,沉默地朝殿外而去。
「你說得對,本君若是她,應也不願於天地間再見本君。」
蕭索的聲音在殿內響起,天啟的背影孤孑至極。
修言望著他,複雜難言。
「等等!」天啟即將走出殿門的那一瞬,鬼王的聲音突然響起。
天啟腳步驟停,倏然轉身朝修言望去。
「你有月彌的下落?」天啟這一句,幾乎是篤定。
「沒有。」修言搖頭,天啟眉眼一冷,眼底是被愚弄的怒意。
修言卻恍若未見,只問他:「神君,你可還記得當年蒼穹之境里月彌的那道神識?」
「別告訴他!修言你個鬼犢子你是怎麼答應我的!不準告訴他!」鬼王身體里,敖歌咆哮不已,就要掙脫修言的束縛阻止他開口。
「閉嘴!要不然本君劈了你的鬼王殿!砍了你的神魂送你入輪迴歷百世情劫!」 天啟冷冷朝修言胸口的方向開口,鬼王身體里的敖歌打了個寒顫。
百世情劫?他最討厭那些膈應人的情情愛愛了,他不去,他要陪修言。
見聒噪的敖歌歇了氣,天啟朝修言的眼睛看去,十分地和顏悅色有耐性,「你說,月彌那道神識怎麼了?」
饒是見慣了鬼世百態的修言也忍不住為天啟這幅變臉絕技拍個手。
不愧是真神來著,活得長久,果真是能曲能直。
「神君,這六萬多年鬼王殿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月彌上神的魂魄,卻一直沒有任何所得。但一千年多前,曾有一道神識入鬼界獨上奈何橋。」修言掌心張開,一道微弱的神識在他掌心上燃著銀白的氣息。
天啟的目光頓時凝注了,那是月彌在蒼穹之境里散落的神識,他本以為那道神識早已消散,卻未想到她竟在鬼界。
「神君該知,鎮魂塔有蘊養魂魄之力,若神君以神力為月彌上神重鑄神身,再以鎮魂塔蘊養此神識,也許月彌上神有蘇醒歸來的一日。也或許……」修言垂眼,「這道神識永遠不會啟智,也不能凝聚成魂魄。」
修言把掌心微弱的銀白神識朝天啟遞去,「神君可願花千年萬載,賭這唯一一個機會?」
掌心上的神識被毫不猶疑接過,天啟的身影消失在鬼王殿。
「別說千年萬載,就是十數萬年,她也當得。」
「本君欠你一恩,他日但有所求,本君必盡全力允諾。」
紫色神光散去,那桀驁的聲音自鬼界上空隱隱傳來。
「哼,誰稀罕啊!老子在鬼界吃好喝好,誰要求他!」天啟走了,修言不再壓制暴躁的兄弟,敖歌終於佔了主動權,肥著膽子朝天空怒斥一聲。
他說完轉身朝殿內走,換了一道常服出來,馬不停蹄朝鬼界界門處走。
「你幹什麼去?」修言瞧敖歌像是要出鬼界,狐疑問。
「去妖界。」
「妖界哪裡?」
「紫月山。」
「幹什麼???」
「他有真神之力,求他給你鑄神體。」
「…………」
兩日之後,上將軍府,白爍從昏睡中猛然驚醒,她看著趴在床前守著她的白曦,一覺醒來恍然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