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曦,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個冬日,白爍趴在上將軍府後院的廊子里,問得最多的便是這一句。
白曦端坐在書案前,埋首抄著女戒,無可奈何地回著聒噪的白爍,「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哎,真是可惜,你沒瞧見那神君,模樣生得可俊呢!」白爍懶洋洋地靠在廊上,曬著太陽吃葡萄,滿眼嚮往,「他的眼睛可是紫色的喔,就像……」白爍望著天上,喃喃道:「紫色的月亮一樣。」
白曦聞言抬起頭,「你說什麼?紫色的月亮?」
白爍一怔,連連擺手,「沒什麼沒什麼。」
她望著嫻靜溫和的白曦,長長嘆了口氣。
那麼可怕的事兒,阿曦慣來膽子小,記不得了也好。
白曦看著白爍,也長長嘆了口氣。
她擱下筆,朝胞妹語重心長道:「阿爍,你是個女兒家,說男子俊的話在家裡說說也就罷了,傳出去了不成體統。還有你那些荒唐話……」她頓了頓,憂心忡忡叮囑她,「可千萬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
自從上元那日從燈會上走失回來,阿爍便天天念著妖怪神仙之類的胡話,一直念叨著有個神仙在盜匪和九頭蛇妖怪手中救回了她們。可她們明明是在街上不小心走丟,在南城後巷裡被爹爹和親衛尋回來的。
爹爹自從聽見阿爍提起一次上元節遇到神仙和妖怪後很是嚴厲地用了家法,罰她在祠堂里跪了一日。也不知爹爹說了什麼,阿爍再沒在旁人面前提過上元那日的事,只是私下裡對神仙妖怪的誌異書格外感興趣了。
哎,看來走丟一回,把阿爍給嚇傻了。
白曦搖了搖頭,很是為胞妹神傷和擔憂。
白爍望著搖頭嘆息的白曦,想起那日在宗祠里對父親的保證,撇了撇嘴,閉口不言上元節那日的事了。
她合上眼,腦海里浮現那日宗祠里父親的叮囑。
「荒唐!爹說過,你們兩姐妹是在城南走失,你日日在你母親和姐姐面前說些什麼胡話!」
「我沒有說胡話!爹,那日我和阿曦真的是被妖怪拐走的,是個神仙救了我們!你不是在城外皇陵後找到我們的嗎?拐走我們的人都化成白骨了!」白爍急忙辯白,一雙大眼瞪得渾圓。
白家祠堂里,白荀望著昂著脖子不聽勸誡的幺女,嘆了口氣:「阿爍,你姐姐將來是要入東宮做太子妃的,如若讓人知道她曾被人拐走過,你要她日後如何自處於世?」
像斗公雞一樣的白爍聽見這句話,瞬間便軟了下來,她看向白荀,扁著嘴低著頭:「知道了,爹。」
白荀瞧她垂頭喪氣的樣子,盤腿坐在幺女身旁,摸了摸她的頭,「給爹說說,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白爍眼睛一下就亮了。自從她醒來,白荀天天忙於政事晚歸,重新活過來的阿曦把那日的事忘得乾淨,娘親一聽她提起上元節那日就哭個不停,她想細細找個親人說說那晚發生的一切,竟沒尋到機會。
她眉飛色舞地把上元節那晚的事對白荀說完,一點兒害怕都沒有,滿心滿眼裡只有對那古袍黑衣神君的憧憬。可無論她怎麼回憶,卻偏偏想不起那救她的神仙究竟喚什麼名字。
白爍年歲雖小,卻有顆七巧玲瓏心,她藏下了白曦曾經自絕的事,只說她被妖怪嚇得昏迷,沒瞧見那從天而降救她們的神仙。
白荀聽完,許久未言,只紅著眼揉著幺女額間的絨發,很是感慨:「這等禍事,阿曦忘記了也好。你們兩姐妹,能逢大難化吉,倒是有福的。」
他是在城外皇陵後山找到的兩人,自是瞧見了那日的詭譎蹊蹺,知道幺女沒有妄言。他一生戎馬,手中染血無數,想不到老天竟待他一雙女兒如此厚道,讓她們絕境逢生受神仙搭救。可這一救,卻不知對白府是福是禍。神仙之說在民間偶有流傳,可到底只是戲言,如今白家已經位極人臣,曦兒又身份特殊,若是白曦白爍被神仙搭救的傳言流出,還不知會給白家招來什麼是非。
白荀乃一家之主,想得長遠,見幺女對那神仙念念不忘,便告誡她:「爍兒,那晚的事你要爛在肚子里,為了你姐姐,再也不能對人提及。」
白爍早慧,點頭。
「還有……」白荀沉著眼,「再也不要提那位神仙的事兒。」
白爍猛地抬頭,迎上她爹嚴厲的眼,面容委屈聲音小小卻很是認真:「可是爹,我答應了救我的神君,將來要好好修仙,做一個神仙,活上千歲萬載,將來有一日報答他。」
白荀被白爍這信誓旦旦的話給逗笑了,他沒好氣地敲了敲幺女的額頭,「還千歲萬載?你能順順噹噹活個百年,你爹我都阿彌陀佛了。」
他把白爍從蒲團上提起來,牽起她朝外走。
「阿爍啊,神仙這回事兒可遇不可求,你能遇上一回便是造化了,以後啊……莫要再提了。」
白荀的告誡言猶在耳,白爍卻總記得浩瀚的紫月下那雙幽紫深邃的眼睛。
她一睜眼,明晃晃的日頭曬在臉上,她眯著眼望天,想努力從天空中尋出一點兒紫月的影子來,卻因為灼目的日頭而告終。
「阿爍!」少年歡喜的聲音突然在廊外響起。
兩姐妹抬頭看,瞧見重昭抱著個大木盒正朝兩人走來。
左相府上的小公子重昭比兩人長三歲,俊俏又陽光,和兩姐妹一起長大,重昭和白爍自小便有婚約,如今正是少年好玩伴的時候。重昭知道兩姐妹上元夜迷路走丟,白爍生了一場大病,醒來後總有些鬱鬱寡歡,最近天天淘些小玩意兒來白府看望她。
白曦身份不同,只矜持地朝重昭點了點頭。
重昭規規矩矩朝白曦見了禮才跑到白爍面前。他細細看了看白爍的神色,見她精神氣比前幾日好多了,才鬆了口氣笑眯眯打開木盒朝她身前推。
「阿爍,我給你帶了祥福閣的竹蜻蜓和陀螺過來。」
白爍朝木盒裡望了望,拿起竹蜻蜓摸了摸,怏怏地回了一句「哦。」
見白爍興趣缺缺,重昭頗為喪氣,小聲問她:「你身體還沒養好啊?」
「養好了。」白爍摸著竹蜻蜓,神遊天外,全無往日歡快活潑的模樣。
重昭少年心性,最喜白爍的笑臉,連忙問她:「那你怎麼不開心?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去啊!」
白爍聞言眼睛一亮,剛準備說什麼,瞥見書閣內練字的白曦,拉了拉重昭的袖子,「我們去外頭玩,不要打擾阿曦練字了。」
重昭向來在白曦面前不自在,巴不得如此,連連點頭。
兩人抱著木盒說著悄悄話走遠了。白曦望著兩人說笑打鬧的背影,眼底露出一抹羨慕,她的目光遠遠落在越走越遠的白爍身上,不復剛才的平靜安然,許久她長長嘆了口氣,拿出一本佛經,低下頭慢慢抄了起來。
那夜的事那般驚世駭俗,沒有人希望再提起,既如此,她便當忘了好了,但願……
白曦落筆的手一頓。
但願阿爍也能忘記那夜發生的一切,安心順遂的過日子。
重昭和白曦出了後院,重昭從木盒底掏出兩本書放在白爍手上。
白爍看著手中的兩本聊齋志異,眼睛一彎,驚喜道:「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書?」
重昭見她終於展顏,得意道:「有什麼是本公子不知道的。你託了白叔去外頭給你買這些鬼怪誌異,那書鋪是我奶媽的長子開的,自然報到我面前來了。」
白爍一聽更樂,連忙拉了拉重昭的袖子,「真的?那你以後可要多給我送這些書來!」
重昭點頭,卻不免奇怪,問她:「阿爍,你以前不是最不喜看書,怎麼最近愛看這些鬼怪之書了?」
白爍踟躕了一下,倒沒想瞞重昭,小聲在他耳邊道:「阿昭,我給你說件事兒。」
「什麼事?」見白爍神情格外認真,重昭也不由得端正了神色。
「以後,我怕是不能嫁給你了。」白爍認認真真朝重昭開口。
十歲大的少年一下便慘白了臉色,懷裡的木盒掉在地上,木陀螺散了一地。
「為、為什麼?」重昭磕磕絆絆,眼睛都紅了,「是白將軍瞧不上我,不想讓你嫁給我嗎?」
白家長女嫁的是東宮太子,白爍嫁予親王世子都是夠格的。重昭心裡清楚,他雖然是左相嫡子,可無功無爵,求娶白爍,終究是他家借了當年對白將軍的恩情。他年幼時懵懂,如今和白爍一起長大,又自小定親,早就把白爍當未過門的媳婦兒看待了。
「不是不是。」白爍連連擺手,「和我爹沒關係。」
「那是你瞧不上我?」重昭臉色更白。
「沒有沒有!」白爍見越發說不清了,只好直言:「阿昭,我將來要做神仙的,自是不能成親嫁人。」
重昭一聽這話,苦大仇深的臉皺了一半,以為自己聽錯了,看著白爍張口結舌:「你說你要做什麼?」
「做神仙啊!」白爍抱著那兩本鬼怪誌異書,信誓旦旦道:「我最近瞧了好些書,書上記載了不少仙山仙門呢,等我爹解了我的禁足,我就要去仙山拜師學藝了。等我學成仙法,就要飛升成仙,哪還能留在人間嫁人成親。」
重昭盯著白爍半晌沒做聲,白爍被他瞧得發毛,正要說什麼重昭已經伸出手朝她額頭探來。
「阿爍,你沒事吧!」
白爍一把打掉他的手,氣鼓鼓道:「我沒說胡話!」
重昭尷尬地收回手,也不氣惱了,只是瞧著白爍有些無可奈何。
白爍見他一副看病人的模樣,臉一板轉身就走。
「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我已經跟你說了,我不嫁人了,我要修仙成仙。」
重昭見她真惱了,連忙追上她,「好好好,我答應你。」
白爍倏地停了腳步,狐疑望向重昭,「你答應不娶我了?」
重昭搖頭。
「那你答應什麼?」
「我答應陪你修仙啊。」
重昭笑眯眯的,在白爍的小髻上拍了拍。
「等你修養好了,你要去名川大山拜師,我就陪你一道拜師,你要修仙我就陪你一起修仙,左右你要做什麼,我陪著你就是了。」
白爍一愣,看著重昭認真的雙眼忽而一股感動湧向心間。
這些天她回到家裡,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爹爹娘親和阿曦都視而不見,只會讓她忘記一切不要提及,只有重昭,什麼都不知道卻什麼都肯信她陪她。
幼小的白爍頭一次認真看著重昭,重重地點點頭,她握上了重昭的手,誠懇地保證。
「好,阿昭,我一定帶著你一起修仙成仙,將來一起活上千歲萬載!」
與此同時,梧桐鳳島外,天啟立於半空,垂眼望著島中那片蔥鬱的梧桐祖林,目光落在鳳皇的氣息所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