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掌心一動,一件灰色的袍子抖落開,像極了他那一身驢皮的顏色。
「這是我從妖界來到人間的時候,在木嘯山得到了一件地寶,萬象袍,它能隨意幻化形態,也能隱藏人原本的氣息,你穿著它,心裡想著什麼就能變成什麼。獻祭會有妖力波動,引來仙族,只有皇城後山的皇陵能壓住妖氣,我去幫你救重昭,我們在皇陵匯合。」
皇陵?白爍一愣,仍是點點頭,接過萬象袍,「好。」
龍二轉身輕巧躍出窗外,趁著夜色朝天牢而去。
白爍朝宗祠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披上萬象袍頭也不回地推門離開。
將軍府中戒備森嚴,白爍一路格外小心,每每快被發現時總能險象環生。片刻後,她沿著狗洞爬出將軍府高牆,朝城外跑去。
龍二如法炮製,在天牢入口處吹出迷煙,悄悄摸到重昭的牢房,重昭滿臉血污躺在地上,他推了推重昭,重昭毫無反應,露出半張臉。龍二少年心性,扁著嘴切了聲。
到底是個凡人,白聰明了,還不是為了個小白臉命都不要了。
龍二抓起重昭,背在身上,身形一動,飛快朝天牢外遁去。片刻後,他身形出現在天牢入口處,見一眾侍衛還未蘇醒,鬆了口氣,朝最後一道高牆越去。
就在龍二越過高牆的那一瞬,轟!數道仙光乍現,一張巨大的仙網從天而降,朝龍二圍攏而來。
糟了!被發現了!龍二神色一變,掌心化出一根老拐杖,揮退仙網。
一眾仙將出現在半空,以手御網,無論龍一如何竄逃,都無法衝出仙網。
青衣立在眾將身前,瞧見半大孩子般的龍二,面露驚訝。
「竟只是個樹妖?」青衣看向皇城四周,心中疑惑。
皇城自半月前便妖氣衝天,怎會只有這樹妖生事?
半空中,龍二雖不敵眾仙,但並不束手就擒,一根老拐杖耍得賊溜,眼見晨曦將至,皇城百姓就要醒來,青衣上前一步,掌心化出一根拂塵朝龍二敲去。拂塵一棍敲在龍二頭上,龍二眼冒金星,雙眼一直,連帶著昏迷的重昭朝地上落去,仙網橫空飛來,朝一妖一人罩去!
京城皇陵外的一塊岩石邊,白爍正焦急等待,最後一抹夜色消逝,第一縷光落在岩石尖上,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白爍驚喜轉頭。
「阿昭!」
看見來人,白爍臉上的驚喜期待凝住,驚懼地朝後退去。
一炷香前,天牢外半空,漫天仙網向龍二和重昭攏去的那一瞬,寒氣陡臨,地牢方圓一里驟然被憑空出現的一層薄冰凝住,除了一直向下墜落的龍二。
一道銀光閃過,徑直朝龍二而來,他眼中浮現比剛才強烈百倍的驚恐,手中拐杖不甘心地朝那銀光反擊,卻被輕巧擊碎,銀光落在龍二額頭的一瞬,綠袍少年瞬間消失,噗通一聲,一個巴掌大的綠木驢落在地上,滴溜溜轉了幾圈,再沒了聲息。
木驢朝空中飛去,落在一雙修長的手中。
月色下,來人隱在一片妖光中看不清模樣,只見他無趣地把玩著手中的木驢,聲音清冷:「既然你這麼想做一頭驢,以後就一直做一頭驢好了。」
木驢不能言也不能動,明明是獃滯的死物,那雙無神的大驢眼裡,卻透著無盡的委屈和絕望。
來人隨手將木驢朝袖中一扔,朝下一揮,被寒冰凝固的重昭瞬間消失在半空,而後,他再也未看漫天神仙一眼,轉身一步千里朝皇城外而去。
他身後,青衣眼瞼微動,一道仙力自掌心化出,終於衝散了寒冰禁制,他一手揮出解開眾仙,一手揮出拂塵,阻攔梵樾離去。
「留下!」
拂塵觸到梵樾後背的一瞬,一道龐大的妖力陡然出現在梵樾身後,仙妖之力相撞,那拂塵瞬間碎成兩半,青衣一口鮮血吐出,倒退數步。
圓月下,來人微微側首,眉峰如墨,冷漠而強大。
青衣被一眾仙將七手八腳扶住。
「君上!」
「君上!」
仍有仙將欲追,被青衣攔住。
「回來!」青衣臉色蒼白,望著梵樾遠去的身影開口:「不必追了,來的是皓月殿之主。」
青衣一言既出,眾仙靜默,他們本以為宵小妖族作亂,沒想到出現的竟是皓月殿主。傳聞皓月殿主從不出極北之境,他為何會來人間救一個凡人?
青衣同樣面帶疑惑,沉眉不言。
將軍府,白荀立在大堂,強忍怒火。
「小姐是何時不在的?」
侍衛跪了滿地,「回將軍,不、不知。」
「胡說!這麼多人守著她,她還能飛了不成!」
「我們一直守在宗祠外,不敢離開,將軍,小姐確實沒有從宗祠出去過啊!」護衛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眼中都有恐懼不安。
白爍那日回京鬧得滿城風雨,這次又莫名消失於眾人看守之中,一眾侍衛心底惴惴,想著難道自家小姐當真如外界傳聞那般,惹了些髒東西不成?
白荀聞言面色一變,突然開口:「去後院看看,那日送小姐回來的驢還在不在?」
侍衛一愣,卻不敢耽誤,急忙起身離去,「是。」
片刻後,侍衛來報,後院圈養的那頭驢莫名失了蹤跡,與此同時,重昭消失於天牢的消息也悄悄傳到了白府。
白荀身形一顫,差點倒下,一雙手適時地扶住了他。
「爹。」白曦一身素服,放下帷帽,露出一張和白爍已不是很相似的臉。
「曦兒,你怎麼回來了?你妹妹她……」
「我都知道了。」白曦揮了揮手,「都下去。」
「是,殿下。」大廳里頓時退了個乾淨。
「爹,自從阿爍回來,我一直讓東宮的人留意府中和重家的消息。我一知道阿爍不見,就馬上趕回來了。」
「莫非你知道她去了哪?」
「不知道。」白曦搖搖頭,「但是我猜,她從將府突然消失和重昭被人從天牢救出,一定有關係。」
白曦神色鎮定,望向堂外,「其實自從當年從皇陵被您帶回來,我就知道,我們留不住她。想不到,這一天還是來了……」
白荀神色一變,心底隱隱有個猜測,「曦兒,你……?」
白曦輕輕點頭,「是,八歲那年發生的事,我一直都記得。」
白荀一愣,重重嘆了一聲。
皇陵外,白爍退無可退,直至踩到了懸崖邊。
「你、你為什麼在這兒?」
梵樾到了白爍面前,總有種少年未褪的腹黑,「白兄弟如此聰明,我為什麼在這兒,你會不知?」
「殿、殿主抬舉了。」白爍乾笑一聲,「白爍豈敢高攀殿主,和殿主稱兄道弟。梵殿主!你那龍二真不在我這兒!真的!我保證!」
「我知道。」梵樾朝樹榦上懶懶一靠,隨口道。
白爍一愣,還來不及開口,梵樾掌心一動,巴掌大的木驢骨碌碌在他手心打轉。
「龍二?」白爍脫口而出,又慌忙捂住嘴。
「看來,你們也是老相識了啊。」
梵樾眼神閃動,白爍卻突然神情一變,「你捉了龍二!糟了!阿昭!」
她轉頭看了一眼高懸的太陽,轉身就朝城中的方向跑,卻被一道寒冰憑空攔住。
「讓開!」白爍雙眼通紅。
「你這麼著急,是為了他?」
梵樾一揮手,不遠處岩石下出現了重昭昏迷的身影。
「阿昭!」白爍奔上前,見他周身血污褪去,滿身傷痕消失,心中剛鬆一口氣,又警惕轉頭,神色複雜,「是你救了他?」
「自然,不是我,難道會是這頭蠢驢?」梵樾不悅皺眉。
「為、為什麼?」白爍磕磕絆絆問。
「順手。」
白爍一愣,只見梵樾已朝她走來。
「本殿從不欠人人情,尤其是凡人的,我救他一命,那日你在木嘯山替本殿解圍之事,從此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梵樾停在白爍身前,日光下,投下少年銳利的輪廓,白爍仰頭望他,不知為何竟有些恍神。
「多、多謝。」除了道謝,她似乎也找不到別的話來說。
妖好像也不是那麼壞,那些畫本子里果然是騙人的……白爍心裡想。
「既是一筆勾銷,兩不相欠,那有些事,你也不必再記得。」
白爍還沒反應過來,少年突然俯下身,那雙修長的手覆在她額頭上,一道妖光閃過,白爍緩緩閉上眼,軟軟朝地上倒去。
少年起身,淡淡看了地上的兩人一眼,然後毫不遲疑轉身離去。
陽光下,白爍即將合上的眼底,印滿少年毫不留戀的背影,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
他是誰?皓月殿之主?一個妖族……好像只是如此……白爍沉沉閉上眼,天地一片黑暗。
白爍再醒過來時,是在一輛馬車上,她一身布衣,再無華服,重昭沉睡在一旁。
馬車在白爍醒來之時恰好停住,白爍掀開布簾,馬車四周空無一人,連趕車人都不在,不遠處官道盡頭的涼亭里,立著一個人。
她怎麼會在這兒?!白爍心底一驚,忙從馬車上跳下。
「阿曦!」白爍奔上前,差點跌倒,被白曦穩穩扶住。
「慢點。」
白爍瞧見白曦,連日的驚嚇惶恐再不遮掩,抱著白曦嚎啕大哭:「嗚嗚嗚嗚嗚阿曦嗚嗚嗚嗚阿曦……」
「好了好了沒事了,別哭了。」白曦耐心地撫著白爍的背,直到抽噎聲停住。
「我……」白爍滿眼是淚,看了看馬車,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有些事,你不必告訴我。父親尋了個死囚代替阿昭,沒有人知道天牢里的不是他。」白曦輕聲道。
「那重家……?」
白曦搖搖頭,輕嘆:「正午之時,重家已經被滿門抄斬。」
白爍臉色蒼白,咬緊唇角,白曦握住她的手,「阿爍,這不是你的錯,切莫自責,阿昭無辜,你已經儘力了。」
白爍手輕顫,點點頭,又搖搖頭。
「阿昭不能再留在京城,以後也隱姓埋名,你若是想跟我回去,我和爹爹自會有辦法將今日之事……」
「不。」白爍打斷白曦,看了馬車一眼,「阿昭什麼都沒有了,我怕他做傻事,我想陪著他,直到他能放下重家的事。」
白曦神色一黯,白爍反過來握住白曦的手,「好了,阿曦,你知道我的,我本來就不喜歡做什麼千金小姐,將門虎女,我從小的夢想就是做一個逍遙自在的活神仙!
白曦無奈看著嬉皮笑臉的白爍,在她額頭上敲了敲,「你啊……」
「你是太子妃,不能離開東宮太久,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回去吧,等我做了神仙,我便回來看你好不好!」
白爍笑著道,白曦眼眶微紅,終是點點頭,「好,我等咱們家的小神仙回來看我。外頭不比在家裡,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若是……若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或是不想做那什麼勞什子神仙了,就回家,好嗎?」
白爍眼眶通紅,狠狠一點頭,「好!」
她放開白曦的手,轉身離去,行了幾步,驟然迴轉身朝白曦跑來。
「姐!」白爍重重抱住白曦,這是她們長到十八歲,白爍第一次叫白曦姐姐。
「爹娘,就交給你了,保重!」白爍驟然撒手,轉身而去,再未回頭。
「阿……」白曦伸出手,只來得及觸到她衣衫的一角。
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白荀悄然出現,陪在白曦身旁,望著白爍遙遙離去。
重昭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他什麼都沒有問過白爍,卻好像什麼都知道,他整日整日的不說話,除了吃飯喝水,就是蜷縮在馬車裡,像一個無知無覺的人。
白爍駕著馬車一路向東,帶他看盡沿途風景,給他說戲本,講笑話逗他,她白天不敢遠離,夜晚更不敢沉睡,唯恐一個不小心,弄丟了渾渾噩噩的重昭。
就這麼一個月過去了,白爍不敢停留,餐風露宿,冬日將至,沿途風沙愈大,她光滑的手因為駕車一道道皸裂,臉上被風沙鐫刻得黝黑而粗糙,可她眼中的光卻從未熄滅。
她相信總有一天,重昭會願意和她說話,也相信總有一天,她會走到東海盡頭,找到傳說中的仙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他們行到大靖東邊最後一座城時,已是年末。
那一夜焰火騰空,舉城同慶,聽著滿城的人都在頌天子恩德,白爍這才想起來,這一日是天子壽辰。
她慌亂地想駕著馬車遠離熱鬧的城池,卻被洶湧的人群擠在漫天焰火之下時,一雙手替她握住了韁繩。
重昭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溫和地看著白爍,笑了笑。
白爍瞬間盈滿眼淚,喉嚨里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
「我們去哪兒啊,阿爍?」重昭溫暖如初的聲音響起。
「做、做神仙。」白爍哽咽著,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好不好?」
「好。」重昭拍拍她的頭,穩穩地駕著馬車,穿過漫天焰火,朝東方而去。
也是這一夜,妖界極北之地,皓月殿。
清冷的殿宇里,梵樾對月獨酌,案前那小木驢被隨意丟著,倒在熏滿香的火爐旁。一隻酒杯砰一聲掉在案上,龍一豬撲騰著翅膀,醉眼朦朧爬上案桌,一頭靠在香爐上,一腳舒舒服服踩在木驢上。
「小木頭……」龍一豬打了個酒嗝,「咱們這都回來多久了,這頭驢,你怎麼還不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