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異城地處蠻荒,異王宮不似尋常仙府仙氣渺渺,一派肅穆大氣之像,異王殿以巨石雕刻而成,刀斧交匯的圖騰布滿殿中四壁,更顯鏗鏘。
白爍一心找到重昭商量,匆匆跟著侍女走進大殿,一踏進去傻了眼。殿中早坐滿了來參加梧桐武宴的仙妖子弟,北辰南晚慕九重昭卻上座於王位之下。
白爍只是縹緲外門弟子,沾了重昭的光才有一席之地,她和梵樾的座位被安排在最靠近殿門的地方,離重昭足有數米遠。
無名山上的事已經傳開,一眾仙妖君盯著重昭竊竊私語,滿臉不屑嫉妒。雲霄弟子坐在南晚身邊,個個臉色冷沉。
白爍盯著案桌上的美食佳釀,眉頭一皺,拿起一塊糕點和一杯酒聞了聞。
糕點酒水中無毒,白爍鬆了口氣。她一個勁地朝重昭使眼色,哪知重昭卻像沒看到她一般,只沉默地獨自飲酒。
這個棒槌,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賭氣!白爍無語,悄悄從乾坤袋中掏出小紙人吹了口氣。
小紙人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立了起來。
「去阿昭那,告訴他……」白爍低聲吩咐,小紙人精神一震,悄悄爬下軟墊,貼著牆角猥瑣地爬向重昭。
白爍一邊盯著紙人,一邊想著方才來大殿時路過宮門處,宮門外架起的篝火和聚集的異城百姓。梧桐心火併不在異城子民的靈台中,那異城王為何要將這些異城子民召來宮殿外?
明日辰時鎖靈陣就會打開,到時異城就不再是一座孤城,不管異城王想做什麼,只要她聯合仙妖子弟撐過今晚就行。
關鍵是北辰和慕九願意信她。有無名山的交情在,應該不是問題。
白爍心裡盤算著,兩個紙人又從她指縫偷偷溜下,朝著北辰慕九的方向悄悄爬去。
還好老龜教她的旁門左道多,關鍵時候還挺頂用。
梵樾瞅著手腳忙個不停的白爍,適時端上一杯水,「師父,慢點,別累著了。」
「徒兒乖。」白爍一口把水吞了個乾淨,這時,三個紙人也爬到了三人身邊。
白爍眼睛一亮,一口氣松到半途又憋在了喉嚨,只見那三個紙人突然一軟,趴在地上不動了。
怎麼回事?白爍一驚,一道渾厚的聲音忽然在殿中響起。
「諸位遠道而來,本王怠慢了。本王自罰一杯,諸位請盡興。」
不知何時,異人王竟坐在了王座上,他端起酒杯,朝眾人一飲而盡。
殿上一靜,異人王如此客氣,在座的仙妖子弟都是些晚輩,不敢託大,連忙舉杯回敬。
也不只是有意無意,異人王落杯之時,朝白爍的方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白爍後背一涼,慌忙低下頭,手心都在顫抖。
一雙手握住了她,白爍迎上小徒弟的眼,心中一定。
不遠處,重昭恰望見了這一幕,神色一冷,酒入喉嚨,辛辣無比。
「陛下,聽南晚師兄說,第三枚梧桐心火將由異城百姓擇出,不知可有其事?」無量看了一眼南晚的臉色,朝異人王拱手問。
「你是?」異人王投下目光。
壽安咳嗽一聲,見眾人齊齊望向他,正了正冠,「晚輩無量壽安。」
「原來是玉真仙君的弟子。」異人王神色稍緩,「不錯,這第三枚心火主人的擇選方法是金曜仙座親自定下的,壽安仙君有疑?」
「不敢。」壽安忙道:「梧桐武宴向來是我仙妖兩族之間的比試,這次卻將異城百姓牽涉了進來,晚輩只是心中疑惑,所以才斗膽一問……」
在異人王的注視下,壽安聲音越來越小,剛才還趾高氣揚的臉微白,薄薄冷汗沁在額頭。
大殿眾人亦感受到王座之上那股攝人的威壓和氣息,霎時一靜。
在座的仙妖子弟心底都忍不住啐了一聲。異族雖卑賤,可異人王卻是實打實的上君巔峰,離半神只有一步之遙,這個無量山的壽安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當眾質問異人王!
正當滿殿之人不知所措之時,一道嘆息自王座上響起,眾人只覺殿中氣息一緩,異人王開了口。
「無量仙君之惑,想必諸位心中皆有。其實梧桐武宴設在異城,乃本王向金曜仙座所請。今日本王看見諸位,實在很是艷羨。仙妖兩族後起之秀如雲涌海濤,我異族差之甚遠。」
此話一出,眾人一愣,齊齊看向異人王。
「明日過後,本王決定打開暮光陛下設在異城的結界,讓異人入世。」
此話如平地驚雷,眾人面面相覷。
異人不能修行靈力,在仙妖眼中就像未開化的蠻族,要不是有這座城的庇護,只怕早就滅絕了,異人王竟還要讓異人入世?
「異族因出身之故,不能修行靈力,更因世代困於異城,年青一代無論見識修為都遠遜於諸位。本王老了,異城總要交給異族的年輕人,是以本王請求金曜仙座將梧桐武宴設於異城,便是想讓諸位來異城走一遭,看上一看。三界對異族多有誤解,認為異人兇殘暴戾,此次梧桐武宴之行,便是希望諸位能放下對異人的成見。將來我族子民行走三界,還請諸位看在今日的因緣上,多加看護,不要為難異人。」
異人王幾語道完,看向滿殿仙妖子弟,面容多有懇求。
眾人這才明白為何最後一枚梧桐心火的主人擇定前,異人王要迎他們入異王宮,原來如此。
異族為三界所不容,異人王想借梧桐武宴打破異人千年僵局,為異人謀一條生路。
白爍望著王座上憂心忡忡的異人王目瞪口呆,難道是她小人之心了?異人王方才一番話神態誠懇,不似作假,如此愛護子民的人,怎會放任邪祟在城中肆掠,或許異人王對異城的怪事並不知情?
那我要不要將世子身上沾染邪祟氣息的事告訴異人王?白爍心底思量,猶疑不定。
「陛下言重了,日後凡有異人行走於三界,我崑崙必將庇佑。」殿上,一直神色冷淡的北辰突然開口。
異人王看向崑崙劍修,見北辰神色鄭重,神情微微動容。
南晚沒想到一向不多話的北辰竟在這時候示好,心裡暗罵一聲假正經,連忙拱手:「我雲霄亦然。」
眾人連忙應聲附和,異人王笑謝眾人,向眾人再次舉杯敬酒,除了方才北辰開口時他面容微動,其他子弟無論再如何高聲應和承諾,異人王皆神色平靜。
白爍一邊心中天人交戰,一邊迷迷糊糊跟著眾人連連舉杯。
異城的酒不比仙族的清甜綿長,也不似妖族的辛辣上頭,入口有股奇異的香甜,更覺通體舒暢。壽安是個貪杯的,連飲數杯,目光迷離,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又灌下一口酒,嘿嘿一笑。
「陛下!」他猛不丁站起身,旁邊的人似是了解他的酒品,拉之不及,眼看他朝殿中走去。
「壽安仙君還有言?」異人王神色和緩。
「陛下放心,今日之後,我便將異城重開之事告知家師,以後我無量和雲霄定會好好相護異族。」壽安一拍胸脯,大聲承諾。
還好,沒說什麼出格的話,眾人鬆了口氣。
「有雲霄無量兩座仙府在,想來我異族子民日後能安然行走於三界。」
「那、那是。」壽安打了個酒嗝,見異城王示好,神態更加狷狂,「只是陛下,這場梧桐武宴,壽安心中略有不忿,還請陛下做主!」
「噢?何事不忿?」
「聽說無名山上有兩枚梧桐心火,我仙族和妖族各得了一枚,狐族那枚我便不說了,慕九殿下也算靈力高深,聞名於三界,可那小子,憑什麼得我仙族的心火,這枚心火,論情論理,都該是北辰上君或者南晚師兄的!」
北辰上君,南晚師兄。
壽安這滿是醉意的話,為誰所言不言而喻。
壽安指向重昭,一臉不屑,「一個東海破落門派的子弟,憑什麼拿走我仙族的心火?!」
無量山向來依附雲霄,他做南晚的出頭鳥也不奇怪,但這句話說到了一眾仙族子弟的心坎上,他們嘴上不說,心中對這件事也頗有微詞,於是竊竊私語,指著重昭多有不屑。
饒是重昭心性沉穩,迎著一殿嘲弄的目光,也難免神色難堪。
北辰眉頭微皺,還未開口,王座之上,異人王的聲音淡淡響起。
「異人冢前,這位仙族小兄弟替我族度化了容先的怨念,他出力頗多,得此枚心火,亦算公平。」
「陛下!」壽安醉醺醺的,哪還記得剛才的醜態,竟打斷異人王,「北辰上君和南晚師兄也一同入了無名山,難道他們就沒有份度化容先的怨念嗎?」
「有。」
「既然有,那為何心火要給這小子,陛下,我仙族的東西,公不公平也該由我仙族做主,既然我等不服,那陛下為何不問一問我們這些仙族子弟,這枚梧桐心火到底該由誰得?」壽安倒也不蠢,酒壯人膽,一聽異人王對兩族有所求,竟將一殿的仙族子弟都給搬出來做依仗。
見壽安為此事發難,北辰眉頭皺起,重昭那枚算是他所贈,不該讓異人王為難,他正欲開口,異人王卻朝他擺了擺手。
「心火交予縹緲的這位弟子,本王自認並無偏頗。」方才還對兩族子弟客氣有加的異人王,神態平靜,淡淡開口。
「陛下,明日您便要重開異城,一個仙門小派,可護不住異人。」見異人王不為所動,壽安也失了方寸,有些氣憤道。
不要臉!他竟以異人將來行走三界的安危威脅異人王拿走阿昭身上的梧桐心火!要不是梵樾拉著,白爍恨不得上前踹壽安幾腳。
一眾仙族子弟本來還心有氣憤,聽壽安說出這種不要臉的話,也是無語,他們嫉恨重昭不假,可拿無辜的異族百姓威脅異人王又是另一回事了。
以異人將來的安危來交換梧桐心火的歸屬,這種丟臉至極的事,他們還真做不出!
「陛下,我等並無此意。」有仙族子弟面色通紅,連忙起身拱手告罪。
王座之上,卻很安靜。只見異人王垂著眼,手中把玩著一方酒杯,瞧不清神色。
告罪的仙族子弟尷尬無比,面有惴惴,心中暗罵壽安蠢笨如豬。
「原來這就是仙人口中的公義,我異族被你們這些假仁假義的東西困在這蠻荒之地千年,真是不值得。」
王座之上,一聲嘆息響起。
這嘆息夾著幾許悲涼,更多的是冰冷的嘲諷。
遠處,白爍猛地抬頭,心底一陣不安。
怎麼回事?異人王竟為了一個壽安,將整個仙族都罵上了?
異人王這話著實說的重,方才告罪的仙族子弟忍不住開口。
「陛下,壽安對陛下無禮,可陛下也不該辱我整個仙族。」
「辱了,你又如何?」異城王抬頭,竟一笑,眼神冰冷。
與他對視的仙族子弟面色一白,還欲開口,突然一陣頭暈目眩,一口血吐出,毫無預兆朝地上倒去。
「藍書仙君!」
他這麼一倒,大殿內眾人駭了一跳,離藍書最近的仙君驚呼一聲就要去扶,卻發現無法起身,竟也吐出一口血,朝地上倒去。
他這一口血猶如觸發了什麼邪法一般,殿中仙妖子弟齊齊跟著吐血,一個個癱倒在地,連同南晚在內。
「怎麼回事?」北辰等人也面色微白,只覺頭暈目眩。
殿中唯有白爍面無異常,她反而覺得一股溫和的力量正在快速沁入她細弱的靈脈之中,讓她周身靈力強大了不少。
身旁一聲響,白爍轉頭,只見小徒弟臉色烏黑,額頭磕在了地上。
「木木?!」白爍連忙從乾坤袋中掏出一瓶葯喂到梵樾嘴中,可卻半點無用,她一著急,轉頭朝重昭大喊:「阿昭,是異人王!」
根本不等白爍開口,北辰重昭慕九手中法器已經祭出,指向了異人王。
慕九俊臉慘白,勉強將涌到嘴邊的血吞回喉里,手中小寂滅輪微顫:「異人王,你做了什麼?」
王座之上,異人王面無表情,一揮手,一道蠻力斬下,三人再支撐不住,一口血吐出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阿昭!」白爍朝重昭跑來,一道力量攔在白爍身前,她再不能動彈,驚駭看著從王座上走下的異人王,雙手攥緊。
酒中明明無毒?他們是怎麼被下藥的?這些仙妖子弟雖然被禁了靈,卻全是兩族年輕一輩的翹楚,平日里不知吃了多少仙丹靈藥,尋常毒藥對他們根本無用。異人王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為什麼所有人都中了毒,偏偏她無事?
異人王緩緩走到大殿,停在了白爍面前,他似乎也好奇白爍的清醒,在她額間一探,「原來如此,竟連靈台都沒有修成,丫頭,你這個半仙是用丹藥堆出來的吧。」
沒有靈台?什麼意思?白爍更懵。
「你很好奇本王是如何做到的?」
白爍憤憤看向異人王,卻還是點頭。
「本王根本就沒有下毒。」
或許是因為大事將成,異人王對著白爍竟極有耐心。
沒有下毒?那他們是怎麼回事?白爍心底一驚,感受著體內那股溫純的力量,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猜想,啞聲開口。
「你讓他們吃了最後一枚梧桐心火?!」
梧桐心火是鳳族至寶,乃半神品階,除了可以煉製法器,也能修鍊靈力,可心火的力量太強大,只有上君巔峰才能勉強將它納入靈台煉化修鍊。
世間沒有一種毒藥能讓這些仙妖子弟毫無察覺地服下,除非他們吃的不是毒藥,而是被異人王煉化的梧桐心火。
心火力量太強,一入靈台,這些人根本無法承受,他們吐血不是因為中了毒,而是靈台碎裂。
白爍是殿中唯一的半仙,她沒有靈台,梧桐心火入體,反而是她的補藥。
「果然聰明,可惜了,只是個半仙。丫頭,獻祭於我異族,也算你死得其所了。」
獻祭?什麼獻祭?白爍眼睛睜大,異人王到底想做什麼?!
白爍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驚天的陰謀中,可她沒有機會再問,異人王掌心揮下,白爍眼前一黑,軟軟朝地上倒去。
昏迷之前,白爍突然想起,那個一直跟在他們身邊保護梵樾的異城王女,自從離開了溫泉,竟再也沒有出現。
白爍倒下,無照悄無聲息出現在異人王身前。
「陛下,一切都準備好了。」
「去吧。」
無照眼中尚有猶疑,「陛下,您真的要這麼做嗎,瑱宇並非可信之輩,若真誅殺了這些仙妖子弟,三界將再無我異族容身之處。」
「不必擔心,明日之後,我異族再也不會被困於這座孤城。」
異人王看向夜空深處,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