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爍是個聰明人,能費腦子解決的事她堅決不用法力,當然,她也沒啥法力可用。所以當青衣專門候在九華閣下等她時,她就知道方才對重昭的交代白費了。
或許那日青衣問她玉笛從何而來時,她不知原因尚能有所保留,可在得知阿昭入過人間皇城時,再欺瞞就大可不必了。她曾出現在異城,不止慕九,連北辰壽安這些仙族也知道她出自縹緲,與重昭同門。只要青衣費心查一查重昭做凡人時的身份,那一場皇城刺殺便不再是秘密。
仙人刺殺紫微星無異於悖天,按仙界令,當誅。
白爍怎麼也沒想到,她用玉笛隨手救下的仙人,竟給重昭惹了天大的麻煩。
事已至此,她只能賭一賭,大澤傳承六萬載,素有仁善之名。
「縹緲白爍,見過青衣上君。」未等青衣開口,白爍已經上前行禮。
青衣看著她,眼底沉意稍散,「為何不再欺瞞我?」
白爍既選擇不再欺瞞於他,或許尚有一絲餘地。
「如君上所見,我至今只能修得半仙,算起來只是縹緲的外門子弟。」
青衣沒有一見面便將她捉起來審問,白爍也鬆了口氣。
「既是縹緲子弟,為何要騙我帶你入鳳島?」
「您不也騙了我,我也不知道您是鳳皇的師侄,東華上神的徒孫啊。」白爍低著頭嘟囔,突然開口:「君上那日要贈我山符,報下君救命之恩,不知今日白爍可否以那日山符之義,向君上請求一事?」
「你希望本君不再追查玉笛之事?」
「並非,我想請君上聽一個故事。」白爍抬頭,面帶懇求。
青衣一愣,頷首。
白爍轉頭,望著逍遙閣隱隱一角,開了口。
「很久以前,人間皇城的上將軍府里得了一對雙生女,長女白曦,幼女白爍,白家長女沉穩嫻靜,自小被欽賜為太子之妃,而幼女白爍貪玩任性,和相府家的嫡子重昭定下了婚約……」
長夜漫漫,寂靜的九華閣外只有白爍的聲音,大多成仙的凡人很少有回憶往昔的,漫漫仙途千萬年歲月,數十載凡塵過往實在不值一提。可對於白爍和重昭短短的修仙歲月,人間的那十幾載,彷彿才更真實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白爍迴轉頭看向青衣。
「重家滿門被斬,我求父親救下阿昭,從此和他遠離人間,拜入縹緲門下。青衣上君,阿昭本性純良,並非悖逆弒殺之徒,只是他驟逢巨變,對人間天子心懷怨憤,才闖入皇城犯下了大錯。」
白爍將凡間短短數載說完,卻隱下了他們入縹緲後發生的一切。
青衣看著白爍,恍然大悟,終於發現自己一直以來對白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他見過白爍,數年前凡間木嘯山妖族作亂,他曾救下一對昏迷的凡人少女,時過境遷,未曾想當年的兩人竟踏入仙途,有了如今際遇。
「據我所知,紫微星下凡,一生勤政愛民,知人善用,並未做下誅殺忠臣之事。」青衣皺眉,「那……重家宰輔謀逆,累及滿門被斬,並不是冤案。」
白爍臉色並不意外,「是,父親曾告訴我重相豢養私兵,確有謀逆之心。」
青衣一愣,「重昭不知?」
白爍搖頭,「當年阿昭不過少年,滿門被屠,一夕間失去所有親人,我若那時告訴他,便是讓他求死。」
青衣驚訝地看著白爍,雖說已經成仙,可白爍也不過在世間活了二十來載,當年重昭年少,白爍又何嘗不是。可她卻帶著重昭一路逃亡,找到仙山踏入仙道,心性之堅連尋常仙人都有所不及。
若不是她仙緣淺薄,無修仙的根骨,面前這少女才是最適合修成大道之人。
念及此,青衣眼底拂過一抹可惜。
「他不知真相,仇恨執念於心中,必心魔難除,就算修仙,也難成大道。」青衣搖頭:「你這麼聰明,不會不明白你的方法只能救他一時。」
「仙道亘古,凡間一世須臾而過,我原本想著待阿昭入仙也已經是幾十年後的事了,這麼長時間凡間的皇帝都不知換了多少個了。哪成想……」白爍怏怏開口。
「哪成想他修道根骨千年難遇,三年便成了上君,甚至敢違天道誅殺紫微星?」青衣接著道。
白爍無奈點頭。
說來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當年他們在火冰島遇見奄奄一息的松鶴,若非白爍以靈血相救,松鶴為脫身剔了仙族金丹給重昭,重昭也不可能短短數年就修成上君。
「那這又是怎麼回事?」青衣抬手一揮,掌中現出一支斷箭,見白爍詫異,又道:「這是冷泉宮茯苓的雲火箭,我在皇城護龍大陣里發現了此物。重昭既是為親族報仇才刺殺紫微星,怎會和妖族有瓜葛?」
「並非如此。」白爍急道:「當年我逃婚,阿昭為了找我離開皇城,無意間救了茯苓,那時他並不知道茯苓並非凡人,雲火箭之所以會出現在紫微星宮中,是茯苓為了報恩。」
「原來如此。」
青衣輕嘆出聲,他原本以為有仙族與妖族暗中勾結誅殺紫微星壞人間氣運,未曾想竟是這麼回事。
「青衣上君,我一定會告訴阿昭重家滿門被誅的真相,讓他放下仇怨和心結,請你不要告訴天宮上仙他就是闖入皇城刺殺紫微星的人。」白爍面帶懇求,看向青衣。
青衣沉默,許久,他掌心一動將雲火箭收回袖中,「此事天宮上仙皆知,我必須給金曜仙座一個交代。」
白爍臉色一白,「上君!」
「我會告知仙座前因後果,說那刺殺紫微星的仙人闖入皇宮只為報凡間恩仇,並未勾結妖族,也無禍亂三界之心。仙凡有別,既已入仙,等於重活一世,只要他願意放下執念,我大澤山願意為他作保,沒有人會知道刺殺紫微星的仙人是誰,從今以後他只是縹緲弟子,梧桐武宴為仙族力挽狂瀾的少年仙君,金曜仙座的授靈者重昭。」
青衣話語溫和,卻擲地有聲,白爍愣住。
「青衣上君……你相信我剛才說的一切?」
「為何不信,你們入仙不過數載,此事真假一查便知,你若騙我,也不過一時,有何意義?」
「為什麼?」
青衣面露疑惑,白爍喃喃道:「我們與君上非親非故,您為何會為阿昭做到如此……?」
其實只要青衣不揭露此事白爍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她根本沒想到他竟願意以大澤山在金曜面前為阿昭作保。
青衣神情一頓,沉默稍許,他望向遠方,眼有懷念,不知想起了誰。
「我小師叔曾經說過,人也好,仙妖也好,活一世,無論長短,總有做錯的時候,予人機會,世間便會少許多遺憾。」
青衣低頭看向白爍:「我相信一個能讓你願意放棄凡間榮華,陪他歷經生死劫難的少年不是惡人,所以我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白爍眼眶微紅,喉頭哽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許多年了,她和阿昭遠離人間踏入芸芸仙界,受過奚落,遭過不公,這一路走來,她八面玲瓏裝瘋賣傻,也只是為了好好守護重昭活下去,那是她欠重昭的。
在她心中這個曾經無比嚮往的九重仙界和凡塵比起來又有什麼區別呢?一樣有爭鬥,有權欲,有陰謀,直到方才她才明白那些話本里說的大道始終,天理有公是真的。
世間有一座山,名大澤,山中的人,能做到如此。
「好了,後日就是大宴,金曜仙座要召他入天宮親自授靈,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弱小的少年,你把真相告訴他,凡塵舊事,不必再執念於心。」
青衣笑笑,在白爍肩上拍了拍,轉身入了九華閣。
白爍大力地點頭,想說什麼,終究覺得言語過輕,不必開口。
白爍長長舒了一口氣,不知怎地,目光就落在了一旁那露出一角的逍遙閣上。
她原本以為……等在九華閣里興師問罪會是他。
她去見了阿昭,作弄了打鐵匠和小狐狸,唯獨那個近在咫尺的人不敢去見。
千里迢迢來鳳島,除了記掛阿昭安危,她還想親口問一問那個人。
她的小徒弟,還在嗎?
不在了,白爍知道。如果木木還在,在看見那杯用瑤池水煮好的靈茶時,他會來找她。
白爍神色寂寥,後知後覺難過得像快哭出來。
突然她靈台處微微一動,灼熱的氣息蔓延,白爍茫然抬手一摸,許久不曾出現的暗月印記一閃而過。
這是……?
白爍一激靈,她怎麼忘了!
她和大妖怪簽訂了神魂契約,只要大妖怪煉化菩提木她就能感應到,那夜在縹緲島她無意間以靈血打斷梵樾煉化菩提木,召喚了他,然後他就成了木木!
如果用同樣的方法再試一次,那木木是不是就會回來?
白爍毫不遲疑劃開手掌朝額心處拍去。
鳳島一處閣樓內,南晚沉眼立在窗邊,壽安快步走入,在南晚耳邊低語幾句。
「什麼?當真?」
「千真萬確。我親自去了縹緲一趟,以幻術迷了幾個縹緲弟子,發現紫微星被刺的那夜,重昭恰巧出了東海,再回時,身上有傷。師兄可還記得,天宮曾發下密令,刺殺紫微星的仙人有妖族相幫。那日在異城石殿里,我親眼看見他身上有妖花護甲。」
「竟敢刺殺紫微星壞人間氣運,他果然是妖族的走狗!」南晚沉聲怒喝,「我這就將此事稟明師尊!」
南晚匆匆離去,壽安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只見靈光一閃,茯苓現出真身。
「蠢貨。」茯苓勾了勾嘴角,望向松鶴院的方向。
「重昭啊重昭,你一直說仙妖有別,我倒要看看,當世人皆視你為妖時,你要如何?」
逍遙內殿,燭火輕搖,梵樾閉目凝神盤坐,半空中菩提心火燃燒,緩緩化為一道靈光射入他胸前的七芒星陣上。
有鳳皇神力蘊養,這顆菩提木靈氣純正,梵樾煉化它並不費力。
就在最後一息靈光落入胸前的一瞬,菩提木光芒一閃,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煉化再次被打斷,梵樾臉色一變,突然頭疼欲裂,他撫住眉角,眼底拂過一抹掙扎。
就在這時,一團東西從天而降,砸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