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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所屬書籍: 白楊往事

到家樓下,寧小誠下車,扶著車門,彎腰低頭:「下來,背你上去。」

蔣曉魯矯情病犯了,心想自己也算個半殘疾,便伸出胳膊虛攏在空中,妄圖也學人家撒個嬌。

「抱。」

小誠冷笑:「我再給你舉個高行不行?毛病,趕緊,要不自己腿兒著就上去了。」

被毫不留情拒絕,蔣曉魯沒尷尬,哎呦一聲光著腳丫子乖乖趴在小誠背上,說:「還第一次有人背我呢。」

小誠掂了掂她:「你爸小時候沒背過你?」

「你問哪個爸?」

「倆。」

「小時候騎過親爸爸脖子,跟我媽來鄭叔這邊,我有點大了,忌諱著這層關係,從來不敢像親近爸爸那麼親近他,頂多拍拍頭,給個一塊八毛的當零花。」

蔣曉魯不輕,小誠背著她上了兩層,嘆氣:「蔣曉魯,你可挺沉的。」

曉魯枕在小誠脖子上,一歪頭,軟軟的臉蛋兒蹭著他皮膚,沒了精神:「沉嗎?我還瘦了四斤呢。」

蔣曉魯是屬於看著不胖,但是挺有分量的姑娘。一米七的身高,一百零八斤,都說好女不過百,蔣曉魯覺得這個理由行不通。人一天需要的能量是必須的,不吃就餓,骨骼也是天生的,這種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行不通,著實行不通。

晚上吃飯,小誠下廚,蔣曉魯吃了滿滿一大碗。

兩面金黃煎蝦用茄汁燒一下,又炒了份牛仔骨,火候恰到好處。

呼嚕呼嚕地——

「你以前也自己做飯?」

小誠筷子就沒動,「以前不做,外頭吃。」

家裡少開伙,以前他一個人住,三頓飯合成一頓,倆人住,蔣曉魯就沒下過廚房,不會,也懶得。有時候叫外賣,有時候倆人在外面各吃各的,誰也不管誰。

但這也不是過日子的辦法。

蔣曉魯捧著空碗,一隻腳隔著餐桌搭在寧小誠腿上,吃人家嘴短:「那你很有天賦啊。」

寧小誠這才拿起筷子,簡單吃了兩口:「上學時候練的,二十多歲那時候在國外給人家刷盤子,天天后廚泡著,一聞牛肉和洋蔥味兒都噁心,你不吃怎麼辦?就得自己做。」

蔣曉魯從碗里抬起頭,不可置信:「你還給人家刷過盤子呢?」

她端詳起他那雙手,怎麼看也不像干苦活兒的。

「幹了倆月就不幹了。」

蔣曉魯思維跳躍的很快:「你英語應該挺好吧?」

碗筷輕微碰撞,小誠吃飯斯文:「也忘差不多了。」

「在什麼環境說什麼話,你在那兒,一句不會待時間長了也能說兩句,回來了,也用不上那個,自然而然就忘了。」

「語感單詞忘了,可是本能和邏輯是不會忘的。」蔣曉魯思考了一下:「你信不信,如果現在還把你放到那個環境,你還是能生存。」

「嗯。」他點點頭,在餐桌對面陪著她。

「我今天在醫院碰見一個女人,大夫說是家庭暴力,胳膊都被老公打斷了,特慘。」蔣曉魯是屬於吃飯時不聊天能憋死的,她覺得什麼都不說,就這麼坐著,實在太尷尬了。

小誠也是個能接話的,萬事不冷場:「多大歲數啊。」

「跟我差不多?反正很年輕。」

「什麼樣的人都有。」

蔣曉魯想不通:「你說她為什麼不報警呢?」

寧小誠隨意道,「還是能將就著過,心裡總是懷有一絲希望唄,要是真絕望了,早拍屁股走了。」

蔣曉魯輕啜著筷子,看著他。

「嘛啊,怕我打你啊。」寧小誠看出她的心思。

蔣曉魯一挑眉:「你敢?」

「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就什麼?蔣曉魯沒想出後文,但是惡狠狠補了一句:「我肯定不跟你在一起了。」

這句話她說的很鄭重。

「我小時候跟我爸一起出去玩,回來的時候碰上鄰居打架,那叔叔平常看著特別和藹,有時候還洗了新鮮春桃分給我吃,然後那天他就拉著那阿姨頭髮,一直打,變得跟另一個人似的。」蔣曉魯想起那副畫面就不寒而慄,說完,她若有所思。「所以我總覺得鄭昕和曹小飛要結婚特別不踏實,鄭昕說話不過腦子,脾氣嬌慣,以後肯定有吵架的時候。」

小誠聽了,說:「鄭昕被你媽和鄭叔慣壞了,怎麼選擇那是她自己決定的,誰也幫不了。」

打女人這事兒忒沒操行,跟家教和從小受到的影響有關。現代人壓力大,總想找個發泄出口,這些壓力多來自工作和生活上的不如意,你不敢跟外人撒氣,怎麼辦,回家拿老婆孩子撒。

小誠頂看不上這樣的。他們這些孩子在紀律嚴明的環境下長大,從娘胎里出來聽的第一聲是起床號,學會的第一句話是嚴於律己,艱苦做人。

他小時候在背後和人說哪個女同學好看不好看讓老寧聽了都要呵斥。

蔣曉魯覺得寧小誠給人的舒適感就在於此,他不說話,但是一個眼神,一個微小動作,就能表明他的態度。

話從不說滿,給你留餘地,但又會讓你明白。

一時兩人雖默默無言,但是心裡都對彼此了解更深了一步。

吃完飯,蔣曉魯十分虛偽地要洗碗,小誠冷笑,拄著拐刷,回頭你再告狀說我虐待你,別,屋裡躺。

因為傷了腳,很多事情不方便,單位給了一個星期的假,蔣曉魯且過了段祖宗似的日子。

「喝水。」

一隻水壺,一隻杯,水得是溫的,不燙嘴,不能涼。

「洗澡。」

小誠無聲從屋裡出來,形成默契,蹲下,蔣曉魯趴上去。再給背到浴室里。

關門前還得囑咐:「滑,你看準了再踩。」

過一會兒,小誠操心哪,還得站在門口:「用不用我幫你。」

蔣曉魯躺在浴缸里,唱著歌,玩著水:「不要!」

小誠又回去,再等一會兒。

她扯著脖子喊:「寧——小——誠——」

他罵罵咧咧出來:「又幹什麼?」

瓮聲瓮氣地:「擦背。」

麻煩精,洗完澡塗潤膚霜,從脖子抹到腳後跟,轉不過身來,就嚷。

他開門進去,蔣曉魯坐在洗手台前的小板凳上,浴袍罩在前頭,已經老老實實露出後背。

擦兩下,她還不滿意,怒敲洗手台:「你塗勻了!」

小誠也不樂意:「你那東西嗆人,洗手都洗不掉,擦兩下得了。」

蔣曉魯振振有詞:「正好給你滋潤滋潤嘛。」

「你見過哪個男人天天手上香噴噴?」

蔣曉魯出賣隊友:「沈科啊,他還擦唇膏呢,特注意保護自己。」

小誠拿起她那些瓶瓶罐罐按了兩下,接著塗:「上回吃飯穿條反光褲子那個?」

「上次在廁所,他跟陳泓挨著撒尿,就站陳泓旁邊,喝大了,陳泓一回頭嚇一跳,還以為旁邊立了個鏡子呢。」

蔣曉魯哈哈笑:「那是種很貴的真絲,他攢了好幾個月獎金買的。」

他手溫厚,蔣曉魯皮膚軟嫩,聊著天,塗著塗著,浴室靜謐,燈光一晃,水聲嘩啦啦地,總容易變了意思。

不一會兒,你就在外面聽,裡面悉悉率率的聲音,夾雜著蔣曉魯小聲不滿,準是寧小誠在裡面耍流氓。

這裡摸摸,那裡碰碰,等到蔣曉魯躲來躲去哪兒也護不住的時候,再逗弄地低頭親一下。寵溺,但不色情。

舌沿著唇溫潤的試探,手撫在她後腦勺,摟著,也不亂動,讓你知道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吻你,疼著你。

鬧夠了,面紅耳赤地蔣曉魯被裹緊扛出來,小誠又得拿新紗布給她換,用冰敷。

腳踝疼的鑽心,一到了晚上睡覺,四下寂靜,腫脹細密的刺痛感會被放大,難忍啊,蔣曉魯就在被窩裡蠕動,翻來覆去的不吭聲。

寧小誠動作細緻,蔣曉魯躺在沙發上玩手機轉移注意力,不經意碰了攝像頭,屏幕里映出他低頭的認真側臉,也不知道碰了蔣曉魯哪根神經,她喉間一哽,忽然問道。

「我要是這麼癱了,以後都得這樣,老了,不能動了,你還能這麼對我嗎?十年如一日,反反覆復。」

寧小誠正在用剪刀剪繃帶,斂眉,手上動作沒停:「能。」

蔣曉魯用手機擋住眼睛:「那因為愛還是責任?」

小誠笑一笑,沒說話。

認真給紗布打好結,他嘆氣,收拾著藥箱和她貧嘴:「我肯定拿出對待同志像春天般溫暖的態度伺候你,不喊苦不喊累。你要七老八十,我就伺候你到七老八十,我比你歲數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時候,要真走到你前頭,一準兒把家產給你置辦足了,後頭的事兒給你辦了,留著給你養老。」

夠了,夠了。

這對蔣曉魯來說,足夠了。

至少當初一句話,他不是衝動,至少他是想過和她過一輩子的。

至於是愛

還是責任——

蔣曉魯感動的眼淚緩慢滑入半乾的頭髮里。

一輩子太長了。

愛是衰老,是垂死,是壯烈,是在儘可能折磨兩個人迸發出無限的激情。

責任是綿長,是沉重,是日復一日,是在無限長的歲月里磨出忍耐和難捨。

生死猶遠。

青春難得。

當下可貴。

……

青島。

一戶普通住宅區里,燈光昏黃,老舊的窗口映出女人來來去去地忙碌身影。

蔣懷遠依舊坐在沙發里,戴著老花鏡看手機。

妻子抱著衣服,一件一件往行李袋裡疊,不難看出心事重重:「你聯繫你女兒了嗎?」

「沒有,咱們自己去,先看看是什麼情況。」手機屏幕上反覆就是那一張照片,蔣懷遠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似的。

照片里,蔣曉魯穿著婚紗,站在喜堂門口,是一張背影。很長一段時間前她主動發給他的。

說的也很少。

「爸,我今天結婚了。」

「就那麼張圖,你還得看多少遍?」妻子不滿抱怨,「是,你女兒長大了,結婚了,你驕傲,你高興,可跟你有什麼關係?喜堂里人家小兩口敬酒的時候可沒管你叫爸。」

「現在你該用的時候不用,還等什麼時候?」

蔣懷遠有自己的苦衷:「她是我女兒不假!我該盡父親的責任都沒盡到,現在有難處了拎著包去找她,你讓曉魯多為難?」

蔣懷遠被查出腎病到現在確認已經兩個多月了,化驗里有一項指數很低,治療情況一直不見好,人的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最近甚至頻繁出現尿血現象。醫院大夫出於慎重,說北京一個附屬醫院有腎臟方面的專家,在這方面是權威,建議他再去看看,有什麼更合適的治療方案。

兩個多月,花了家裡七八萬的存款,就是不見好,夫婦倆商量了又商量,決定去北京看病。

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妻子是真心實意的對待蔣懷遠,聯繫了過去的老同學幫著在醫院附近租了個簡陋房子,又是買車票又是諮詢排隊挂號,眼見著下周就動身了,蔣懷遠就是遲遲不表態。

妻子心有不甘:「我也不是讓你去找她伺候你,也不是讓她出錢,好歹該幫的忙能幫一幫吧。她在那邊生活了那麼多年,不說別的,咱倆下了火車,出站總能接一下?」

「路總認得吧?」

「不接!」蔣懷遠倔勁犯了,怎麼勸都勸不動。「咱倆活了五六十年,找個醫院還用人來接?人活一張臉,我不想讓我閨女一看見我,就讓她覺得是來給她添麻煩的!」

就是真見面,也得精精神神,穿的乾乾淨淨,站在當年一家三口來北京遊玩的城樓下給女兒打電話。

曉魯,爸爸在北京,想見見你。

而不是,曉魯,爸爸病了,你能來醫院看一看,幫個忙嗎。

愛面子啊。

試問哪個父親不想在孩子心裡留下一個好形象,哪怕我過的沒你好,至少我活的從容,不狼狽。

妻子知道蔣懷遠主意已定,多說也挽回不了什麼,只能抹著眼淚蹣跚坐在床頭,默默哭泣。

一塊風風雨雨二十多年,她知道他的難處和尊嚴,除了陪伴,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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