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魯養了一個星期,今天要出差,去香港,公派的任務,和一個融資商談合作,可以帶著她,也可以不帶著她。老周在出差名單上想了想,來來回回幾個小時的飛機,少了蔣曉魯,多沒意思。
「蔣經理休假,也不知道養沒養好。我去問問吧。」
「不沒骨折嗎,什麼病也該養好了,不用問,直接報給港方訂機票吧。」
老周大筆一揮,替她決定。
每次出門必須帶的哼哈二將。
沈科,掌管出差經費,打著出差名義帶他出門免費旅遊,吃喝拉撒有人包。
蔣曉魯,活躍氣氛用,一路上總能時不時給你搞出點事情讓你啼笑皆非。
兩個人一唱一和,路上不寂寞。
另外,蔣曉魯大學曾經在香港當交流生待了半年,能胡說八道幾句粵語,晚上真想出去看一看走一走,帶著她好歹能認路買個地鐵卡。
蔣曉魯還在家快活呢,翹著二郎腿,抱著一盆櫻桃優哉游哉,轉眼接到電話,蹭地一下坐起來,捶胸頓足。
寧小誠從衣帽間換了衣服出來,要走,回頭看她一眼:「怎麼不吃了?」
哭天搶地要吃櫻桃,從昨天晚上絮叨到今天早上,實在煩的要命,小誠早上五點出門去果蔬批發市場拎了一箱回來。
他走的時候,她還蒙在被裡,眼巴巴地,假惺惺地:「……你能找到嗎?」
小誠穿著襪子冷笑:「能,怎麼不能啊,以前騎自行車來回倒騰土豆的時候你還上初中呢。」
打著呵欠跑了個來回,她可倒好,吃了幾個就不動了。
蔣曉魯磨磨蹭蹭站起來:「出差,去香港。」
小誠問:「現在就走?」
「嗯。」蔣曉魯沒了精神,「機票都訂好了。」
「去幾天啊。」
「兩三天吧。」
寧小誠都走到玄關了,又走回來:「那正好,你收拾吧,收拾好了我送你去機場。」
蔣曉魯一件一件往行李袋裡塞著衣服,腦子裡有條不紊地列出清單,筆記本電腦,手機,充電器,洗漱用品,錢包,都裝好了,她又蹭蹭蹭跑進廚房,拿了個大袋子,嘩啦啦把泡沫箱的櫻桃裝了一半進去。
嘴裡還念念有詞:「留著路上吃,要不可惜了。」
寧小誠坐在沙發上,靜靜看著她收拾。
送她到機場,他還扶著方向盤問:「腳能行嗎?」
「沒事兒。」蔣曉魯是個錢串子,出差按天計算補助,輕傷不下火線的主兒。
去香港少不了購物,她又是個敗家貨,小誠考慮的細:「卡拿了嗎?我有張滙豐銀行的,好幾年前辦的,從來沒用過,你帶上試試,能用就用,不能用正好銷戶。」說著就從褲兜里摸出錢包,划出一張來給她:「別回頭買東西不夠。」
蔣曉魯向來在經濟上獨立。
可偏偏他說的讓你沒法拒絕。
「拿著吧。」小誠直接遞到她手裡,把車停在航站樓邊上。「到了發個簡訊。」
「喏——」蔣曉魯撅起嘴,嬌氣道:「我要走了,給親一下。」
寧小誠裝傻,把臉遞過去,挺為難:「親吧。」
「哎呀!」蔣曉魯拉過他脖子糾正,瘋狂搖晃:「你親我!親我!」
小誠轉過頭裝作看窗外,故意不搭理她,蔣曉魯見不得逞,也佯裝低落。
「行吧,不親算了,我走了。」
「哎——」一把拽回來,在她腦門上啄了一下,手始終撫在她後腦。
停頓幾秒。
「一路平安。」
「嗯。」蔣曉魯乖乖點頭。
片刻溫情。
蔣曉魯下車在外面和他揮手:「拜拜。」
小誠按了下喇叭,走了。
這也就是年輕人,心大,走了就走了,走了一個人還能過,我不惦記你晚上在哪兒睡,吃什麼,我也不問你在外面忙什麼。能樂呵一天是一天。
蔣曉魯對機場一點也不陌生,熟門熟路,以前出差密集的時候,能一天飛三個城市。剛開始跟著老闆出門,緊張啊,興奮啊,在飛機上從來不睡,連坐都是標準的談判坐姿,為了彰顯自己好學求知,膝蓋上必須攤著文件。
老周在旁邊闔眼假寐:「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有成就,手握十幾個億的談判,一天飛來飛去,充滿為祖國經濟建設添磚加瓦的光榮感。」
蔣曉魯初入職場的菜鳥,很誠實:「是——」
老周笑了笑,側個頭:「這種感覺會越來越淡,珍惜吧。」
起初蔣曉魯想不明白,後來就慢慢理解了。
談十幾個億的買賣有一分錢是你的?
候機樓里捧著桶速食麵,因為一個滷蛋跟同事搶來搶去。
打計程車跟人家合乘還要冒雨砍價,師傅,便宜點,八十吧,我們就兩個人。
……
蔣曉魯換了登機牌,百無聊賴地等著,一雙賊眼不斷打量著行色匆匆的人們。
她這人有點多愁善感,喜歡看熱鬧,吃飯時看餐館的食客,在路上的時候看乘客,看完,心裡還要給個判斷。
哦,這一撥,都是大媽,滿面春風,是組團出去旅行的。
視線一轉。
哦,這兩位,跟自己一樣,西裝革履,被差使的沒精打采,肯定也出差。
再一回頭。
哦,她,全副武裝嚴絲合縫,身後跟著幾個人,嘴裡還說著「不要拍照」,蔣曉魯扭過頭,不感興趣,肯定是電視上哪個女明星。
眼前不遠處就站著兩個老人,手挽著手,男人穿著卡其色的老式夾克衫,女人穿著紅色外套,拎著批發市場常見的廉價行李箱,正在向一樓的安保人員打聽著什麼。
「小夥子,我問一下,去X大附屬醫院怎麼走?」
蔣曉魯嘆息一聲,百感交集。
在機場見多了這樣的畫面,兩個互相攙扶的老人,問著路,不遠千里從外地來看病,佝僂地背影,對誰都討好地笑容。
這時候她就想啊,他們家人在哪兒呢?
安保人員給他們指了指,兩個老人又互相攙扶著走了。
對話依稀入耳。
「不打車了,坐大巴吧,能省就省省。」女人很責備自己:「怪我,車票錯了時間,可惜了……」
「哎呀說這些幹什麼,來都來了。」男人安慰著她,手往前指了指:「是這邊兒吧?」
唉。
「蔣姐!蔣姐!」
蔣曉魯回頭。
沈科跟著老周還有一個隨行同事站在門口,在遠處比了比:「走,安檢去啊。」
蔣曉魯拎起行李袋,小跑過去。
……
飛機上都是訓練有素的乘務員,以前看了,不覺其他,現在看了,蔣曉魯總會想起鄭昕,偶爾空姐來送東西,她會笑一笑道謝。
沈科坐在她旁邊:「蔣姐,日子過的不錯嘛。」
蔣曉魯啪地一下打掉他試圖伸過來拿櫻桃的手:「別搶。」
「別那麼摳,你看,還有那麼多呢。」沈科一努嘴,兩手捧了一大把,品嘗著,點點頭給予肯定:「挺甜。」
老周也回頭,遞過去一個紙袋:「分享一下。」
蔣曉魯接過來,勤勤懇懇碰了一把塞進去:「這回什麼事兒?」
老周說:「香港信託和內地行業晚餐交流會,還有和美榮集團碰頭,他們有個融資計劃,看看有沒有能合作的項目。」
遞給蔣曉魯一個檔案袋:「看看。」
蔣曉魯接過來,翻開,交流會邀請函封面寫著被邀請人的名字,第二頁印著發起人和參會人的基本資料,都是繁體字。
香港人做事態度認真,周至行,沈科,蔣曉魯,還有同事的名字全部黑色鋼筆手寫。
筆體很特殊。
翻開第二頁,頁首是一張男人白底兩寸照。
穿白襯衫,黑西裝,深藍底色的領帶,一副無框眼鏡。
照片旁邊的小字印著:華康。
蔣曉魯倏地蹙起眉,低念:「華康?」
沈科翹著二郎腿:「華康?誰啊,我知道楊康和華箏,哪本小說里的?」
蔣曉魯合上,很意外。
老周意味深長:「你認識吧?」
蔣曉魯不隱瞞:「在港科大的時候,他是環球金融的客座教授,我聽了他三個月的課。」
蔣曉魯是經貿大學畢業的,大四上學期學校有去香港交流的名額,當時決定從學期期末考專業課前八名里抽,除了學校內定的兩個學生外,還有三個名額,蔣曉魯走運,被抽中了。
老周也知道,當初面試蔣曉魯,在同等高校本科畢業生里選擇很多,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就因為履歷里有這一條,才脫穎而出。
華康那年三十六歲,在當地金融界里很出名,名校畢業,知識淵博,談吐風雅有度,算是青年才俊。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成了美榮集團的高層,還有機會再見。
但至於其中細節。
蔣曉魯看著舷窗外的雲層——
下午兩點,飛機轟鳴著落地,一行人清一色職業裝,極有素養的站在候機樓外,等待會議方提前安排好的車來接。
晚上在柏寧酒店有準備好的晚餐,還有一場交流會的開場發言。
沈科平常在公司柔柔弱弱,關鍵時刻很負責,主動出頭和會議方派來的助手洽談入住房間,打聽會議流程和時間。
蔣曉魯坐在後排,輕輕換掉平底鞋裝進包里,給寧小誠發簡訊:「落地,一會要開會。」
幾秒之後:「收到。」
車沿銅鑼灣行駛,周遭街景是和北京完全迥異的風貌,蔣曉魯抿了抿唇,悄無聲息打字。
「想你。」
這次過了時間長一點。
寧小誠回復:「回來去接你。」
蔣曉魯偷笑,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看街景,唇角背對著老周翹起來。
行駛至酒店目的地,沈科率先開門下車,站在側面等候老闆,到了蔣曉魯的時候他還伸手扶了她一把:「蔣姐,小心。」
蔣曉魯老佛爺似的走下來,誇讚:「很有眼力見嘛。」
沈科壓低聲音:「別以為我不知道帶我出來為什麼,花錢唄,古代老爺上街都帶幾個小廝,顯得有身份,掏銀子都不用親自動手的。我前任老闆可說了,干我們這行的,出門在外務必配合,得服務到位。」
蔣曉魯哼哼,不動嘴就能說話:「是讓你看緊老周別招花惹草吧。要不你幹嘛跟人家說房間要和他挨著。」
「你身兼兩家,小心飯碗不保。」
沈科露出兩顆虎牙:「看透別說破,還能做朋友,回去給你訂的可是商務艙。」
「成交。」
遠處交流會負責人已經迎面而來,笑著和老周握手,蔣曉魯迅速昂首挺胸的走過去。
推開晚餐會的大門。
掌聲一片。
致辭人站在鋪滿紅色地毯的致辭台上,微笑發言,標準粵語:「歡迎各位同行——」
台上的人目光有意無意環顧一周,最後落在台下右側蔣曉魯的臉上。
蔣曉魯假意翻開記事本,迅速低頭,其行為像極了念書時期為了躲避老師提問的學生。
致辭只用了十分鐘,發言稿中主要圍繞著兩地信託業務的差異和共同點開展,歡迎合作云云。散場過後,即為自助晚餐。
蔣曉魯始終和沈科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吃東西,偶爾望著窗外交談。
窗外能看到著名維多利亞港的夜景,一片繁華。
渾然不覺時,忽然迎面而來兩個男人,沈科面朝外,最先發現端倪,隨即和蔣曉魯說了句什麼。
蔣曉魯懵懂回頭。
只見身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微笑走近,他依然戴著那副無框眼鏡,眼角有了幾道滄桑皺紋,聲音清越和藹,這次見面說的是普通話,說的很慢。
一字一句。
「曉魯,還記得我嗎。」
人到中年,最一言難盡的三件事。
逢恩師,會老友,還有——
遇見曾在你滿身疲憊時,來過你身邊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