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魯失業的起因是換了老闆。
年後上班的第一天,是要開春季例會的,每年公司的人事調動都要在這場例會上說,順便鼓舞士氣,繼往開來,安排下個季度的主要業務和彙報工作。
蔣曉魯一進辦公室,出乎意料的熱鬧。
誰都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嘈雜吵鬧,兩三一夥,有人焦急,有人興奮。
蔣曉魯進去笑盈盈和大家打個招呼,還不明就裡:「同志們,過年好啊!」
「蔣姐!」
「蔣總!」
「蔣兒!」
幾個平日里好八卦的人看見救星似的瞬間把她包圍,七嘴八舌傳遞消息:「你聽說了么?咱要換老總了,周總監也要跳槽了。韋達這回是大換血啊!」
蔣曉魯還拎著包,連辦公室都沒進:「真的假的?」
「真的!老何主動辭職去了民營銀行當副總,文書都公開了,剛才董事會高秘來通知,九點半開大會,宣布新人事安排。」
在公司待了這些年,誰心裡沒幾個道道,都有數著呢,蔣曉魯問:「還是因為上次審計查出缺口那件事?」
「這是咱們猜的,具體原因咱們誰也不知道,但差不多就是因為這個,董事會有人和老何不對付,一直在拿這事兒搞他,加上現在嚴肅內部風氣,這回是狠心要治一治了。」
換了誰當董事長對他們這些人影響並不大,都是每個月領工資,跟誰幹活都一樣,蔣曉魯抓住重點:「那你們是聽誰說老周也要走?」
幾個婦女嗨了一聲,各懷心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何跟周至行關係那麼好,他都走了,剩下這個能不走嗎?」
這話一半也是說給蔣曉魯聽的,帶著虛情假意地擔憂,帶著私心地幸災樂禍。
你跟周至行那麼好,一手把你提拔起來的人物,現在他要走,你這個位置怕是也危險。
說話間,有人敲敲門:「各位,樓上開會。」
蔣曉魯多驕傲地一個人,聞聲——
鎮靜笑笑,從容地拿出包里的筆記本,隨著大流進入會議室。
開場就是董事會高秘微笑著宣布老何辭掉董事長一職,由新高管陳豐繼任。
新董事長排場還不小,非得等到人都齊全了,文書宣布完了,才繫上西裝紐扣緩步進來。
一進場,又是幾句下馬威:「很高興能和在座的各位一起共事,我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們會做的更好,當然,我們也會一改從前,用嶄新的面貌來繼續新一年的工作。」
「上任之前,我仔細地翻閱了你們每一個人的成績,資料,工作經歷,以及失誤。我也能準確地說出你們每一個的名字,我也希望日後你們可以像我了解你們一樣來了解我。」目光頗具壓迫地在每個人臉上掃過,新來的董事長很享受這種領導力,手微抬,示意秘書:「高秘——」
立在旁邊的女人穿著襯衫短裙,極其公式化地翻開文件第二頁:「好的陳總。」
「那麼我來繼續宣布幾項人事任命。」
第一項,韋達下屬一部保留,二部三部整合,統稱業務部,總監由董事會新派遣的方女士擔任,二部總監任副總,原三部總監周至行先生已於日前辭職,另謀高就。
蔣曉魯一聽,就知道這回算完了。
與此同時,又下了幾項新的考核制度,所有續簽合同的員工一律暫停簽約,等候高層考察,所有實習生實習期到,不得直接進入正式工作崗位,皆由陳豐及董事會對其工作和業務能力考察之後再定。
哀鴻遍野,抱怨連天。
散會之後,樓梯間嘈雜,已經有不少人自危,或者動了別的心思,想跳槽離職。
「反正合同期也到了,續不續簽用不著他們來定,大不了辭職散夥兒唄。」
「你行,年輕,去哪兒都有道理,我不行啊,孩子一個月補課就四千,算上房貸,我這要丟工作了,我家那口子非跟我急不可。」
「唉,老周這事兒做的可太不仁義了,別的不說,這不把蔣曉魯坑了嗎,全公司上下誰都知道他偏著她,方琳和他以前那恩怨……搞不好這次全算到她頭上,聽說蘇鴻珊在上海把婚房都買好了,新工作也安頓了,就等著他過去呢。」
「風水輪流轉,蔣曉魯跟著他幹活的時候該得的也都得了,也該殺殺威風了。」
「趕緊回去吧,一會兒高秘要跟陳總下來。」
「對對對,我得把我電腦里那鬥地主刪了。」
蔣曉魯回到辦公室,入眼帘首先就是老周在辦公室有條理整理自己私信物品的身影,她在椅子里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一推門,老周抬了抬眼皮,手上的活兒沒停:「想罵什麼就罵吧。」
他在工作上向來嚴肅,很少笑過,蔣曉魯搖搖頭:「沒什麼想說的,就是想來問問你,真走啦?」
「走了。」老周卷著襯衫袖子,隨手往箱子里扔了個相框:「我知道你想什麼,怪我沒提前跟你透風,蔣曉魯,這事兒我沒法提前跟你說,我要有下家,跟人家談好了,可以帶著你走,但是我去上海是奔著結婚去的,鴻珊找的那份工作是公關,以後家都安在那兒了,怎麼跟你說啊。」
新老闆沒就任,老員工就帶著人辭職,這是示威,不符合行規。
都說人情涼薄,總要自私一點,顧著自己,就不能顧著別人。
收拾收拾著,老周低低咒罵了一句,氣不順:「怎麼就是方琳呢。」
多少年前兩個人就是對手,當初一起來競爭總監的位置,老周用了手段把方琳踩下去,如今換她來坐這個位置,想她善待三部員工,天方夜譚,老周心裡也很愧疚。
「誰都一樣。」蔣曉魯尷尬站在他辦公室里,「我不怪你,本來嘛,工作就是各憑本事,各謀出路,就是覺得你走了,有點……嗯,有點不舒服。畢竟一起共事那麼長時間,還是挺捨不得你的。」
老周笑一笑,拉開抽屜,拿出一隻細長的黑色方盒:「給你的。」
蔣曉魯故作輕鬆:「幹嘛,臨別贈禮?」
「算是吧。」老周推過去,「當時干這行都說要體面,男人注重這個,怕以後跟人簽合同的時候露怯,當時花了我兩個月的工資,很多年了,從來沒用過,送給你當個紀念。」
蔣曉魯掀開盒子,是一隻萬寶龍的鋼筆。
「不管怎麼說,跟你在一起工作這幾年,挺愉快的。」老周攤了攤手,「一個容易溝通的工作夥伴,遠比選擇一個婚姻對象要困難。」
手撐在桌面上,老周借力站起來,抱起箱子:「蔣總,再見了。」
蔣曉魯給他拉開辦公室大門,洒脫道別:「周總,一路好走。」
……
蔣曉魯是個很容易適應環境的人,不就是換個老闆嗎,只要她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規規矩矩領自己那份該得的,誰都無所謂。
她心理建設做的很好,可天不遂人願。
新換的方總監是個女人,還是和上一任老闆有過過節的女人,都說一山不容二虎,她來的第一天,就毫不拖泥帶水地把蔣曉魯業務經理的職務拿掉了,用了一個小組負責人的頭銜來替換。
美其名曰,便於高層管理員工。
緊接著,方琳頻頻出招,開始對業務部進行改革,禁止任何負責人針對客戶進行單獨業務,所有資源和進行中的項目必須整理出詳細資料交到她手裡,由她分配。
這碰了蔣曉魯的忌諱。客戶人脈都是她這些年辛辛苦苦跑來的,我的資源,憑什麼要拱手給你?
這天,兩個人又在辦公室里發生了爭執。
方琳是個四十齣頭的女人,丈夫在國外,沒有孩子,短髮,說話做事很雷厲風行:「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的方案是經過董事會決議,陳總簽字的,你有問題,可以去申訴,而不是遲遲不交試圖在我這兒找公平。」
蔣曉魯掛著胸卡,和方琳對峙著,不肯讓步:「所有客戶資源都是證明一個人能力的最好體現,你這樣會讓他們心裡非常不平衡,工作沒法開展。一個一直負責房產項目的現在去負責保險,干保險的又去搞證券,我沒法帶。」
「你帶不了有人能帶,你可以辭職。」一句冷冰冰地話。
方琳說完,又往回拉了拉:「蔣組長,我知道你對我拿掉你業務經理的事情心裡還有芥蒂,但是我們都為了工作不是嗎?」
女人之間總是有一種神奇的氣場,合得來,第一眼就知道,合不來,相處時間再長也沒用,只會加深矛盾。
方琳是一直不服氣蔣曉魯的,年紀輕輕做經理,老何在任之前,她的人出了那麼大紕漏竟然只是罰了她幾個月的獎金,仗著老周護短以外,無非就是嫁了個有名有姓的老公。
方琳在職場上是屬於一步一步打拚起來的,難免對蔣曉魯有誤解:「蔣組長,我不瞞你,你也知道,現在招聘用人趨向於高學歷化,咱們公司最近這兩年普遍都是研究生畢業,國外留學的更不在少數,以你的學歷留你到現在,無非是公司重感情,看重了你這些年為公司的辛勞付出,並不是你多優秀。也不是你有多麼優秀厲害的後台。」
留你,是情誼,不留你,是道理。別不識好歹跟我談條件。
蔣曉魯不聲不響做了個深呼吸,離開了方琳的辦公室。
一開門,外面工作間眼神交流此起彼伏,偷著看她的,僥倖的,同情的……
蔣曉魯拉開椅子,賭氣坐下,低頭寫了點資料,終於綳不住砰地一下摔了筆。
被方琳全盤否定了工作,且戳到了她學歷上的短板,讓蔣曉魯非常氣憤。
以前她總覺得自己有這份工作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能發揮所長,看上去也體面,做人的小心思她有,可待人也算真誠,老周帶她入門,那她就效忠老周,不管外面獵頭來挖她多少次,給出多豐厚的報酬,始終不答應。
現在看看這些眼神,蔣曉魯忽感世態炎涼,覺得自己特傻。
到底這行還是利益鏈主導的地方。
蔣曉魯是真的想辭職了。
任性也好不理智也罷,她不幹了。
……
第二天是周五。
寧小誠回來的早,下午帶人去老趙給他準備的那個科技園看了看,老趙留下話,說缺什麼,有什麼不滿意,他好抓緊時間讓人改。
小誠不挑,去看了看,風景不錯,環境也挺好。到家開門,很意外。
門口堆著亂七八糟的箱子,地板上都是彩色腳印,髒兮兮地扔著蔣曉魯的棒球衫,背包,還有襪子。
下午四點來鍾,蔣曉魯回來地出奇早,正蜷在客廳地板上睡覺。
像是給人干裝修去了,她臉上手上衣服上全都是油彩,還有股淡淡化學試劑的味兒。
寧小誠蹲下,用手碰碰她的臉:「哎,哎。」
手涼,蔣曉魯被驚醒,哼哼著:「別碰我,讓我再睡會兒。」
「你總愛躺地下是什麼毛病?怎麼臟成這樣啊,幹什麼去了。」
蔣曉魯翻了個身,聲音惺忪:「今天公司搞拓展,去訓練營玩兒了。」
哦,難怪。她今天確實穿的不像上班,背對著自己,穿的很年輕,頭髮抓成團兒,一條背帶牛仔褲,套著毛衣,鬆鬆垮垮的。
「那也得起來,洗乾淨屋裡睡。」寧小城拉著她胳膊,給她拖起來。
蔣曉魯哎呀一聲,很煩躁,直挺挺往他懷裡拱:「你別動!我累得腰酸背疼,好不容易躺一會兒。」
「平常吃完了就睡,鍛煉一下受不住了吧?」寧小誠看她是真累了,便不再動她,也隨著她坐到地板上。
蔣曉魯沉默了幾分鐘,綿長呼吸,慢慢睜開眼睛,始終躺在他腿上:「小誠哥。」
小誠:「嗯?」
蔣曉魯瓮聲瓮氣:「我今天辭職了。」
寧小誠很鎮定:「為什麼。」
「高層大換血,新來的總監給我穿小鞋,不想幹了。」
「哦。」
「哦什麼哦?你這是什麼反應?」蔣曉魯撐著他腿坐起來,「不給點建設性的意見嗎?」
「辭了就辭了唄。」小誠滿不在意,心裡覺得蔣曉魯辭職不是壞事。
她辦事魯莽有餘,聰明不足,多多少少有點自負,總覺得自己在這個領域雖然不出色,但能立足,出點些不公平,雖然嘴上不說,實則心裡不服氣著呢。
「那你養我。」蔣曉魯賭氣地坐在他懷裡,摟著寧小誠脖子:「以後我什麼都不幹了,也不受這份氣。」
「行啊。」小誠答應地蠻爽快,掂了掂腿上的份量,他問:「你最近好像又胖了,別不是有了吧?」
本來是句開玩笑的話,蔣曉魯迅速緊張起來:「沒有,你才有了呢!我最近一直控制體重。」
小誠看蔣曉魯反應這麼大,試探道:「有了正好,萬一懷上了,你在家安心養著,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休息。」
「今天剛來例假,肯定沒懷。」蔣曉魯蹙眉,說話語氣很堅決:「不行,我還得去電腦查查,前兩天投了份兒簡歷,看回復了沒有。」
「懷孕有什麼不好啊?你不想要孩子?」終於就這個機會說開了,寧小誠問她:「過年在家裡,我聽媽問你那意思,你好像也含糊過去了。」
過年飯桌上自然少不了提這個,段瑞問她時,蔣曉魯打著哈哈,最後還是他救場把話題岔開了。
「不是不想懷,是不想這麼快。」蔣曉魯拍拍屁股站起來:「現在已經不是爸媽那個年代了,好像結婚在一起,要個寶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就應該這麼做,女人又不是生育機器,我還沒享受夠呢,而且生孩子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前期十月懷胎,生了之後還得坐月子,恢復體型,沒一兩年好不了,而且,而且——」
而且這是一個女人到一個母親的進化。
需要巨大的耐心,愛心,和充分的責任感。
「我怕疼!」
一句看似理由堅定實則敷衍的話。
蔣曉魯找借口跑進書房,開始認真地查看郵箱,躲閃著這個話題。
寧小誠在客廳坐了一會,很安靜,神情說不出是無奈還是不悅。
不高興嗎,確實有點,沒想到蔣曉魯這麼不喜歡孩子。
也沒想到她會誤會自己,以為他把她當成生育機器。
能理解嗎,也能,蔣曉魯看似成年人,其實還是個小姑娘,挺犟的。
心裡始終追求著一些她喜歡的生活方式。
他是折騰夠了,可她還沒有。
怎麼辦。等唄。
想通了,小誠就推開書房門,站在門口:「晚上給你弄牛肉吃,行嗎?」
蔣曉魯以為他在外面不高興了,沒想到還主動進來要求做飯,立即討好地飛撲過去,抱住給個熊吻:「好!」
於是在蔣曉魯失業這段時間,她重新過上了以前大學寒暑假的生活。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吃零食,看電視,上網,糟蹋屋子,閑出毛病來,就開始整理衣櫃,她衣服很多,有不少她自己都忘了是什麼時候買的,這件試試,那件穿穿,覺得不合適或者因為尺碼小了,就丟給鄭昕,或者放在網上賣掉。
寧小誠對她這種行為匪夷所思,趴在床上看她在洗手間拍照,你買了不就是喜歡為了穿的嗎,穿不進去還能賣?現在都興這個了?
「你懂個屁。」蔣曉魯振振有詞,「我有好多都是新的,不是舊的,這叫各取所需,價值再利用。」
寧小誠隨手扒拉扒拉她扔在床上的大小盒子:「這首飾沒用的也能賣?」
他問純粹是有興趣,好奇。蔣曉魯放下熨燙機跑過來,一把搶走:「首飾不賣!打死也不賣!」
小誠撇撇嘴,得,衣服和鑽石,還是跟鑽石親,以前沒看出來,蔣曉魯也是個鑽錢眼兒里的祖宗。
同時,蔣曉魯也開始徹底投入到了找工作的熱情中。
她不局限於信託這一行,大面積撒網,想去金融行業試試水,可現在就業現狀,信託跳槽去金融圈子裡的人太多了,很多業務和處理手段都不一樣,你就是真去了,也難融入。
為了找新工作,蔣曉魯生物鐘開始變得不固定,熬夜成了家常便飯,常常凌晨一兩點鐘還在鼓搗電腦。
這天——
她忽然找到一家資產管理公司的招聘資料,月薪很高,離家也不遠,要求有從事信託或者相關工作的經驗,應該是新成立的,工作環境很棒。最重要的是首頁寫著:女性優先。
光顧著興奮了,蔣曉魯腦子一熱,下意識想叫寧小誠起來看。結果忘了他睡得正沉,猛地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腳:「喂——」
寧小誠被倏然驚醒,脾氣天大,睡眼朦朧地坐起來,擰著眉毛:「大半夜神神叨叨不睡覺蔣曉魯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他覺得她現在都魔怔了:「不就一破工作嗎?還沒完沒了是吧?真當多大事業了,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蔣曉魯沒想到寧小誠出口就這麼沖,她被噎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踢他那一腳她也後悔,本來是要道歉的,可一聽他這麼說,自尊心作祟,對不起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