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上午八點半。
北京華僑大廈。
香港美榮集團針對元升號第一輪收購談判正式開始。
隨身印表機咔嚓咔嚓的響著,不斷往外吐出從香港最新傳過來的資料,房車內短暫休息。
華康雙腿交疊,窩在座椅中,垂眉蹙目:「元升的人來了嗎?」
戴安正在核對談判的最後數據:「來了,不知道何夫人是否會出席,我一直在等廣州的消息,其餘持股百分之二十的股東與何隆生簽了委託協議,他全權代表。」
戴安稍有擔心:「華總,如果何夫人不出席,那今天的談判就沒意義了。」
華康合上手裡的文件,一派輕鬆:「那就談二輪,三輪,總會有她捱不住的時候,不是說何隆生已經在她廣州的酒店裡布滿了眼線嗎?」
「趙合平那裡有什麼消息?」
戴安謹慎搖頭:「他們人口風非常緊,沒聽到什麼消息,不過很可能受何夫人委託會作為第三方談判調解人來給我們施壓,您知道,趙合平身後有個奢侈品代理銷售集團,上市這幾年實力很強。不過——」戴安思忖:「趙合平與何夫人的交情沒有那麼深,如果我們能夠給一些好處,或者承諾日後找一些合作機會,應該沒問題。」
華康轉而問了另一件事:「蔣曉魯的離職手續處理好了嗎?」
「哦。」戴安稍合上電腦屏幕,和華康彙報:「前兩天在辦交接,她把手頭關於元升號旗下兩個元件公司的風評報告做完了,華總,我一直有顧慮。」
「你說。」
戴安冷麵:「這個時候,蔣曉魯會不會泄露我們的方案給——」
華康直接打斷她:「不會,她有她的職業操守。」
被否認的如此強硬,戴安頷首,略顯尷尬,也不好再說什麼,一時無言。
華康微微嘆了氣,輕揉眉心:「我的意思你對她說過嗎,她可以不參加這次併購,停薪留職,或者去上海換個職位?」
戴安輕輕搖頭:「郵件拒絕了。」
按照合同條款,在僱傭者無過錯前提下,勞動者單方提出解約,按照保密條款半年內不得從事相關行業的要求,工作滿三月不足一年,要按照合約期賠償三倍報酬作為提前解約金。
不留情面,不容置疑,沒任何商量。
車緩慢在華僑大廈樓下停穩,有侍者拉開車門。
華康下車,緩緩扣上西裝紐扣,目光淡漠:「那就讓她把違約金付清,辦手續吧。」
樓上會議室內不斷有服務生拉開門,參加這次併購的人魚貫入場,由戴安為華康指引。
這位是會計事務所的會計師,這位是風投官。
過一會兒,這位又是元升號的股東代表何隆生,這位是他們的三叔公。
又過了一會兒,門被推開。
趙合平笑岑岑穿著西裝帶人進來。
華康與他握手,目光刻意在趙合平身後短暫停留。
戴安微微一笑:「華總,這位是受何夫人委託的三方調解人,趙合平趙先生。」
雙手禮節性交握,華康整理了一下袖口:「如果人都齊了,那我們就開始吧。」
「華總,您稍等。」老趙頷首,得體阻止:「還少個人,馬上到了。」
港方元升號代表何隆生是個腦子裡只有錢的草包,一心只想快點簽訂併購協議,不由心生煩躁:「人都到齊了,還等誰?」
話音剛落,服務生又把門拉開。
趙合平說:「等他。」
寧小誠一身簡潔襯衫西褲,從容緩步而入。
何隆生眉頭一跳。
鐺——
華康心裡一聲重鎚落地。
「我不來,這會你沒法開。」安靜拉開趙合平身邊的椅子,寧小誠落座,笑看何隆生。
何隆生神色僵硬,萬萬沒想到這般局面,於是虛張聲勢道:「我們元升號併購,說白了也是我們家事,你有什麼資格參加?」
趙合平帶來的助手咳嗽一聲,站出來主動出具文件。
「經由律師公證,不日前元升最大持股股東何方美蘭女士已經與寧小誠先生達成協議,將她手中百分之三十二的股權進行轉賣,依照原始股價成交,這是轉賣協議——」助手將一份影印版展示出來,事無巨細:「這是律師公證書,還有銀行相關交易手續。」
助手笑容可掬:「所以何先生,今天寧先生才是代表元升進行談判的最大股東。」
這趟渾水也敢闖。
華康震驚之餘,更多的,是對寧小誠收購元升股權的心理感興趣。
一片寂靜。
目光在現場逡巡一周,並未發現熟悉身影。
寧小誠心生懷疑,卻也不動聲色,沒表露出來。
戴安端坐在寧小誠對面,鎮定控場:「那寧先生,我們開始?」
小誠溫潤頷首,謙遜有禮:「當然。」
戴安瞥向華康,得到首肯,戴安低眉道:「經由香港美榮集團協議……」
「經由香港元升集團商議決議,我們打算針對美榮集團進行收購股,包括旗下兩家汽車銷售公司及部分經營權。」寧小誠不疾不徐打斷戴安的話,伸手,身後助手遞過另一本文件,平攤在桌上:「實在抱歉,戴安女士,今天不是談你們收購我們,而是元升號收購你們香港美榮集團。」
何隆生原本以為低價出售股份是大勢所趨,沒想到事情忽然陡轉直下,忽然坐直了身體。
助手再度拋出炸彈:「這是元升號收購美榮旗下兩家汽車代理品牌的部分散戶證明,佔百分之十一點七,」
反收購中最猝不及防的一招。
帕克曼防禦術。
連華康都沒料想到寧小誠敢下這個血本。
他原以為寧小誠只是想替何夫人出頭,為了何汴生的情誼,來爭取最後的利潤權益。
可是收購股權這樣大風險行為,原始股價依照現行股價整整差了四倍。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如此密不透風的保密工作,還敢倏然和美榮集團談收購,其身後必定有人給寧小誠撐腰。
華康眼睛背後的銳利目光從寧小誠身上投到趙合平那裡。
趙合平呵呵一笑,大方坦白:「華總,三天以前,我們潤萊集團已經聘請了寧先生正式成為旗下品牌運營人,並為元升號注資兩億三千萬作為先期收購資金。」
寧小誠用了全部身家壓進元升號,收了股份,還何汴生的人情。
又用加入潤萊的賣身契換了元升號原本一個空殼公司重新運營的機會。
這已經不單單是兩個男人之間為了昔日牽絆,或者為了某個人進行的較量。
而是真真正正的,想投入進去的孤注一擲。
是和,是戰,全在華康一念間。
和,彼此注資共同獲利,一條船上擔風險。
戰,被收購的消息放出去,股價動蕩。
華康會作為執行官因此被美榮集團高層彈劾,地位岌岌可危。
寧小誠則傾家蕩產,一無所有,為潤萊集團背上兩億三千萬債務。
寧小誠垂下眼,腦中開始回放電腦里蔣曉魯在台上唱歌的紅紅臉頰。
想起她看著華康的羞澀一笑,眼睛明亮,閃著星星。
想起王波給他發的照片,誠兒,我好像看見你媳婦了。
腳下的維多利亞港,她風情萬種的眉眼,她和華康並肩侃侃而談的笑靨。
寧小誠此時此刻特想聽華康說一句話,哪怕輸的一條褲衩都不剩,他心裡痛快。
可,良久——
華康微笑,推了推眼鏡:「我想,我們應該能成為很好的合作夥伴。」
椅子一轉,一隻蒼白的手:「寧總,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犀利對視,華康眼中蘊笑。
寧小誠想,你真他媽是個懦夫。
活該得不到她。
華康微笑著湊到寧小誠耳邊,低說了一句話。
寧小誠閉上眼,復又睜開。
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只是一念之間,你想了,就別問後果。
……
同一時間。
陽光炙烤著大地,樹上蟬鳴,草兒也耷拉著腦袋。
蔣曉魯獨自在路上走。
今天是她辭職的第一天,也是她和寧小誠約好去離婚的日子。
辭職信發到戴安的郵箱,婉拒了她提出調職上海的建議。
蔣曉魯到底還是沒出席那場併購會。
華康在電話這邊極盡耐心,曉魯,你不要這麼做,你理智一點。
可蔣曉魯卻再也不肯稱華康一聲華老師。
華總,心意領了。
華康怒問,曉魯,你是為了誰,你這麼做值不值得。
蔣曉魯掐著電話,額頭抵在客廳的玻璃上。
上過你一次當,以前是為了自己,我也付出了代價;現在為了良心。
華康無奈,我從來沒想過利用你,那只是巧合。
呸!
管你是不是巧合,蔣曉魯扔了手機,鴕鳥似地鑽進被窩裡。
不管了不管了,她再也不摻和了。何汴生的人情也好,華康的野心也罷,跟她都沒關係了。
她什麼都丟了,總不能最後還覥臉(厚臉皮)坐在華康旁邊,跟寧小誠面對面談生意。
她這一覺睡的很累,夢裡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她在飛機上,飛機轟鳴著落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問旁邊人,人家說這是香港啊。蔣曉魯說壞了壞了,我不去香港,我得回北京。
對方看看錶,說來不及了,現在都十一點了,最晚回北京的航班已經沒了,你等明天吧。
畫面一轉,她掉進了一個動物園,動物園前有虎後有獅,蔣曉魯悲傷捂住臉,嚇得躥到樹上,跟樹下的人說,你不是告訴我它出不來嗎?咬我怎麼辦啊。
老頭兒笑呵呵地,也不想幫她。
誰讓你逗它了,都告訴你別往這兒走別往這兒走,你不聽啊,怎麼辦,你就在樹上待著吧!待獅虎相鬥,沒工夫搭理你的時候你再下來。
蔣曉魯抱著樹杈,還為自己爭辯,這不能怪我啊,它說它餓了,讓我給它送吃的我才來的,你不能不管我!
老頭擺擺手,管不了管不了,當初一步錯步步錯,緣分天定。
啥緣分啊這是,蔣曉魯欲哭無淚,仰望蒼天。
蔣曉魯抱著樹杈,當成救命寶地,嘴裡恐懼念道:「別咬我……別咬我……」
「誰咬你了?」有人摸著她額頭低問。
蔣曉魯閉眼指了指,好像就是他似的:「你走,走我就下去。」
那人又問:「往哪兒走啊?」
她抱著他胳膊,臉在上面蹭了蹭:「往家走,你走了,我就回家了。」
夢醒了,身邊空無一人,蔣曉魯揉揉眼睛,真就扛著包回家了。
有人身後高亢嘹亮地喊:「曉魯!曉魯!」
「幹嘛呀。」蔣曉魯一蹙眉,嫣然回頭,繼而燦然綻開笑容:「潮燦!」
李潮燦戀愛了,警校的畢業生,一個瘦弱,少言寡語,但渾身充滿著力量的女孩和她認識,是在一次擒拿切磋的比武中。
互相抱拳,掃堂腿,格鬥術,場下哄聲笑鬧不絕,李潮燦笑嘻嘻朝她一擺手,你再來啊。
哥們六年水兵的功夫可不是你學校這點花架子能比的。
小姑娘抿著嘴唇,一言不發,上來再打。兩個人滾到格鬥場地上,李潮燦還在嬉皮笑臉。
女孩俯身的時候,雙目相對,瞳孔一顫,看著李潮燦眼睛上的傷疤。
李潮燦心下恐自己嚇著對方,手勁兒一松,女孩順勢撐起來重重一拳。
李潮燦連連後退幾步,咳嗽著,群哄鼓掌,李潮燦摘了拳擊手套,笑呵呵擺擺手,壓住眾人,一臉混世魔王相:「我嚇著你了吧?」
小姑娘搖搖頭,始終戒備盯著他。
說是沒嚇著,這麼道疤,呵,李潮燦擦擦汗,扔了毛巾,要離場。
小姑娘忽然問:「傷疤怎麼來的?」
李潮燦一愣,擰開一瓶水,也扔給她一瓶:「救人唄,救個被家暴的女孩。」
小姑娘終於對他靦腆笑了一下:「挺酷的,你反應很快,以後有機會教教我吧。」
李潮燦這是千年的鐵樹要開花,萬年的疙瘩要發芽。
他依舊穿著萬年不變的海魂衫,灰色運動長褲,從遠處朝她跑來:「你今天不上班?怎麼這個時候在呢。」
「我今天休息,回來看看我媽,順便給她送點東西過來。」蔣曉魯站定,仰頭看了看李潮燦的眼睛,很關心:「你眼睛好點了嗎。」
李潮燦滿頭是汗,摸了摸眼皮:「嗨,夠嚇人的吧?」
蔣曉魯伸出幾根手指,小心試探:「……能看清這是幾嗎?」
「三三三!」李潮燦不耐煩拍掉她的手,寵溺一笑:「沒瞎,好使著呢。」他叉腰,意氣風發:「我去整容醫院問了,人家說用機器恢復,以後慢慢能變淡,不能著急。」
蔣曉魯拎著一隻飯盒:「對,不要著急。多鍛煉身體,在辦公室累了的時候遠眺一會兒,會慢慢好起來的。」
蔣曉魯今天把頭髮都編起來盤在腦後了,還穿著一條花裙子。
李潮燦問:「你今天怎麼收拾的這麼漂亮,有場合啊。」
蔣曉魯不服氣:「我哪天都漂亮。」
李潮燦哈哈大笑,在自己身上比劃著:「得了吧,你忘了你小時候,那土的,大爆炸頭,尼龍褲子,你說那年頭誰還穿尼龍料子啊,吸溜著鼻涕,哎呀——」
蔣曉魯怒目:「男子漢揭人短沒出息!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
李潮燦哈哈大笑:「咱倆不就留下那麼點小時候的念想。我就跟你說,當外人我可從來沒揭你短,你現在在我心裡形象高大著呢!得,你不愛聽我走了,還剩兩圈沒跑完。」
「嗯,拜拜。」
李潮燦跑開了。
蔣曉魯忽清脆喊他:「潮燦!」
「哎?」李潮燦昂著頭,倒退著跑:「怎麼了?」
蔣曉魯朝他揮揮手,咧開一個傻裡傻氣的笑:「再見!」
李潮燦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雀躍著:「再見!曉魯,再見!」
李潮燦在視線里漸漸消失了。
蔣曉魯看了一眼手錶,惆悵地拉開車門,打著方向盤朝民政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