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還有燒熱的水未舀出,白霧蒸騰升起,陸徜被水氣繚繞,連人帶霧都燙眼。
萬幸的是,陸徜只褪了上衣,明舒一眼掃過,僅看到他光裸的肩——然而即便只是這樣,也夠兩人尷尬了。
陸徜震驚過後飛速抱起衣服遮在前胸。
「對不起,阿兄,我不是有意的。」明舒也已回神,迅速抬手捂眼轉身,嘴裡道著歉,人飛快溜出灶間。
她身後響起陸徜氣急敗壞的怒聲:「陸明舒!」
明舒深深吸口氣,並沒走遠,背靠牆站在灶間外。
灶間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沒過多久,布帘子被人狠狠撩開,陸徜大踏步出來,一看明舒還在,那火噌噌往上冒。
明舒「呀」了聲又把眼一捂。
陸徜冷笑:「你現在捂什麼眼?」
明舒岔開兩根指頭,從剪刀狀的指縫裡看他——陸徜已經穿戴妥當,不過披散著頭髮,眼裡怒氣未散,整張俊臉通紅,正目光不善地盯著自己。
她訕訕笑著放下手,趕緊道:「阿兄,我發誓,我什麼都沒瞧見。」
「陸明舒,你是失憶不是失智,以前行事也算穩重,為何如今越來越莽撞?連裡邊什麼情況都不知就冒冒失失往裡闖?」陸徜很少如此訓斥人,今日算是被明舒氣到。
明舒垂頭看地,替自己分辯:「我哪知道有人會在灶間沐浴。」
「你還有理了?」陸徜聽她這不以為然的語氣,怒上加怒,「你就不想想,如果今天在裡邊的是別的男人,你要如何?」
明舒聞言抬頭,一雙水亮的眼直盯陸徜——阿兄這話說的,好像看的人是他就沒事一樣?
但她不敢如此反駁,只道:「那……看就看了,我能如何?又不是我損失。」
又不是她被看了,還得想著如何保清白。
「……」陸徜被她歪理噎到。
她這說的,好像也沒錯。
「再說了,阿兄你該慶幸是我,萬一是別的姑娘闖進看到,從此以後賴上你,你要怎麼辦?我可不想你隨隨便便給我找個嫂子。男孩子在外頭,也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明舒語重心長道。
「……」陸徜教訓不成,反被她給念叨了一通,氣到笑了。
明舒見他神情不對,忙將帶著的東西獻寶似的捧到他眼前,扯開話題:「別說那些無關緊要的話了,我給你送葯來的。阿娘在屋裡,你必是不肯在阿娘面前露出傷口讓她擔心。」
見到她掌中傷葯,陸徜神情稍緩,目光轉柔。
「以後不許這麼冒失了。」罵是罵不下去了,陸徜佯凶囑咐一聲,接過傷葯,又道,「謝謝。」
明舒笑著拉他在牆根的條凳坐下,看著他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咬咬唇,替他覺得疼。陸徜慢慢將藥粉灑在傷口上,待傷口被藥粉覆蓋,還未開口,明舒已經拿著展開的白布條纏來,與他配合得恰到好處。
一時間,陸徜傷口包裹妥當,他輕揮兩下,覺得行動無礙後方又道:「謝謝你。天晚了,趕緊去歇著……」
「等會。」明舒拉住他,沖他攤掌,「手給我。」
「?」陸徜不解。
明舒不耐煩了,道:「讓你給我就給我。」邊說邊將他的左手攥到掌心,從身側的小瓷盒裡挖了一大坨白脂抹在他手背上。
陸徜這才注意到,她不知幾時又打開了另一個青瓷扁盒,淡淡的蘭香傳來,顯然,這不是葯。
「你看你的手,被凍成這樣,回頭該握不牢筆了,看你怎麼應試。」明舒垂頭,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推開那坨白脂,「這可是漪瀾閣出的蘭香玉容膏,好東西呢,就這小小一盒一兩銀子,最是滋潤皮膚,還能治療凍瘡。」
陸徜的手,因為長時間頂著風雪雨趕車,已經不如先前白皙,手背泛紅,指節發腫,和明舒那瓷白的手一對比,便有些慘不忍睹。
他自己沒注意到,但明舒心細,早早就發現了。
「可以了,我自己來。」陸徜只覺她的手如玉似雪,柔若無骨,就那麼纏在自己掌上,直令他全身不自在。
明舒用力攥緊,沒讓他抽回手,垂頭只道:「你來什麼?回頭亂抹一氣,沒得浪費這盒香膏。我教你,你學著點。手背,手心,手指,指縫,都得抹到,最好先把手搓熱了再來抹香膏,邊推膏體邊按摩……」
手要想保養好,功夫可得下足,光憑一盒好的香膏還不夠。
明舒邊說邊示範,推開膏體後又緩慢按摩起他的手來,不放過他手掌的每寸肌膚,柔軟的力道加上她滑膩的手,讓陸徜從手麻到頭,再由頭麻到腳,她偏不肯輕易放過,指腹又在他掌中薄繭上揉著,這滋味……陸徜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想逃又逃不開,明舒的溫柔織成漫天大網,在不知不覺間兜頭而下,將人網住,偏偏她自己毫無所覺,無論說話還是神情,都坦蕩自然,沒有絲毫羞澀,反倒是陸徜,被她攪得心弦劇顫。
「一兩銀子一盒的玉容膏,那人說送就送了,出手倒挺大方,身上還佩著金籠,看來在陶家地位不低,阿兄……阿兄?」明舒自顧自說著,末了又喚陸徜。
陸徜被她叫回魂魄,滿眼疑惑。
明舒便知,他神遊去了,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因而不樂意地把他手一甩,道:「換手!」
陸徜聽到「阿兄」一稱,猛地醒來——她所行所為,不過將他視如兄長親人,別無其他,所以坦蕩磊落,反而是他一時間想岔,竟對她有了些不夠光明亦非君子的念頭。
「不用了,我自己來。」思及此,他霍然起身,冷聲催她,「我還有事要善後,你趕緊回屋去。」
語畢,他甩袖離去,沒有絲毫猶豫,留明舒在原地喊他。
「香膏也不拿,你自己來什麼?」
陸徜只當沒聽見,徑直出了客棧,上外頭吹雪去了。
————
屋外風雪交加,一夜草木呼嘯,吹得老舊的客棧嘎吱作響。
陸徜回來的時候,明舒已經在曾氏身邊睡下,外間小榻上已經被她鋪好鋪蓋,裡面還塞了燙人的湯婆子,他站在榻邊看了良久,才鑽進暖和的被窩裡。
連日趕路再加夜裡驚心動魄,陸徜也撐不住沉沉睡過去。
一夜無夢,他醒時已是翌日近午。
屋裡只剩曾氏一人,明舒已經不在。
「出去瞧瞧你妹妹吧,她說上外頭打聽消息,已經去了好久了。」曾氏一眼看出陸徜眼裡在找誰,直接開口道。
聽曾氏那口氣,陸徜覺得自己親娘比他更快進入明舒母親這一角色了。
踏出房門,迴廊里的穿堂冷風直灌衣襟,風已停雪也小了,但天卻比昨天還要冷。陸徜微蹙眉頭,循著大堂里傳來的幾聲笑音找去,果然看到明舒站在堂中,正搓著手看門外厚厚的積雪,堂間坐的都是鏢局的大老爺們,幾雙眼睛都盯著她看,她也沒絲毫不自在,大大方方笑著,明媚動人。
有個男人站在她身邊,正同她說話說得起勁,這人穿著鏢師的尋常勁裝,年紀不大,生得也算俊秀,只是白凈的臉頰上還留著五道淺淺指痕,不消說,就是昨日被明舒救醒後挨了她一巴掌的男人。
看來昨日的巴掌並沒讓這人長記性。
陸徜眉頭蹙得更緊,一箭步走到二人中間,隔開兩人。明舒轉身,鼻頭差點撞上陸徜的背,視線也被擋得嚴嚴實實。
「阿兄,這位是臨安陶家嫡枝的小郎君,陶五公子,受家中長輩所託,押運一批貴貨入京。這可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辦事,沒想到就遇上了山匪禍亂。昨天的傷葯與玉容膏,就是五公子所贈。」她從陸徜身側探出頭道。
「你倒打聽得挺清楚。」陸徜瞥她一眼,眼裡全是質問——這麼快就冰釋前嫌?
明舒聽懂他言外之意,訕訕一笑,小聲道:「都是誤會。」
陸徜白她一眼,轉頭望向那人,拱手道:「陶五公子。」
那人忙回禮:「在下陶家五郎以謙,字鳴遠,見過陸兄,陸兄切莫客氣,叫在下鳴遠便可。昨夜危急,多承陸兄與令妹出手相救,在下與鏢局的兄弟才逃過此劫。救命之恩,陶家與在下感激不盡,必當相報。」
雖然是臨安陶家的小郎君,陶以謙身上並沒架子,說話也誠懇,眉間還一團稚氣,想來是個初出茅廬的富貴公子。
陸徜點點頭,卻不願與他深交,只道:「五公子言重,昨夜風雪大,所謂救人只是陸某借著貴鏢局之力尋個避雪之所罷了,萬不敢當此大恩,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誒,陸兄別謙虛,要是沒有你與令妹,別說這批貨,我們這些人只怕都要死在這荒郊野外,待我到了京城將此事稟明外祖父,定要登門酬謝陸兄。」
陸徜剛要拒絕,明舒的腦袋又湊過來蟻語:「阿兄,陶家是皇商,他外祖是先帝的中書舍人殷繁,雖已退下,然有女在今上後宮為寵妃。」
陸徜又瞪她——這是連人家祖宗八代都打聽了?
明舒無法解釋,這些並非她打聽到的,而是在聽到陶家時自然而然浮現的認知。
「五公子之意,陸某心領,酬謝就不必了。」陸徜仍是拒絕。
陶以謙還要再勸,明舒擺擺手:「我早跟你說了,我阿兄不會收你酬謝的,你就別勸了。」
不知為何,明舒就是覺得陸徜絕非圖人回報之輩。
語畢,她又自然而然把手掛到陸徜臂彎,嬌笑道:「阿兄,我打聽過了,這批山匪是朝廷通緝的要犯,那山匪頭目懸紅十兩,如今落網必要交送朝廷,到時候那懸紅……酬謝咱們不要,不過這十兩懸紅,那可是咱應得的。」
陸徜本想將她的手扯開,又見那陶以謙虎視在旁,便由著她去,聞言正在回答,卻聽陶以謙附和:「正是正是,人是你二人緝拿的,這懸紅必是陸兄與小娘子的,只是山匪人多勢重,少不得由我等一齊押到城中交給朝廷。待明日天放晴,我們一同上路吧。」
「好嘞,那就先謝過陶兄。」明舒甜甜一笑,竟替陸徜應下。
陸徜眉頭擰成結,已經瞪向明舒,明舒果斷將他拉開,小聲道:「阿兄,你別這麼不知變通,咱們舉家赴京也沒個親友,既然有這緣分,多結識些朋友有個照應不好嗎?再說了,你想想那十兩銀子,能填補不少虧空,這是咱們應得的,沒必要為了虛禮拒絕。」
她很了解他,每個字都戳著他的脾性說,陸徜無言以對。
他不語,她就當他默認,笑得更開心了,踮起腳展臂搭到他肩上,把他往下一壓,哥倆好般開口:「阿兄,你且放心,我想通了。以後呢,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讀書做官,咱們兄妹同心,其力斷金,日子定會好起來的。」
陸徜一怔,瞧見明舒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靨,灼灼如陽暖人心扉。
兄妹……看來她接受良好,反而是他,需要很長的時間來適應生命里突然多出的這個「妹妹」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舒: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啊不是,讀書做官就行了。
s:上章評論雖然超過100,但我全發紅包了,祝愉快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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