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徜是在明舒傻傻盯著別的男人時走到她身邊的。
他還喚了她一聲,卻無法喚回她的魂神,反而從她嘴裡聽到那句驚心動魄的話來。
陸徜的冷靜突然間失控,像綳斷的弓弦。
竹笤帚的斷裂聲驚回明舒魂神。她倏地轉頭,看到陸徜臉色發綠地盯著自己,冷冽目光裡帶著幾許意味不明的怒光,她才意識到自己把心裡想的給說出口了,當下懊惱地一拍腦門,打算馬上誠懇認錯,豈料一聲「阿兄」才出口,陸徜卻背起包袱,把兩壇陶瓮一拎,轉身徑直往迴廊另一頭走去,也不喊明舒。
明舒跺了跺腳,想抽自己一嘴巴——她怎就鬼使神差說出那樣不知羞的話來?
也難怪阿兄要生氣,若她有個妹妹,才見了男人一眼就說要嫁,她也非氣得抽這妹妹不可。
「阿兄——」明舒跟上陸徜,左一名「阿兄」,右一句「阿兄」地叫著,誠懇認錯,「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誒,你走慢點兒!」
陸徜充耳不聞,他臉色差到極點,心裡堵得發慌,像有氣悶在胸口要將人撐裂般。
腦中全是剛才明舒獃獃凝望別人的男人的模樣,那目光,那神情,還有那句「我想嫁給他」,來來回回走馬燈般在他眼前掠過,沒完沒了。
越想,他就越氣,像有人拿小錘捶他心臟,胸腔內咚咚跳得厲害,他無法冷靜,只能越走越快,彷彿將怒氣發泄在腳步之上。偏偏明舒像只雀鳥般飛在他身邊,一口一個「阿兄」叫他。
而原本讓他融化的那聲「阿兄」,突然間變得刺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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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迴廊,再穿過一小片竹林,就到學子們的寢區。這些備考的學子都是一人一間房,陸徜也不例外。房間很小,放了床與桌椅外,角落就只夠塞箱籠與放面架,中間也就剩供人轉個身的空間。
屋裡有股屬於陸徜的清冽氣息,像松香,又似乎是竹子。書案上堆著沒來得及收起的書,但床上的被褥又疊得整齊,屋子充滿生活氣息,談不上纖塵不染,但也不亂。
明舒跟在陸徜身後踏進他屋裡,愁眉苦臉地叫他:「阿兄,你吱個聲兒啊。」
走了一路,陸徜愣是半個字沒吐過,跟見到她時驚喜的模樣判若兩人。
明舒知道阿兄是真生氣了。他不和人吵架,氣急了最多閉嘴不理人,從前和她發怒訓斥她,都只是裝腔作勢而已,他從不往心裡放的,今天才是他真正氣惱的模樣,也是她第一回見著。
陸徜進屋後並不招呼她,只動手收拾起房間來,把書案上的書並筆墨紙硯這些歸整到桌角。明舒自忖說錯話,跟在他身邊,又是說好話,又是要幫他收拾,可他只不讓她搭手,也不說話。
一來二去,明舒心裡也漸漸被他撩起火來。
她閉上嘴,悶悶坐到床沿,盯著陸徜背景片刻,氣呼呼道:「阿兄是以後都不準備和我說話了?」
陸徜手上動作頓了頓,仍沒轉頭。
「不說算了!」她堵氣自問自答,又想自己一大早大包小包地跨越大半個汴京城來這裡看他,連午飯都沒吃上,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他這麼晾著,心裡越發委屈。
她霍地站起,道:「我回去了。」
語畢,她轉身就走,冷不丁手臂被人拉住。
「坐著等我。」陸徜只說了一句話。
明舒被他拉著又坐回床沿,她瞧著他出門,自己倒不好走了,只能坐著發悶。
陸徜沒去太久就沒回來了,手裡還捧著木托盤,原來是去飯堂打飯了。
「用了飯再回。」出去一趟,陸徜似乎清醒了些,語氣卻依舊不冷不熱。
屋裡沒有其他桌子,吃食被他擱在剛剛收拾過的書案上。明舒展眼望去,托盤內是兩碗飯,一大盤子菜,那菜是三樣夾在一塊的,豆腐、青菜、筍燒肉,看份量不小,像是打飯的嬸子把鍋底都刮給他了。她卻不知陸徜每天打掃完迴廊早就過了飯點,不過因為飯堂的嬸子喜歡他,所以每每都給他留飯,今日聽說他家妹子過來,索性多給了飯菜。
說來也奇怪,書院里的書生看不上陸徜,但這裡幹活當差的僕役卻都喜歡陸徜,譬如飯堂的嬸子,灶上的廚娘,照管花木的大叔。
「你先坐,我出去借把椅子。」陸徜又去隔壁借椅子。
待他借完椅子回來,明舒已經站在書案前,正打開曾氏給的陶瓮,夾出兩塊鯗臘,看到陸徜過來,鼻子里哼了兩聲。
她的氣沒消。
兩把靠背椅並排放著,陸徜拉她坐下,兩個人對著一盤菜。明舒早就餓壞,動筷狠狠扒了幾口飯,陸徜自己不動,就給她夾菜,待她那口氣順得差不多,他才忽然道:「明舒,別說那樣的話。」
作為兄長,他是有氣惱她胡亂說話的資格,但他那股找不到緣由的憤怒,卻似乎不是站在一個兄長的立場來發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麼,就是覺得明舒那時的目光和那句話,在那個瞬間,箭扎心一樣讓人難受。
「那你不許不理我。」明舒腮幫子微鼓道。她倒沒往別處想,覺得兄長就是氣她失言而已。
陸徜低低「嗯」了聲,只看她吃飯——她吃得雖有些快,但舊日教養習慣還在,吃相併不難看,反叫人覺得可愛。
她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使喚他道:「我不要肉,只要豆腐,你這兒的豆腐燒得好吃。」陸徜就把整個盤子端起,將豆腐通通撥到她碗里,她連聲道:「夠了夠了。」又眉開眼笑起來,夾了筷筍燒肉給他:「阿兄嘗嘗,你們這兒燒飯的廚子好手藝。」
按陸徜個性,若是平時,他定覺此舉不合適,這筷筍燒肉必是要她放他碗里的,但今日卻不知為何,他盯著她的眼緩緩張口,受用了她喂來的筍燒肉。
明舒一怔。阿兄今日這是中邪了?上回喂他一顆孛婁,他都要拿大道理數落她半天呢。
陸徜已經飛快垂下頭,起筷用飯,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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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的功夫,兄妹二人的氣都已散去。
明舒一邊捧著陸徜泡的紅果茶小口小口啜飲著,一邊看陸徜收拾桌面,說笑道:「阿兄,你和阿娘要把我寵壞了,什麼活都不讓我干。」
「有問題?」陸徜手腳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擦完桌子,反身在椅子上坐下,也不急著去還碗筷,只挑眉問她,「家中可安好?」
「挺好的,就是我悶得慌。阿娘接了綉活,還要料理家事,好不辛苦,我又幫不上忙,你們老這麼寵著我,不好。」
「寵你還有意見了?還是你有什麼言外之意?嗯?」
不得不說,陸徜了解她。明舒一下子閉嘴。她原就想探探陸徜口風,看他對她出門謀差這事的態度,現下見他這反應,她也不敢多說,怕說過頭了被他看出端倪來,當下笑著道:「哪有意見?阿娘和阿兄最好了。」
陸徜眯起眼,這話聽著太不對勁。
「陸明舒,你確定沒事瞞著我?」
「當然沒……」明舒心虛,飛快坐到他身邊椅子上,轉移話題,「阿兄,最近咱們住的勝民坊出了樁奇事。」
「什麼奇事?」陸徜問她。
「就是有戶姓賈的人家,這戶人家有個女兒,她年歲與我相仿,原本也是個甜美溫柔的姑娘,兩年前起忽然性情大改,又是凌虐家中養的貓狗鳥獸,又是鞭打虐待家中下人,連貼身照顧她的丫鬟都不放過,還頂撞長輩,出言不遜,在外頭行事也越發任性,屢教不改,惹得父母憂心忡忡,不得不將她關在家裡。阿兄,你見多識廣,分析分析,如果有人突然轉變性情,一般會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她把殷淑君的事改頭換面提了一遍。
「勝民坊有姓賈的人家嗎?家中竟還有下人?」陸徜盯著她反問。
勝民坊是平民聚集地,哪來家有下人的富貴人家?
明舒沒想到他如此精明,當下忙道:「唉呀,勝民坊那麼大,阿兄才呆了幾天,自然沒聽說過這戶人家,我也聽人說的,好奇得緊。阿兄這般聰明,快給我分析分析。」
千穿萬穿,馬屁最穿,何況明舒拍的馬屁格外動聽誠懇,陸徜終於收回緊迫盯人的目光,轉為思忖。
「人的性情由小到大一步一步養成,與生活環境息息相關,排除此人刻意偽裝的可能性外,一般來說,如果環境出現重大變故,有可能導致她精神與行為出現異常,比如家中突然衰敗,或者父母等親近的長輩亡故。」
「沒有呀,她家沒出重大變,父母長輩皆在且家境優渥。」明舒道。
「也許發生了一些家人並不知曉的事情,又或者是她身體的疾患導致的。」
「疾患?」明舒不解。
「就是一些隱晦的疾病,特別家族史上出現過的癔症之類,又或者外傷,比如你……你摔成離魂症後,性情就與從前不一樣了。」
「我有什麼不一樣?」聽到拿自己舉例,明舒不失時機問道。
陸徜轉頭看著她:「以前很乖,很溫柔,很聽話……」
明舒蹙眉,狐疑:「不對啊,你之前說我是混世魔王來著……」話說一半,她忽然意識到被陸徜逗了,於是捶他,「阿兄,你又拿我尋開心。」
陸徜用拳頭掩了唇間笑意,又道:「除了這些外,還可能是因為藥物,江湖上有不少能引發性情變化的藥物,像什麼蔓陀羅之類,長期服用就會導致這樣的後遺症。」
「你是說可能有人下毒?」明舒忖道,殷淑君是從兩年前開始出現異常,而後情況越來越嚴重,倒是符合阿兄說的長期服用這一點。
「可是這些藥物雖會導至人性情改變,但多數伴有神智不清,癲狂讒妄等癥狀。」見她手中紅果茶飲空,陸徜一邊起身給她添水,一邊回答道。
明舒又想,按殷家大太太和陶以謙的描述,殷淑君並不像神智不清的模樣,況且若真有癲狂讒妄這麼明顯的癥狀,殷家人早就該發現並且就醫了。
「這些癥狀倒是沒有,這麼看來又不像下毒。那會是什麼?妖怪附身?奪舍?」她無意識地接過茶,自言自語道。
她聲音還沒落下,腦袋先挨了陸徜一個栗子。
「別胡說八道,這世上哪有鬼神,左不過是人在作祟罷了。瞧你說得這麼詳細,你是親眼見到那賈娘子了?」
「沒,都是聽說。」明舒捧著茶暖手。
「明舒,眼見都未必為實,何況是耳聞?坊間流言,多數以訛傳訛,那些長舌之人嚼起舌根來,往往變本加厲描繪,只圖一時痛快,根本不管真假,卻不知會害苦當事人,你萬不可學去這等習性。那賈娘子正值妙齡,馬上要議親,若是風評受損,對她後半生幸福影響很大,我們不該妄議妄傳。謠言之禍,往小的說,可誤人終生,往大的說,可亂國之根本。」說到這裡,陸徜正色道。
明舒點點頭,道:「阿兄,我懂。謠言,當止於智者。」
陸徜的提點,似乎打開她受局限的想法,她把茶杯擱到桌上,忘乎所以地用雙臂環圈陸徜的手,眉開眼笑道:「阿兄真聰明。」
陸徜的心臟,又跳快一拍。
他覺得,她應該是把他上回提醒的避嫌之話給拋到腦後了。
「少拍馬屁,別人家的事你別攙和。」陸徜點她眉心,又道,「你真的沒事瞞著我?」
「沒,真的沒。」明舒笑嘻嘻地鬆開手,起身走到門邊,倚門望院里風景。
這片寢屋由長廊相連,廊上掛著湘妃竹簾,簾外是一片竹林,格外幽靜。明舒看著看著,忽然心頭一動,轉頭道:「阿兄……」
陸徜正在床頭找錢袋,打算趁著明舒這趟過來,讓她將這段時間他攢下的銀兩帶回家去,聽她喚自己,便回過頭來,卻見她又怔怔瞧著門外竹林問他:「剛才……在迴廊那邊遇見的公子,阿兄可認識?他是誰?」
陸徜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這個問題擊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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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揣著錢袋被陸徜給掃出松靈書院的大門。
就因為她向他打聽了適才驚鴻一瞥的少年身份,陸徜又生氣了。
明舒也不曉得自己為何對那少年念念不忘,明明才見了一眼,她甚至不曾好好看清楚過對方的容貌,卻覺得他身上的氣質熟悉得像是認識了很久的人。
彷彿……是打開混沌過去的一把鑰匙。
「我在這裡一切都好,你與阿娘不必掛心。接下去我要專心備考,日後沒急事你就不要到松靈書院。」陸徜送她上馬車,語氣尚好,但那緊繃的神情卻泄露他的情緒。
「我……」
明舒想說什麼,陸徜卻不理會,徑直走到車夫那兒交代兩句,馬車就啟程了,明舒只能坐進車廂,把帘子一撩。
陸徜沒離開,站在書院門前目送她。
她忽然記起,阿兄常穿青色衣衫,而今日他穿的,也是身淺青斕衫。
馬車漸行漸遠,陸徜的身影也漸遠,他定定站著,彷彿化成一桿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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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松靈書院回來後,明舒便將心思放在殷淑君的事上。
與陸徜一席交談過後,明舒受益匪淺,只覺思路被打開,不再局限於原本的猜測上。在家裡休整一日,明舒終於換上殷大太太李氏贈予的衣裳,簡單收拾了行李打算往殷家去。
李氏送的兩套都是顏色清新的衣裳,不論花樣還是布料都比陸徜買的那塊要好上許多,穿到身上自然更合適明舒。
「你這樣打扮,好看。」曾氏看她似乎又有了些舊日模樣,心裡五感雜陳。
「可我還是喜歡阿娘幫我做的這套衣裳。」明舒笑笑,將曾氏縫的這套衣裙仔仔細細地疊好,小心翼翼收進箱籠里,這才同曾氏道別出門。
門外停著殷府的馬車,雖然她只是當個伴讀,但殷家還是派人過來接她,而那個接她的差事,又被陶以謙自告奮勇攬下。明舒穿戴一新出來,陶以謙眼睛大亮
「五公子……」明舒坐進馬車裡就掀開帘子。
陶以謙忙驅馬隨車而行,道:「別這麼客氣,你叫我鳴遠或者……五哥吧。」
明舒想了想,乾脆道:「成,五哥。」
陶以謙被這聲「五哥」給喊得心花怒放,只聽她又問自己:「五哥,你不回臨安嗎?」
「暫時不回。家裡把京城的幾家鋪子交給我打理,我要在這兒呆上一段時日。」
明舒點點頭,又問他:「對了,五哥,上回忘記問你,淑君娘子今年也十七了吧,可許了人家?亦或是已經相中哪家公子?」
「定是還沒定下來,不過我在家聽我母親提過,娘娘……就是我姨母似乎有意搓和她與三殿下。」
「你家已經出了位娘娘,若再出一位皇子妃,那當真是一門榮顯。」明舒道。
「可不是嘛,外祖父和大舅也盼著這事能成,但淑君那情況,要真嫁進皇家,豈不是給家中招惹禍事?我瞧這婚事怕是不成了。」
「你外祖父外沒有別的適婚女兒?」明舒又問。
「長房嫡女只有淑君一個,倒是還有個只比她小一歲的妹妹,喚作良君,但良君是庶出的,不可能嫁入皇家,除非她能得舅母垂憐,記到舅母名下當成嫡女,或許還有些機會。」
「那你這位良君妹妹同淑君娘子的關係……」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放心吧,良君是個善良可愛的姑娘……」陶以謙生怕明舒不信,又道,「和你一樣討喜,你見著就知道了。她和淑君的感情從小到大都好。淑君性情大變,家裡的姊妹兄弟無人願意接近她,連她親弟弟都不喜歡她,只有良君還常去陪她,同她說話解悶。」
明舒點了點頭,還想問些什麼,卻見陶以謙揚眉一笑,指著前頭道:「咱們到了。看,良君出來接你了。」
明舒便將頭探出車窗,果然瞧見有個黃衣小娘子站在側門的石階上正翹首以盼。
很快馬車就停在側門前,明舒踩著小杌子下來,迎面就撞上張明媚笑臉。
「明舒何能,竟勞煩三娘子來此相接。」明舒邊說邊要行禮,可還沒等曲膝,就被殷良君扶住。殷良君在家行三,明舒喚她排行。
「姐姐莫如此見外,我聽母親說給大姐找了位伴讀娘子,心裡正高興又多位姐妹呢,又聽五哥提起姐姐在路上智擒山匪救他們一命的事迹,心裡仰慕得很。知道今天五哥去接姐姐,我等不及想見,這才出來等呢。」殷良君一邊說笑,一邊上前親親熱熱挽明舒的手。
明舒由她挽著,只偏頭看陶以謙,陶以謙訕訕笑著小聲道:「就說了你的事,沒提你阿兄,放心吧。」
明舒這才收回目光,道:「三娘子過獎,當日不過情勢所迫,不值一提。」
「那也得姐姐足夠聰明才能化險為夷,像我這樣笨手笨腳的可就不成了,只會拖累五哥。」她說著吐吐舌。
陶以謙見了便往她腦上一敲,道:「說什麼傻話,你要是在,五哥拼了命也得護住你。」
殷良君便又是一笑。她生得本好,削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身段纖細有羸弱之態,笑的時候很甜美,不笑的時候自有楚楚動人之態,最是惹人保護。
「明舒姐姐,走吧,我帶你去見見家裡姊妹,她們可都在學堂等著呢。」殷良君興沖沖拉著明舒就往學堂去。
明舒卻停步,微笑道:「三娘子,太太命我給淑君娘子做伴讀,我理當先拜會淑君娘子,再與她同去學堂。」
殷良君一怔,那邊陶以謙卻道:「說得正是,我帶你先去見淑君吧。」
「要不我帶明舒姐姐去吧。」殷良君又自告奮勇道。
「也好,你們姑娘家好說話,我就不攙和了。明舒,你將行李交給我,我讓人先送到你屋裡。良君妹妹,幫我照顧明舒。」陶以謙一想都是女孩子,他也不便摻和,索性接過明舒的行李。
「放心吧。」殷良君拍拍胸。
那邊陶以謙又朝明舒交代道:「如果遇到什麼難事只管找我,自己小心些。」
明舒謝過陶以謙後,與殷良君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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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淑君是家中嫡長女,獨居一座綉樓,名為「攬翠閣」,樓外又有小院環抱,風景獨享,別提多舒坦,由此也足見家中親人對她的疼寵,就不知為何好端端地轉了性子。
明舒跟著殷良君一路走來,路上遇見不少殷家下人,每個人見了殷良君都堆笑見禮。殷良君皆笑臉相對,一一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明舒從旁看著,想這殷良君在下人之中人緣倒是極好。
殷良君給每個人都介紹了明舒身份,那些人一聽明舒是來給殷淑君當伴讀時,均露出複雜神情,明舒故作不解,問殷良君:「她們為何那般看著我?」
殷良君似乎正等她來問,回答時卻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家姐性子有些嚴厲,她們怕她。」語畢咬咬唇又湊到她耳畔小聲道,「明舒姐姐,在家姐身邊服侍,你多擔待些,若在她那裡遇著什麼難處,可以同我說。」
明舒挑挑眉,詫異道:「你姐姐她這麼……」
「噓,到了。」殷良君做個噤聲動作,彷彿很怕驚擾到園裡住的人。
不是說這姐妹二人感情不錯?看起來不太像呀。
園子的門緊閉,殷良君前去敲門,明舒的眉在她轉身後微微一蹙。
故弄玄虛!
————
明舒與殷良君並沒在綉樓里見著殷淑君,據下人們說,殷淑君今日一早就去了家學學堂。
「真是稀奇,今日姐姐竟主動去了學堂?」殷良君又帶明舒往學堂去,嘴裡嘀咕道。
「她平日不去學堂嗎?」明舒邊走邊問。
「去的,只是通常……不太準時,也常逃課,學裡的先生與教習睜隻眼閉隻眼,也沒人敢招惹她……」殷良君又道。
「令姐這般……」
「她就是有些任性,也沒別的。」殷良君忙又替殷淑君說起話來,但這辯解說得蒼白,毫無說服力。
明舒仍只笑笑,不作回應。
一時間二人走到學堂,便都閉口不提殷淑君。
————
殷家家學在潤文館,館分東西兩處,東邊給族中男丁,右邊給了家中女兒,兩邊以長廊相連接,中間是方形蓮池,養了幾隻錦鯉,環境雅緻清幽。
潤文東館眼下已經開始晨誦,讀書聲朗朗傳來,西館這頭卻還沒開始上課。
明舒踏進西館,館中已經坐了不少豆蔻年華的娘子,除了殷家長房以外,應該還有偏房與旁枝家的姑娘,一眼掃過約有七、八人,幾乎將整個學堂坐滿,唯獨有一處還顯得空蕩。
學堂的桌椅,橫三豎四,左手邊的第一位上坐著個穿紅衣裳的少女,她身後與身右的座位卻都空著,與其他位置上坐得滿滿當當的人形成鮮明對比。
姑娘既多,教習又沒到,本該是熱鬧非常的早上,今日卻無人說話,學堂內顯得格外安靜,眾人都將目光拋向新來的明舒身上。學堂外的抱廈早有不少丫鬟媽媽隨侍在內,其中一位見了明舒,忙上前來。
「這是母親身邊的芸姑姑。」殷良君低聲向明舒道。
「我們大娘子已經到學堂了,陸娘子來晚了。」芸姑姑生得嚴厲,開口也嚴厲。
「芸姑姑,是我……我以為大姐還在屋裡,所以帶著明舒去找她了,不怪明舒。」殷良君比明舒更快開口,將罪責往自己身上一攬。
芸姑姑聞言面色稍霽,只道:「三娘子回位子上坐著罷。」一邊又帶著明舒往前走,走到那位紅衣娘子身邊方停步。
「娘子,這位就是太太給你尋的伴讀陸明舒娘子。」芸姑姑介紹起來,「明舒,這位就是我們淑君娘子,日後你就與她作伴吧。」
明舒望著眼前這個縱然所有人都在轉身打量她之際卻依舊坐得直挺挺的小娘子微微一笑,行了個萬福禮,道:「明舒見過淑君娘子。」
殷淑君此時方轉過頭來——這一轉頭,倒叫明舒心裡一驚。
這驚是驚艷。
她以為淑君與良君兩姐妹應該差不多,卻不想這殷淑君生得十分貌美,又比楚楚可憐的殷良君強出幾個頭去。一雙鳳眸兩彎柳葉眉,瓊鼻櫻唇最是明艷動人,這殷淑君長得連同為女人的明舒見了都要嘆聲美,就是她膚色稍顯蒼白,明艷內又夾著幾分凌厲,看上去不好相予。
「哼。」殷淑君鼻中微哼,挑眼蔑視明舒,並沒給芸姑姑面子,只冷道,「又來個監視我的?這回換成外頭的人?」
芸姑姑被她說得尷尬,但到底熟悉殷淑君的脾氣,也沒多說,只指著淑君身後的位置道:「今後你就坐在這裡吧。教習來了,準備上課。」
明舒依言坐到自己位置上,只是屁股剛挨著凳子,就聽身邊傳來幾聲低低的抽氣,她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見旁邊數雙眼睛原驚恐地盯著自己,可在她轉頭之際卻又通通撇開頭去,不與她對視。
前頭的殷淑君仍直挺挺坐著,彷彿一尊石像。
「各位娘子,今日照例先上《女則》,請大家將書取出先誦讀三遍。」教習出來,是位年過四旬的女先生。
翻書的「沙沙」聲響起,明舒看了看自己的桌面,桌上無書,倒是桌肚裡塞了幾本,隱約可則封面上的《女則》二字,她便伸手進去掏。
本已整齊開口的朗誦聲中,突然變得散亂,其中夾雜著幾聲隱約的低呼。
明舒的手已經伸進桌肚,人忽然定格不動。
前面坐的殷淑君沉冷如冰地臉上露出一抹惡意的笑來,裝模作樣地朗誦起來,眼珠卻往後瞥,正等著好戲開場。
可是等了一頁誦過,又一頁誦過,突然間,她身後傳來明舒響亮的誦讀聲。
殷淑君的笑容一沉,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只見明舒雙手已然輕擱桌面,掌中攥著翻起的書正在朗誦,聲音又脆又亮,見她望來,甚至回了她一個友好的笑。
這不可能!
殷淑君看看桌面,又看看地上,什麼也沒瞧見。
在明舒的笑眸之下,殷淑君恨恨轉回頭去,胡亂翻著手裡《女則》,也不再誦讀。教習見她這般舉動不免蹙眉,正要說她兩句,忽然之間堂上一聲驚叫差點刺破眾人耳朵。
「啊——」
坐在殷淑君右後方、明舒右手邊的姑娘花容失色地跳起來,顫抖地指著殷淑君的後背,磕磕絆絆道:「蜘……蜘蜘蜘蛛!」
眾人隨其望去,驚叫聲四起,整堂大亂。
只見一隻巴掌大的蜘蛛趴在殷淑君披在後背的頭髮上,正一點一點地往上爬去。
一眾嬌娘哪裡見過這般畫面,好些差點嚇暈過去,就連教習也嚇呆,殷淑君見眾人只盯自己後背,跟著回首望了眼。這一望,簡直魂飛魄散,兩眼發懵!
不知何時,她叫人藏在明舒桌肚裡的那隻蜘蛛,竟然爬到自己身上來。
「啊——」她叫得更加響亮,但人卻不敢動,生怕一動蜘蛛就竄進衣襟,「快快……快……」
學堂內亂成一團,所有娘子俱都縮到角落不敢靠近殷淑君,也無一人敢上前解救,任由殷淑君獨自害怕,那張明艷動人的臉愈發蒼白得厲害。
「我我……我去喊人。」教習也不敢動那蜘蛛,只連聲喚人。
殷淑君斜眼望去,那蜘蛛已經快要爬到肩膀上,正朝自己臉上來,八隻細長蛛足近在咫尺,想暈又暈不過去,當下想死的心都有了,不妨一隻素白縴手伸來,輕而易舉捏住蜘蛛的腳,把那巴掌大的蜘蛛從她頭髮上扒了下來。
「沒事,別怕。」說話的是明舒。
不知幾時她已經走到殷淑君身後,出手將蜘蛛捻下,那蜘蛛兩隻長腳被她捏住,餘下的六隻腳都向內縮起,不住彈動,依舊十分嚇人。
「沒毒,也不咬人。你看,它挺乖的。」明舒捏著蜘蛛往殷淑君眼前一送。
殷淑君整個人從座位上彈起往後縮去,嘴裡只道:「滾!拿走!快拿走!」
教習也道:「快丟了吧。」
明舒「哦」了聲,彷彿有些捨不得般將蜘蛛朝窗外一丟。蜘蛛沒入草叢就消失不見,堂上眾人這才鬆口氣,傳出幾聲吁聲。
「明舒姐姐好厲害啊!」殷良君第一個反應過來,鼓掌道。
其她娘子跟著回神,一個個都拿仰慕的目光崇拜地望著明舒,明舒拱拱手:「過獎過獎。」
那邊殷淑君回過味來,衝到明舒面前,橫眉怒斥:「是你!」——就是她搗的鬼!否則那隻蜘蛛是怎麼爬到自己背上的?
明舒仍是笑著,伸手按住殷淑君的肩,把她按回座位上,語帶寵溺道:「淑君娘子,該上課了,別鬧。」而後又向教習道,「先生,繼續上課吧。」
教習愣了愣,忙道:「大家別吵了,繼續上課。」
各人歸座,明舒也跟著回到位置上,殷淑君轉頭惡狠狠瞪她,明舒只回以笑臉。
外頭聞聲趕來卻目睹全程的芸姑姑暗暗揮退本要上前捉蜘蛛的小廝,心中只道,阿彌陀佛,也許這陸明舒真能治住他們家這位大姑娘。
朗誦聲又起,明舒雙手卻都放到桌下,以左手重重按住不斷顫抖的右手。
那麼大隻的蜘蛛啊,她嚇得心臟都快停了!
但有什麼辦法,這第一個照面,她不能輸。
為了銀子,她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