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氣氛隨著陸徜的出現而陷入冷凝。燭火微搖,陸徜印在窗上的影子也跟著搖晃,再隨著他的腳步被一步步拉長。
明舒裹緊被子,看著自家阿兄漸漸逼近的身影,滿腦袋只有一個詞。
完犢子。
「陸兄。」陶以謙率先回神,抱抱拳,道,「實在抱歉,沒照顧好令妹,讓她在這裡受傷了。」
陸徜止步,眼睛盯著明舒,問的卻是陶以謙:「她怎麼傷的?傷到哪裡?」
連一句敷衍的寒暄都沒有,審問般的語氣可見他此刻怒焰多熾,然而他臉上卻又眉平目斂,除了冷,再看不出別的。
明舒覺得事情嚴重了。
「從疊石山半山處摔下,已經讓大夫看過,手臂上有兩處擦傷,腳踝崴了,除此之外別無他傷。」陶以謙有些怵他,話答得規規矩矩。
陸徜點點頭,這才向明舒開口:「藏什麼?把手伸出來。」
「冷……」明舒想找個借口矇混過關,然而還是在陸徜緊迫盯人的目光下把手從被子里伸出。
左手手臂上纏了一段繃帶,右手手腕處則是直接裸露在外的擦傷,上過葯後紫紅紫紅。
明舒聽到陸徜忽然間沉重的呼吸聲。
「阿兄……」她小心翼翼喚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怵他。
陸徜的目光又移向她的腳,意思很明顯,卻沒開口。陶以謙看了出來,自己在場,明舒定然不便露出腳來,於是告辭:「要不陸兄先與明舒說會話,我出去……」
他話沒說完,衣袖就被明舒扯住。
明舒遞去個求救的目光——陶以謙要是走了,沒有外人在場,指不定她阿兄怎麼訓她,她慫,再者淑君的事沒完,她還得交代陶以謙呢。
陸徜的目光隨之落在明舒攥著陶以謙衣袖的手上。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陸徜氣場變了。
被陸徜吃人般的眼神一瞪,陶以謙下意識自救,一把抽走被明舒攥住的衣袖。
雖然他挺喜歡明舒,但是……他更怵陸徜。
明舒立刻沖陶以謙蹙眉——這沒義氣的?!
陶以謙回個為難的苦笑——你阿兄太嚇人!
「我先出去,你們聊,有事叫我。」陶以謙把沒義氣進行到底。
「不必。」陸徜阻止了他。
陶以謙止步,看著陸徜一步走到床前蹲身而下,從地上拾起明舒的一隻鞋。
明舒的腳還縮在被裡,怔怔看著陸徜。陸徜握著鞋坐到床尾,一手探進被中,捏住她的腳丫子,再將鞋套上——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替明舒穿好了兩隻鞋。
「阿兄……」明舒想咬被子,阿兄這舉動讓她覺得自己是三歲稚童,有些難為情。
陸徜已經泰然自若地起身,他又站在床邊,俯頭看她,平靜道:「回家,還是留下?」
鞋都替她穿好了,這意思還不明顯?明舒哪敢說「留下」,當即點頭:「回家回家,馬上回家。」
說罷,明舒打算掀被下床,可陸徜動作比她更快一步。
他俯身,輕而易舉將她攔腰抱起。
明舒怔怔落進陸徜懷中,直到頭磕在他肩頭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阿兄,我自己能走。」當著陶以謙和殷府老嬤嬤的面,明舒實在不好意思,前有陸徜替她穿鞋,後有陸徜抱她,就算是兄妹,她一張臉也紅得透透。
陸徜一眼望來,看著冷冰冰,眼底又似燃著火焰。
明舒把後面的話吞進肚子——算了,丟臉就丟臉吧,總比惹火鎮山太歲屍骨無存的好。
她垂下頭,由著陸徜抱自己走了兩步,忽又想什麼,一手攀著陸徜的脖子將頭仰過他的肩膀,朝陶以謙使勁使眼神。
「怎麼了?」陶以謙立刻跟過來。
「把我的鋪蓋和我屋裡的東西收拾了帶給我,記住,要你的人,別假手他人。還有,此前交代你辦的事,你別忘了,越快越好。」
她的小本本還扔在淑君的綉樓里呢。
陶以謙忙點頭應是。
陸徜卻停步在門前,冷道:「要不要把你抱回去,給你們沏壺茶,讓你們在這秉燭夜談?」
明舒馬上閉嘴,鬆開手,老老實實靠在他胸前。
陸徜卻又道:「抱緊,免得掉下去。」
「?」他抱她跟抱枕頭一樣輕鬆,明舒覺得他怎麼也不可能讓她掉在地上,但……她還是伸手環繞他的脖子,讓自己緊緊掛在他懷中。
總之,這個時候順著阿兄就對了。
門帘挑開,陸徜抱著她邁出屋子,夜晚的涼風一吹,明舒覺得冷,情不自禁抱緊了陸徜,嘟囔了聲「好冷」,便將腦袋龜縮到他襟前,淡淡草木香氣與溫暖貼頰而來,讓人沒來由安心。
陸徜腳步微微一滯,神情變了幾變,卻全都被這濃厚夜色遮掩,再邁步時,他走得更快了。
————
明舒就這樣被陸徜給帶回家了。
二人到家時夜雖已深,但屋裡的燭火依舊亮著,曾氏在樓下邊打呵吹邊做綉活邊等他們回來,招寶聽見外頭的動靜立時警醒地衝到門前,曾氏也將手中活計一丟,見陸徜抱著明舒進來,只當明舒受了重傷,提了心問道:「這……這是傷哪兒了?」
「沒事,阿娘別擔心,就是崴到腳,是阿兄大驚小怪,非不讓我下地。」明舒又越過陸徜的肩頭朝曾氏笑道。
觀她神情輕鬆,應該是真沒大礙,曾氏這才鬆口氣,又瞧著自己兒子那張綳得死緊的臭臉,想了想,決定不上去觸霉頭。畢竟明舒進殷府做伴讀的事,她也有份幫著瞞兒子,今天兒子回來問起明舒時,她還幫著騙了兒子,誰想一天沒過完,殷府就派人前來通知明舒受傷之事。
這下,她是無論如何也瞞不過去,只能全部交代。
陸徜心裡,估計也氣著她這老母親呢。
「你們先上去,我給你們燒些熱水,煮些吃的,想吃什麼?」曾氏站在樓梯底下問道。
「我想吃阿娘包的甜圓子。」明舒照舊笑嘻嘻。
「成,等著。」曾氏二話不說去了灶間。
————
回到屋中,陸徜將明舒輕輕放上床,順手扯來被子蓋在她腿上,這才轉頭去脫明舒的鞋。明舒縮了縮腳,沒能躲過他的魔爪。
兩隻鞋都扔到地上,陸徜猶未收手,捏起她崴傷的腳。
「別動!」陸徜垂頭道。
白襪一去,濃重的藥草味散開。白布從她小腿根一直纏到腿後跟,也纏住了半個腳背,但仍舊沒有全部蓋住她腳上磕得青紫的淤傷。她皮膚本就白,因此那傷顯得猶其觸目驚心,更別提被白布纏緊的地方,特別是腳踝處,已經高高腫起。
明舒只覺得陸徜捏著自己小腿的手突然間緊了緊,她道:「阿兄……只是小傷,不礙事……啊,疼疼疼!」
陸徜只是輕輕捏了下她的腳踝就鬆了手,聽到她的痛呼,不由氣到笑:「不是小傷?不是不礙事?現在又喊什麼疼?」
明舒不說話了,把腳倏地收進被裡。
瞧她那副老鼠見了貓般的表情,陸徜更氣,目光不經意又掃過她的手,愈發覺得那傷刺眼,替她將被子蓋好後坐在床沿盯著她直看。
「阿兄,你聽我解釋,我去殷家做伴讀而已,不是有意騙你……」她覺得不能沉默下去,於是出言解釋。
解釋的話才開了個頭,陸徜驀地傾身向她俯下,明舒往後一倒,靠在床頭上。
「咚」一聲響,陸徜雙拳從她兩頰處擦過,重重落在床頭木架上,明舒被他禁錮在小小空間內,只覺得周圍熱度瞬間攀升。陸徜的臉離她很近,僅僅一個拳頭,她能感受他呼吸間的氣息拂過臉頰,像火焰的尾巴般,燙人。
「陸!明!舒!」他聲音很低,微啞,眉心蹙著,不是在殷家時的冷靜模樣,「我很生氣!你現在什麼都別和我說,我也不想和你扯嘴皮子。」
這麼直白的表達氣憤,卻又克制隱忍著不發作,陸徜是真的氣壞了。
氣得他肺都疼。
瞞他騙他是小事,最關鍵的是她身上那些傷,跟要命似的戳他心,讓他回憶起在江寧剛救下她時,她那副焉焉一息的模樣——遍體是傷,昏迷不醒。
那些讓人餘悸猶存的景象,至今想起都會讓他內心難安。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她救下,帶她進京,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呆在他身邊,不是為了重現那日景象。
她怎就……不明白?!
明舒愣愣瞅著他,把解釋的話全都吞下。她在他眸中,讀到的是恐懼,而非憤怒。
她的阿兄,在意的也許不是她的欺瞞,而是其他。
「阿兄,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她不再解釋,輕聲道。
陸徜的氣息,隨著她的道歉平緩下來,但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不變,目光流連在她臉上,遲遲不語,也不知在想什麼。
「咳咳!」
打破僵局的,是曾氏的咳嗽聲。
陸徜如夢初醒般收回手坐直。
「圓子好了,都來吃點吧。陸徜,跟我下樓把熱水端上來。」曾氏把圓子放下後,又召喚陸徜出去。
母子二人下了樓,曾氏一邊從灶上舀水出來,一邊斜睨陸徜,慢悠悠開了口。
「阿徜,你在想什麼?上頭那個,是你自己親口承認的妹妹。」
「……」陸徜默。
————
陸徜出去後就沒再回來,換成曾氏照顧明舒。
明舒鬆口氣,吃了碗熱騰騰的圓子,又在曾氏幫助下洗漱更衣,一身輕快地窩進被中,才躺了片刻就又坐起。
「阿娘,我去你屋裡睡吧,不然阿兄沒地睡。」
曾氏擺擺手:「不用,你阿兄在樓下竹榻上對付一宿,你傷了腳不宜挪動,就別折騰了。」
「樓下竹榻?天還冷,會著涼的,不成。」明舒掀開被,忙要換地方,卻被曾氏按在床上。
「你別忙活了,就讓他在下頭睡吧。」曾氏道。
「阿娘,阿兄真是你親生兒子嗎?你怎麼一點也不心疼他?」明舒只好又坐回床上道。
曾氏敲了她腦門一下:「是不是我生的,我心裡沒譜嗎?你阿兄那臭脾氣,我就是心疼又能怎樣?榆木疙瘩一個,算了別提他了,快睡吧。」
明舒便又問:「阿娘,阿兄怎麼突然回來了?」還回來得這麼湊巧。
「說是書院里休沐日,他惦記家裡,就回來瞧瞧咱們。」曾氏邊收拾碗筷邊回她。
「那他……回來幾天?」
「休沐日就一天,明天他就該回去了吧。」
明舒眼睛亮了亮——只留一天啊,那還好,還好!
————
知道陸徜第二天就回書院後,明舒心情大松。
這實在不能怨她盼著阿兄離開,畢竟要是阿兄在家,殷家那檔事查了一半就不好繼續了,那她豈不是白忙活一場?
所以阿兄還是回書院去專心讀書吧,她也好安心賺錢。
這麼想著,明舒裹緊小被子美美睡了一覺,翌日起個大早,天才剛亮她就一瘸一拐地扶著牆慢慢下樓,沒等人到樓下,她的聲音就先響起。
「阿娘,阿兄!」
穿透力十足的聲音讓坐在樓下看書的陸徜抬起了頭。
「喲,阿兄這麼早就起來讀書?難得回家一趟,今天馬上又要趕回書院,你怎麼不多休息會?」明舒下了幾層台階,打眼就看到穿戴妥當的陸徜,滿臉堆歡道。
陸徜眯了眯眼,把書往桌上一放,起身走到樓梯前,朝她伸出手。
明舒自然而然把手放在他掌中,由著他扶自己下樓。
陸徜牽住她的手,這時方道:「誰告訴你我回書院?」
明舒一滯:「你不是只休沐一天嗎?」
「是只休沐一日,但我已經讓人向山長代為告假,打算在家裡呆上一段時間。」陸徜回她。
明舒臉上堆的笑全都凝固。
「可……春闈在即,你不用回書院讀書嗎?」她乾巴巴問道。
「讀書哪兒不能讀?在家也一樣。」陸徜把她牽下來,唇角微微上挑。
「……」明舒的心情頓時不美麗了。
她阿兄,變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