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時間過得很快,明舒與陶以謙分頭行事,陶以謙這邊馬不停蹄地查明舒交代的事,明舒那邊則梳理清脈絡,到了第三天,明舒出發去了衙門。
她只是去報了個官,說殷家有人害她,要個交代。殷府到底是京城有頭有臉的官宦人家,衙門受理的師爺一聽說是殷家,立刻就遣人去殷府通傳。消息傳得很快,殷家管事來的時候,幾個捕快正坐明舒身邊勸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點殷家賠償的銀子就算了,明舒也不理論,只是笑。
以殷家的地位,若要仗勢欺人,一百個明舒也不夠賠,但妙就妙在大安朝文人治國,皇城根下不知多少御史監察,要是明舒鬧起來,這事固然可以壓下,但保不定落進御史眼裡拿來大做文章,這殷繁老大人最看重名聲,從先帝身邊退下以後,便以廉潔自守的清官自居,家中又出了個得寵的娘娘,是以遇到這類事情,最先做的都是求和私了。
畢竟銀子事小,失節事大。
果如陸徜所料,聽聞明舒只是要求見殷立誠時,殷家不止立刻答應,甚至派了輛馬車前來接明舒。
明舒坐著殷家的馬車抵達殷家時,陶以謙的小廝也已經守在門口等著給她報信。
要準備的都準備妥了,和明舒的計劃無甚出入。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陸徜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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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面對殷家諸人,明舒的底氣原本有些不足,不過因著陸徜在身邊,雖然他不言不語,對她和陶以謙的種種計均未置一辭,大有讓他們放手一搏的態度,但明舒依舊覺得安心。
陸徜沒有報江寧解元的身份,只說自己是明舒兄長,跟著明舒進了府。
殷立誠只同意見明舒一個人,陸徜沒被允許進入殷立誠的書房,便只在書房旁邊的花廳等著。花廳里擺了盆雙色杜鵑,花開得很鮮艷,陸徜就在花旁的圈椅上坐下,從懷中掏出書來默默看起,竟似毫不擔心明舒般。
奉茶進來的丫鬟,看到花下垂眸的美男子,那茶水奉得含羞帶怯。
陸徜除了一個「謝」字,連眼皮都沒多抬過。
半本書翻過,書房的門終於打開,明舒出來,陸徜這才收書起身,以眼詢問明舒。
明舒露齒一笑:「成了!」
他不知道明舒在書房裡和殷立誠說了什麼,但明舒成功說服殷立誠這個結果,陸徜從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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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春的時節,寒意仍重,剛下了場雨,天色並不透亮,殷府在園中洒掃的下人們時不時搓搓手,以溫暖凍僵的手。邊打掃邊閑談,私下裡聊些主家的事,是下人們的一大愛好。
懷秀閣這兩天因為殷淑君的事,氣氛很壓抑,當家太太被禁足,殷立誠幾天都沒踏入這裡,全都宿在書房,惹得下人流言紛紛。
天上還飄著點毛毛細雨,殷良君帶著個打傘的小丫頭匆匆進了懷秀閣的園子,小丫頭在廊下收起傘,殷良君邊同四周下人打招呼,邊問李氏情況。
「大太太沒出來過,還在因為大姑娘的事著急上火,幸好三娘子天天來陪著說話開解。」有人回道。
殷良君笑笑:「母親難過,做女兒定是要分憂。好了,我先進去給母親請安。」
那人便贊道:「三娘子真是孝順……」後邊又誇了幾句,走得遠了,殷良君也沒聽到,不過反反覆復誇的都是那些話,她心裡也有數。
走到懷秀閣屋外時,屋子的厚簾正好被丫頭挑開,陶以謙從裡邊出來,李氏也跟著親自送出來,正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真是謝天謝地,若果能幫到我兒,我定要重重酬謝陸娘子。」
殷良君往旁邊一讓。
「舅母,你就放心吧。外頭天冷,你快進屋歇著吧,別送了。」陶以謙笑著告辭。
厚簾放下,他剛一轉身,就遇上殷良君。
「三妹妹,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給舅母請安的。」殷良君甜甜一笑,頰上兩顆酒渦很是親人,「五哥呢?」
「良君真是孝順的姑娘。」陶以謙也誇她一句,又道,「我來找舅母說些事兒的,已經妥了,你快進去吧。」
殷良君點點頭,人卻沒走,只問他:「才剛我聽五哥提起陸娘子,她在我們家受了傷,也不知現下怎樣?」
「崴了腳,不算嚴重。」陶以謙回道。
「那就好。真是可惜,她出了府,我都沒機會同她道個別。」殷良君有點惋惜。
「沒事,還有機會見面的。」
「她還會來咱們府?」殷良君瞪大了眼好奇道。
陶以謙看著她猶豫了片刻,把她拉到迴廊角落,左顧右盼了一番方悄悄道:「良君,我悄悄告訴你,你可別同旁人說。陸娘子今日就在咱們府上,她去見了大舅舅,說是那日是有人蓄意推她下山的。」
「啊!」殷良君詫異地捂住了嘴,「誰這狠?是大……」話沒完說完被她收住。
陶以謙卻聽懂了,他搖頭:「不知道,但抓到那人應該就能揪出害她的真兇了。」
「抓……她知道是誰推的?」殷良君也壓低了聲音問。
「不知道,但是她說那日被人推落時反手抓了一把,似乎抓落了那人身上的東西,只要去妙勝小境上面找一找,應該就能找到,屆時應該能憑此人隨身之物找出那人。」陶以謙道,又向殷良君交代,「現下陸娘子正悄悄往妙勝小境去了,這事你千萬別說出去,怕打草驚了蛇。」
「放心吧,我定守口如瓶。」殷良君滿臉鄭重道。
「行了,你快進去陪舅母吧,我也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陶以謙得了這話拍拍她的肩,告辭離開。
殷良君目送他離開後,折身回屋。
「娘子,你怎還沒進去?」陪她同來的小丫頭見她緩慢地自拐角處走來,不由一怔。
殷良君抬眸看了看她,道:「不進去了,我想起來,我有東西忘在屋中,先回去一趟吧。」
語畢,她匆匆離了懷秀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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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勝小境是人造的假山,底下是推高夯實的地基,四周疊以太湖石與花木藤蘿所造之景,疊石嶙峋,孔洞天成,十分奇特幽靜。山頂處建了個幽香館,四周遍植花木,一眼望去有重巒疊障的意態,那幽香小館半掩於草木間,有幾分仙人軒亭的錯沉。
不過也正因為疊石嶙峋,怪模怪樣的多,花木種了幾年又格外繁茂,但凡天色稍差些,山上的光線便不明晰。今日恰逢陰雨,天色未透,雖然離日落還早,但這上面已有些暗沉。
春日草木正盛,館外的地上雜草已生,再加上山石,要找些細小的東西,並不容易。
明舒不是一個人來的,她帶了個殷府的丫頭陪著一起找。兩人埋頭在草叢裡找了許久,都沒打到東西,那丫頭不耐煩了:「陸娘子,你到底有沒記錯?我們也找了半個時辰,整個山的東西!」
明舒陪笑:「辛苦姐姐陪我跑這一趟,是我記性不大好,姐姐若是累了就去幽香館裡坐著歇會,我自己再找找。」
丫頭白了她一眼,沒同她客氣:「那你自己找著,我去裡頭歇歇,有什麼叫我。」
語畢丫頭扭身走了,自去幽香館內歇息。
山間只剩明舒一人,她站在原地呵氣暖了暖自己凍僵得手,抬頭看看天色,輕輕嘆口氣,托著傷腿一瘸一拐地往山邊上走去。
那日她是站在離山沿較近的地方被人從後狠狠推了一把而滾出去的,東西要掉也是掉在附近,可剛剛搜索了一遍,除了幾個險要之處沒找外,其他地方都搜過了,卻均無影蹤。
看來,還要往外再走走。
她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往外探去,快到山邊時,她眼睛忽然一亮。
「找著了。」她自言自語一句,俯身從雜草中拾起一物。
那東西自她指間垂直掛落,發出兩聲玉石叮噹的清音,雖然沾了泥污,卻依舊看得出,是條女人用的禁步。
林間一陣涼風刮來,吹得人瑟瑟發抖,山間的嶙峋怪石洞隙內似都藏著人,像有無數眼睛在森然窺探。
明舒攏攏衣襟,把禁步攥在手,正要揚聲喊幽香館中的丫頭,可還沒等出聲,身後的石洞內突然伸出一隻手,只將她往前重重一推。她踉蹌幾步,摔在地上,手也跟著鬆開,禁步再度落在地上。
黑暗裡的手又飛快伸出,將禁步拖進洞中。
明舒回頭之時,只看到陰森山洞。
洞里那隻手的主人拾到了禁步,跑出幾步縮在陰影里,忽然心生不妙,又將那禁步舉起,借著山隙間的一點光線仔細看去。
禁步是她的不錯,然而……
她想起來,那日上妙勝小境時,她根本沒有佩戴這條禁步。
不好,中計了!
「出來吧,殷三娘子。」
明舒含笑的聲音從洞外傳出。
她站在樹影里,身上的裙子沾了泥污,形容有些狼狽,眼神卻如洗後的天空一般透亮。
並沒讓她等太久,山洞裡慢慢挪出一個人來。
殷良君那張純良甜美的臉龐亦從山洞的陰影漸漸出來。
「你詐我?」她臉色如常,沒多少害怕,只是舉起手中禁步扔在明舒面前道。
從陶以謙悄悄告訴她陸明舒上妙勝小境起,就通通都是一個局。根本沒有什麼被抓下的證物,一切不過是為了抓住她而布的圈套。她本也不會真的上當,原躲在暗中靜觀其變。
那日上妙勝小境時穿的衣物鞋襪都已處理了,但是隨身飾品……她卻忽略了。上妙勝小境本就是臨時起意,她壓根記不起當日自己身上所佩之物,明舒之局設得又急,她根本沒有時間回自己房間回憶查找,遣開丫頭匆匆趕到妙勝小境,抄隱蔽小路上山,她就想看看陸明舒能找到什麼?
那條禁步,讓她失去了冷靜。
她一眼認出禁步是她之物,當下腦中便轟地一聲全空,並沒多想那禁步從何而來,只想著要搶回禁步,及至禁步入手,她方回憶起,那條禁步雖是她的東西,可她已好些時日不曾佩戴了。
「五哥幫你拿到的?」殷良君邊問邊朝明舒靠近。
明舒沒回答。這的確是她費了好大的勁力,才說動陶以謙悄摸摸搞來了這條殷良君的禁步。
想想陶以謙交給她時的表情,明舒可想笑了。
她也的確笑了,落在殷良君眼中卻像嘲弄。
殷良君看了看四周,沒人。
「你覺得這個計策很高明?」殷良君又道。
「不算高明,不過對付你,夠用就好。」明舒微微笑,俯身去拾那條禁步。
「你以為這樣就能抓住我?」殷良君看著她拾起禁步,道,「這禁步我遺失了幾日,一番回憶之下,才想起有可能是落在妙勝小境,所以今日來尋。」
「牽強。」明舒道。
「那又如何,再牽強它也是個理由。我要這麼說,你照樣抓不了我。」殷良君面不改色道。
「沒關係,你可以想一萬個推脫理由,而我只要一句話。」明舒摩挲著禁步,笑道,「殷三娘子,你我無冤無仇,人人都知我不可能害你,而我又是整件事的受害者,我說兇手是你,兇手就一定會是你,如果他們不信,我還可以編造,杜撰。相信我,我能把當時的情況描述得繪聲繪色,讓每個人都感同身受!」
「你……你根本什麼都沒見到,卻要捏造事實?」殷良君平靜的面上起了裂紋。
「不需要我親眼見到,當事受害者的話,更加令人信服吧?我站出去,本身就是個證據……假得又如何?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讓它變成真的!」明舒仍在笑,說的話卻叫人遍體生寒。
「你……」殷良君咬緊了後槽齒,忽然間竟想不出對付她的招術來。
「我什麼?你不該如此驚訝才對,這不過是以牙還牙。你在害怕?可這麼多年,你的姐姐,就活在這樣的環境里。」明舒說著朝她伸手,「走吧,隨我去見你的父親母親,他們可都在等著你。」
殷良君咬牙切齒地看著她,片刻後也笑起,慢慢靠近明舒道:「跟你去見父親?母親?好呀……我隨你去……你去死吧!」
隨著一聲低喝,她突然間朝明舒撲過去。
明舒人在山沿,背靠山崖而立,這一撲之下若是摔落,可沒上次那般幸運能抓住山石保住小命。
驚急之下,明舒站著未動,旁邊卻有道人影掠來,疾如電光般衝到明舒身邊,毫不留情地出手。
「啊——」
發出驚恐尖叫聲的不是明舒,還是殷良君。
「沒事吧?」陸徜的聲音響起。
他一直都藏身在她附近,這才是他今日定要跟著明舒入殷府的原因。
「阿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的啊。」明舒看著被陸徜踢開的殷良君咋舌。
殷良君挨了一腳,整個人又撞到山石上,疼得臉色慘白,眼淚直落。
好歹對方是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這也太……
陸徜反問:「對付禽獸還講憐香惜玉?」
「……」明舒無話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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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秀閣外的抱廈內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殷立誠、李氏並殷家公子殷皓宇通通都在,正坐在抱廈里焦急得往外望,殷皓宇年輕耐性差,坐了一會就站起走到庭院里,問陶以謙:「五哥,你喊我們到這裡,說抓到那日害陸伴讀的真兇,人呢?」
陶以謙正站在庭院內朝外張望,聞言頭也不轉只道:「快了快了,就來了!」
話音未落,門外已現人影。
他欣喜地一拍大腿:「瞧,說來就來了!」
遠遠的,明舒與陸徜並幾個丫頭婆子正簇擁著一人慢慢前來。殷立誠與李氏都從位置上站起,望向遠來的這群人。
殷皓宇的目光也在這群人間逡巡了半天,卻沒看到被五花大綁的人,來的都是熟面孔,沒有一個像兇手的,他不免急道:「兇手在哪?」
幾人走到庭院中,明舒、陸徜並丫頭婆子退到旁邊,被簇擁在中間的人便緩緩跪到地上。
「良君?」
「三姐姐?」
殷立誠與李氏從抱廈內走出,殷皓宇也衝到殷良君身邊,與滿庭站的人一般,均愕然盯著殷良君。
殷良君垂頭不語,身上衣裳滿是泥污,鬢髮散亂。
殷皓宇蹲到她身邊,只道:「這是怎麼回事?三姐姐,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殷良君只是不語,他便又抬頭朝明舒幾人道:「你們到底對我姐姐做了什麼?」
明舒沒有理他,只向殷立誠拱手道:「殷大人,太太,你們要我找的人,我已經替你們找出來了。」
「是……良君推你下山的?到底是何事?為什麼……」殷立誠從抱廈里出來,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女兒,滿面不可置信。
「此事說來話長。其實今日我大費周折,並不是純為找出推我下山的兇手,而是……」明舒看了眼陶以謙,後者沖她點點頭,她方繼道,「是為了完成當初太太所託之事,給貴府大姑娘伴讀,並查出這兩年來她性情大變的原因。」
「所以,我兒性情大變,與她有關?」李氏亦隨之走出抱廈,盯著殷良君,在難以置信過後,素來慈善的眼眸里迸出怒光。
明舒點頭又搖頭:「有關,但也不全因為她。」
地上的殷良君此時卻抬了頭,嗤嗤笑起:「當然不全因為我,如果這罪責非要加在我一人身上,我是主謀,那麼這家裡上上下下每一個人,就都是推波助瀾的幫凶。」
「你在說什麼?」殷皓宇望著殷良君,既不可置信又迷惑茫然。
「我來替她解釋吧。」明舒說話間朝陶以謙道,「五哥,去把那些人請進來,再把淑君也請過來,可以嗎?殷大人。」殷淑君還被關在佛堂,沒有殷立誠同意,誰也不能將她放出。
殷立誠點下了頭。
陶以謙便離園安排。不多時,殷淑君還沒到,但陶以謙找的人,卻都魚貫進了懷秀閣。
全部都是熟稔的面孔,其中有一人,甚至讓殷皓宇瞳孔驟縮。
「玉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