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哨的樂音與陸徜一樣,清泠泠的人,溫柔的內心,有著撫平躁『亂』的魔力。他三遍童謠吹完,明舒煩躁的心情漸漸安靜。
她拈起草葉吹出一聲長長的哨音,外頭便再無聲音響起。陸徜得到她道別的回應,不再打擾。夜風徐過,吹得人清醒通透。明舒從隨身的荷包里翻出那枚金元寶,在手中把玩著。
腦中浮過的,都是杜文卉那張蒼白的臉龐,獃滯的目光,無望的眼神……
於絕望中生成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不能將它毀滅。
金元寶被她拋起又接下,如此往複了三次,最後一次落下時被她牢牢攥在掌中。
心意已定。
劉氏交給她的任務,她恐怕無法完成,明日,就將定金退掉,離開衛家。
正好,能給阿兄慶祝。
————
決定已下,明舒心情轉好。
儘管這個決定會讓她失掉一大筆傭金,也會影響她的信譽口碑,但她依舊打算放棄。
若是阿兄在這,也定然會告訴她,不論哪種選擇都沒錯,讓她不必有心理負擔,做自己想做的就夠了。她查明真相揭破「鬼」局沒有錯,同樣的,選擇放棄也並沒錯,選擇從來都是件兩難的事,衡量的標準,只在心中那桿秤。
明舒依舊沒有睡意,時辰未晚,她提著燈籠往外走去,今晚衛府有貴客,前院宴飲未歇,後院也不能休息,丫鬟婆子都隨時待召。明舒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個個都拿她當高人,看到她就恭敬打招呼,明舒頜首以回,心裡有些許愧疚——她這假道士扮得太好,人家都當真了。
如此庭院中,她不再往外,坐在長廊外的桂樹下,看著廊上人來人往。
「丁宣,我這打扮,你覺得可好?」
不期然間,廊上傳來聲似要滴下水來的女音。明舒循音抬頭,只見廊下走來幾人。當前那人是丁宣,他垂著頭,恭恭敬敬地帶著身後的人往外院走去,帶疤的那半張臉藏在另一側,『露』在燈火下的那半張臉十分清秀。
可以想像,他從前定也是個清俊的男子。
說話的那個,是被丁宣領著的煙芍,衛家如今唯一的妾室。她今夜打扮得十分妖嬈,大紅的牡丹抹胸,薄如霧的外衫,高髻間簪著大朵的鮮艷絹花,臉上脂粉厚施,花鈿面靨勾得精緻,美得妖嬈冶艷——這並非一個良家妾室該有的打扮。
現下她風情萬種的跟在丁宣身後,似籠著煙霧般的眼眸中,俱是欲語還休的目光,看得人心都要化掉。
丁宣卻只徑直往前,嘴裡回道:「娘子的打扮,自然是好的。」
「男人都喜歡這樣的打扮吧?你說呢,丁宣?」煙芍不肯放過他,又問道,見他不再理會,又笑出聲來,「我忘了,你不是男人……」
她嗤嗤的笑,有些渲泄般的痛快。
一行人匆匆而過,很快消失在明舒眼前。明舒仍坐在桂花樹下,看著燈沉思。
這宅中的女人,都苦。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宣又從外頭回來,仍垂頭匆匆走著,卻被明舒叫住。
「玄青仙子?你怎麼在此?」他轉頭看到明舒,頭仍垂著,眼卻朝上望來。
「捉『鬼』。」明舒言簡意賅道。
她提著燈籠走到長廊的扶欄,笑眯眯看著丁宣,丁宣在廊下,與她隔著扶欄,臉上並無多餘表情,只問她:「不知仙子可捉到『鬼』了?」
「差一點。」明舒盯著他道,「我聽說你是三年前入府的?」
「是。三年前小人出了些意外,是衛指揮使幫了小人一把,又收小人在府中,小人才有片瓦遮頭。」丁宣靜道。
這些事一查就能得知,沒什麼可瞞的。
「衛指揮使也很信任你。」明舒又道,「那你呢,你覺得衛指揮使是個什麼樣的人?」
丁宣眉心不可查地一蹙。
「我只是個下人,衛爺是主子,下人沒有評論主子的權利。小人還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仙子捉『鬼』,還請仙子見諒。」他說著行禮要走。
明舒卻道:「我昨天見到那個『鬼』了,它從假山前『飄』到長廊處消失,從長廊到後院的路上,有值夜的老媽媽把守,只有一處沒有,就是衛老爺的偏院。」
丁宣腳步一頓。
「衛家老爺病重多年,手足癱瘓,卧床不起,口不能言,移居偏院靜養。我懷疑,那裡就是妖物巢『穴』。你說我如果現在去捉『鬼』,能捉到什麼?」
衛獻與衛朝的父親去歲因卒中之症而癱瘓在床,平日雖然有丫鬟照顧,但老人家癱瘓在床,擦澡翻身這些活計,丫鬟的力氣不夠,需要小廝負責,可衛獻後宅看得緊,普通小廝不能隨便進出,只有丁宣因為身份的關係不會招致猜忌,因而也被衛獻安排照管衛老爺。
此語一出,丁宣猛地轉身,正面望向明舒。
那張臉在火光下顯得猙獰嚇人。
「在這宅里生活,挺苦的吧?」明舒又將話題一改,道,「煙芍娘子是要被送到前院去侍奉貴客嗎?」
丁宣撇開頭不答。
「衛獻贖她回來,就等著有這麼一天能派上用場吧?」明舒也垂下頭,摩娑著燈籠道,「有時,人心要比鬼心更可怕。」
她說完又是一笑:「不耽誤你了,我也回去了,告辭。」
語畢,沒等丁宣開口,她就提燈回了二房。
————
前院燈火未熄,外頭有些鬧,耳畔有劉氏咋咋呼呼的抱怨聲傳來,似乎在罵自己男人……明舒笑了笑,和衣躺下。
想著明日能見著阿兄,她心情不錯,在床上躺了片刻就入睡。
天微時時,明舒被屋外傳來的慌『亂』人聲吵醒。
「夫人,不好了!出……出事了!」男人的聲音響起,把滿院的人都驚起。
進來的是個小廝,他慌慌張張衝進院里,在屋外嚷開。
衛家後宅小廝不得擅入,眼下又是大清早的時間,若不是出了要緊事,外院的人斷然不能闖進後宅。劉氏被驚醒,連頭髮也顧不上梳,就披衣掀簾出來,問道:「大清早的出了何事,在這大驚小怪的!」
明舒也已出來,站在門前看著。
那小廝已經跪在地上,語不成句道:「夫……夫夫人,出大事了……」
「你倒是把話說完啊,出了什麼事?」劉氏急壞,恨不能拽這小廝衣襟讓他把話一次『性』說完。
「人命……出人命了……咱家大爺……溺……溺在東邊園子的池子里……」
「你說什麼?!」劉氏向後踉蹌兩步,險此栽倒。
明舒本倚門而立,聞言情不自禁站直了身體——衛獻死了?
「那,那二爺呢?」劉氏呆了片刻,方想起自己丈夫來。
昨晚衛朝也在前院陪客,一夜未歸。
「二爺……二爺昨晚喝多,就歇在前院了,現下還沒醒。」小廝道。
「這混賬東西!」劉氏又急又氣又怕地罵道,轉身又進了房間,讓丫鬟立刻替自己梳頭更衣,她要親自往前院去。
明舒已經先她一步,往東園去了。
————
時辰尚早,天微涼。
東園的池子不大,四周以疊石與綠植圍起,現在不是荷花的季節,池中的荷葉還沒長出來,空『盪』『盪』的只有幾尾鯉魚不時游過。
明舒趕到時,池子旁邊已經圍了許多人。
水面上漂著具屍首,丁宣正帶著衛家下人打撈。屍首已被勾到岸邊,衣著打扮與面容俱都清晰可見,真是她昨晚匆匆一瞥的衛獻。
除了丁宣與衛家下人外,魏卓亦在,身邊跟著兩個親兵,正緊盯著衛家人打撈屍首。明舒觀其模樣,他身上兵甲未卸,腰間佩劍依舊,面『色』冷凝,滿身都是叫人退避三舍的肅殺之氣,與在勝民坊遇見的那個魏叔幾乎判若兩人。
除此之外,煙芍也在現場,她正抱緊雙臂站在旁邊,似有些怕冷,臉上妝容與衣著都與昨夜一般無二,只不過昨晚的她風情萬種,今早再見卻只剩下惶恐。
明舒知道,昨晚為了招待他,衛獻不僅從外頭叫回幾個風塵女子,就連自己的小妾煙芍也送到前院待客,想來都是為了討好魏卓,只是不知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夜過去,魏卓和煙芍並沒變化。
「慢點,慢點!快,抬上來了!」前頭有人喚到。
屍首總算被抬上岸來,濕淋淋地擺在地上,四周立刻有人接二連三哭到:「衛爺!」很快響成一片。
哭聲有些擾人,明舒只聽魏卓冷道:「住嘴!」
他話不多,卻立刻鎮住眾人,哭喊的聲音屯時收起,他才又道:「報官沒有?」
丁宣道:「已經遣人去了。」
魏卓點點頭,親自蹲到衛獻身邊查看片刻後起身道:「所有人立刻退出東園。丁宣,找幾個人守住東園所有出入口,不要放人進來。」語畢又叫自己的親兵,「守在池畔,保護現場,待開封府的人來了再作勘驗,在此期間,不準任何人接觸衛獻屍首。去把衛家的人都叫起來,再把最先發現屍首的人,帶到前院。」
幾個命令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無人敢置喙。
魏卓這才準備離去,一轉身,便瞧見了站在人群里的明舒。
他蹙蹙眉,朝她招手。
明舒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他身邊,與他並肩向園外走去。
魏卓腳步穩健,身上的輕甲隨著他的行動發出細微的擦響,帶著幾許大將風範,充滿力量。
「魏……」明舒想了想,「殿帥。」
魏卓斜睨她一眼:「不必見外。」
「魏叔。」明舒就又改了稱呼。
「你怎會出現在衛家?」魏卓問她。
「我是受人所託,來查衛家鬧鬼之事。」明舒並不隱瞞魏卓。
「鬧鬼?」魏卓不解。
明舒便將衛家後宅鬧鬼之事簡要說明,又道:「不知衛獻之死,是否與此有關。他昨晚應該是在陪魏叔宴飲吧?」
聞及此語,魏卓發出聲冷笑,似在嘲笑衛獻:「我來衛家是為公事,他也的確是陪我飲酒,不過……」他說話間頓了頓,「他喝到一半就走了。」
「魏叔可記得是什麼時辰?」明舒問道。
「亥時中吧,我聽到更鼓聲後又過一段時間,他才離去的。」魏卓回答完又望向明舒,「小丫頭,你問這做甚?衛家的渾水,你別趟。」
明舒「嘿嘿」笑了兩聲,剛要說話,外頭就有人來報:「開封府的人到了。」
————
報案的時間尚早,開封府衙還沒正式開衙,先趕來的是總捕頭董成武以及手下兩個年輕的捕快應尋和汪商並仵作等雜吏。
「殿帥,此案已經遣人通傳少尹了,小人怕現場被破壞,所以先帶手下過來勘驗,稍頃少尹亦會親自前來。」董成武向魏卓行禮道。
此案死者身份非同一般,又涉及禁軍統領魏卓,怠慢不得,開封府少尹肯定要親自過問。
魏卓頜首,一邊讓人帶捕快們去現場,一邊又與董成武說:「衛獻牽涉軍中秘事,他的屍首你們不能帶走,就在衛家驗屍。稍後我會同少尹親自說,我也會暫留衛家,與你們一同查明此案。」
明舒不便多聽,便悄悄退到了後院去。
後院女眷已經全部被叫醒,現下集中在庭院內,個個神『色』惶『惑』,低聲交頭接耳。杜文卉神不守舍的與許氏地坐在花廳中,兩眼『迷』茫,一滴眼淚都沒落。哭聲最大的反而是二房劉氏,她帶著一身的『葯』油味扶著頭衝進花廳,哭喊道:「昨兒還好好的人,怎麼說沒就沒了……」
發生了命案,許氏也失去頭緒,只能陪著安慰杜文卉,聽到劉氏的哭嚎,愈發覺得頭疼。
後宅沒人主持大局,一時有些『亂』起來。
明舒在人群里看了看,找到兩個負責日常洒掃東園附近的婆子,湊上去閑聊。她才聊了一小會兒,丁宣就帶著開封府的捕快進來。
「夫人,二夫人,這位是開封府的捕快應尋,他奉命前來查問後宅女眷。」
明舒望去,這應尋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穿著捕快的勁衫,腰間別刀,生了張稜角分明的臉龐,不苟言笑的模樣顯得有些冷酷。
應尋的名字,她聽過。
上回在松靈書院時,明舒結識了幾個開封府的衙役,這次雖都沒來,但當時她曾他們提起過,開封府有位小神探,就叫應尋。
想來,就是他了。
————
應尋讓所有人都集中在後院,請丁宣清點完人員確認沒有遺漏後,又讓人守著眾人,不允許眾人交頭接耳,自己則開始盤問。
盤問之地在與後院一牆之隔的偏廳內,後院的人被一個個帶進偏廳問話,逐個排查,完全沒問題的就被放回來,有問題則會被暫時收押。
衛家下人人數頗多,盤問一時半會結束不了。先問的自然是衛家的夫人,余者被排在後面。
明舒站在長廊上等著,衛獻出事,這宅中所有人都有嫌疑,她也不例外,今日回去見阿兄想來是不能了,就連給陸徜留平安記號都做不到,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怕陸徜擔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轉眼就到傍晚,終於輪到明舒。
明舒被帶入偏廳,還沒開口,就見應尋冷冷盯著自己道:「你就是那個自稱能來自終南山,能降妖伏魔的天玄青?」
「天玄青不是我的本名,我叫陸明舒。」明舒老實道。
豈料應尋勾起一抹嘲笑:「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怎不繼續騙下去?」
「我不是騙人,我進衛府是受人所託。」明舒準備把事情和盤托出。
應尋卻打斷她道:「我知道,你是受二房劉氏所託進府,是也不是?」
「是二夫人拜託我進府,那是為了……」
「閉嘴,我問什麼你答什麼,不要狡辯!」應尋又打斷了她,「你現在也承認自己和二房合謀了?」
「……」明舒被應尋問得心頭火起,她說什麼了就與二房合謀,「我不知道應捕快的意思。」
「衛朝有殺兄的重大嫌疑,你既然是他們夫妻合夥帶進衛府的江湖騙子,定與此事脫不了干係。來人,先將她押下去看守起來,待我盤查完其他人,再好好審她!」應尋斷然道。
「應捕快,你連問也不問就斷定我與此事脫不了干係?未免太過武斷!」明舒急了,也不知二房衛朝為何就成了嫌犯。
「不管你與此案有沒關係,假扮江湖術士總是不假。你們這些騙子我見得多了,先帶下去!」應尋並多說,只朝左右使個眼『色』。
立刻就有人上來拿明舒,明舒掙不過開封府的衙役,被押到了廳外,心裡惱怒不已,氣道:「放開我!」
「老實些!」衙役沒什麼憐香惜玉之心,喝斥道。
明舒掙了掙,無法掙脫,正暗暗著急之際,忽聽前頭傳來聲:「且慢!」
她抬頭一看,只見魏卓出現在前方。
————
日暮時分,一匹快馬縱出宮門,馬上之人手持皇榜,馳過街市。
持續了一整天的殿試已然結束,當場便定下名次,出榜召告天下。
很快的,參加殿試的舉子們陸續從宮門內出來,當前三人皆著緋衣,被眾人簇擁而出。這些舉子自黎明時分入宮,行禮後先經筆試,由閱卷官擇出十人,送呈聖人,再由聖人傳召應答,最後御筆欽定出頭三甲。
金榜要到明早才會張貼,傳臚大典也在兩天以後,現下還未公開。
這一屆春闈,出了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若是消息傳開,必將引發全汴京盛議。
陸徜先策馬趕回家中,他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母親與明舒。
到家之時,天已全黑,家裡亮著燈,曾氏坐在廳里一邊繡花一邊等他。
他興沖沖入門,卻未見明舒身影。
————
衛家的燈籠也已高懸,大門緊閉著,宅院裡頭的人今晚註定無眠。
宋清沼將馬韁交給小廝後整妥衣冠,方邁步走向衛家的大門前。
「若是夫人見公子得了榜眼親自來接她歸家,她定會消氣。」小廝道。
宋清沼不語,只忽然在離衛家大門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街巷另一頭,有人走來。
三日之期已到,明舒並沒回來,陸徜趕到衛家,沒有看到明舒留下的記號。
他要進衛家要人。
燈火之下,同樣身著緋衣的陸徜與宋清沼撞個正著。
一個來要妹妹,一個來接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