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庭院里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在衛府內的除了開封府的人,還有後來趕到衛家的一隊禁軍侍衛,將四周包圍得滴水不泄。
魏卓坐在外院中庭正中的圈椅上,等著開封府的查證結果。明舒跟在魏卓旁邊,哪兒也不能去,什麼都不能做。
魏卓雖然讓她避免被捕快帶走的下場,不過她也不能隨意走動。
「悶了?」魏卓看了她一眼,點著桌面道,「喝茶,吃些點心。」
明舒看著桌面上已經沖了幾遍早就淡得沒味的茶,無奈道:「魏叔,我已經滿肚子都是水了。」
魏卓被她逗樂,唇角揚了揚,道:「好了,知道你委屈,且再忍忍,他們辦案能力不錯,應該很快就能還你清白。」
「您說應尋啊?他那麼武斷,也不聽人解釋,手底下真沒冤假錯案?」明舒對應尋意見格外大,她可從沒見過這麼武斷又自以為是的人。
「他們自有一套辦案手法,也見慣了各種各樣的犯人,你又假扮江湖術士進入衛府,先入為主罷了。」魏卓對其他人都言簡意賅,對明舒卻很耐心,有些閑聊的意思。
明舒才要開口,庭院外就走來一行人,卻是開封府少尹帶著應尋等人過來了。
「殿帥。」少尹先朝魏卓拱手。
魏卓已經起身,回過禮道:「可有進展?」
「屍體勘驗完畢,仵作屍格已出,稍後呈上,現場也已勘察結束,衛府上下人員俱已盤查完成,已得出幾個嫌疑人,現下過來是有件事想請教陸娘子。」少尹望向明舒。
明舒站直,淡道:「你們想問衛府鬧鬼之事吧?」
「你若知道什麼就實話實說,別藏著掖著妨礙辦案。」應尋開口道。
「官府辦案我當然要配合,不過應神探什麼都還沒問就在心裡先定我一個招搖撞騙的罪名,我就想問問,我是騙到什麼好處了?」
「那你現在可以說了。」應尋依舊硬梆梆道。
明舒被他的態度惹怒,待要譏諷他幾句,又見魏卓與少尹都等著自己,少不得顧全大局把氣咽下,道:「衛府鬧鬼之事已經有近五個月,衛二夫人請我回來是調查鬧鬼之事,我假扮女冠入府,是為了查證衛府這個『鬼』。這個『鬼』,據我所查,乃是有人假扮。」
「何人所扮,又是為何扮鬼?」
「我先前借驅祟為名集中查問過府中所有遇見過異常情況的人,得出一個結論。衛府鬧鬼,其實分了三個階段。」明舒不再理會應尋,整理思緒開口解釋。
第一個階段,集中在杜文卉身上,所有關於『鬼』的消息,都由她親口放出,也只有她一個人說見過,所以才被診斷為癔症;第二個階段,衛府鬧『鬼』趨勢有所上升,府中丫鬟婆子們紛紛遇到奇怪的事情,比如雞鳥遇害,有人被推向深井險些跌落。這些現象雖然奇怪,但『鬼』並沒真正出現。衛獻雖然也整頓肅查過後宅,但並沒找到『鬼』,依舊只能將事情壓下;第三個階段,就是昨夜許氏遇鬼,『鬼』真正出現了。
這三個階段,關於『鬼』的威脅『性』是逐層遞升的。
「我一直覺得許夫人遇鬼有些奇怪。這『鬼』如果藏在衛家這麼久,就算有冤氣也該沖著衛家人才是,怎會沖著才上門沒幾天的許夫人?還那麼明顯的現出真形嚇她?那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它』想把許夫人趕走,因為許夫人妨礙到『它』了,可許夫到衛家只是來探望衛夫人,小住幾日,她遲早是要回國公府的,平日最多也只是和杜文卉說說話,身後還有呂媽媽監視著,又能妨礙到誰?或者說妨礙到需要這個『鬼』要冒著被人揭穿的風險親自出來嚇人?」
「另一種呢?」
「另一種就是,『它』想借許夫人的身份,把衛府鬧『鬼』之事鬧大。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衛獻後宅的下人們,從丫鬟婆子到小廝,都是衛獻一手挑選入宅,宅內消息完全無法傳到外邊,坊間幾乎聽不到衛家的流言。但從今年年初起,關於衛家鬧鬼的流言,就慢慢在汴京城內流傳開了。」
鬼神之事畢竟不同後宅陰私流言,普通人自然心存敬畏,無法以平常心對待,衛府這顆無縫的蛋自然是要開裂。
消息,就這麼傳出來了。
而許夫人也正是因為聽到這個流言,才趕到衛府安慰閨中密友杜文卉。
這才是前後因果。
語畢明舒暫時停下,等他們消化。
應尋眉頭緊緊蹙起,魏卓向明舒道:「你繼續。」
明舒點點頭:「許夫人遇鬼那天,正好撞上在幫衛二夫人調查古怪聲音的我,我和她一起躲在假山的矮洞里,雖然只看到『它』的衣擺,但是我在事後查看了地面痕迹,這個虛無縹渺的『鬼』在假山下的泥地上拖出了淺淺轍痕與腳印來。你們見過哪個鬼有重量,會在地上留下轍痕與腳印的?那分明是人假扮的。」
「明舒,你的意思是,這人扮鬼,不是為了要藏,而恰恰相反,是為了要『露』?」魏卓斟酌道。
明舒回他:「這是我的推測。」
這個推測有悖常理,但放在衛家才說得通。
「為什麼?」應尋問道。
「你和衛夫人杜文卉見過面了吧?你覺得她怎樣?」
「神情恍惚,唯唯喏喏,面對丈夫溺亡沒有流『露』一絲悲傷。」應尋已經盤問過杜文卉,這個衛夫人確實奇怪,也完全看不出和衛獻夫妻情深。
「許夫人與杜文卉是二十幾年的閨中密友,對杜文卉了解甚深。我在遇鬼那晚曾和許夫人深談過,她告訴我,杜文卉年輕時是個開朗活潑的娘子,與現在所見判若兩人,自從遇到衛獻之後,就慢慢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二十幾年,衛府像個囚籠,衛夫人被禁錮於此,誰都不知道這其中發生了什麼事。我想你們可以找個醫娘給衛夫人瞧一瞧,她身上可能有傷,你們問問她,是誰造成的。」
許氏說過在杜文卉身上發現過瘀傷,而杜文卉本人在外也都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這舉動無不像在掩飾身上的異常。
「你是說,她受衛獻虐打?」應尋立刻反應過來。做為捕快,他沒少接觸各類人,虐打成『性』的男人,並不在少數,有時甚至打出人命。
可在衛家,杜文卉是當家主母,能夠虐打她的,也就只有衛獻了。
「也許……她心中所能承受的東西已經到達了極限,但身處衛宅,她無法向外求救,甚至還要被迫向外界裝出與衛獻恩愛的模樣。」
「明舒,你說的『鬼』,莫非是指衛夫人杜文卉?」魏卓問道。
明舒點下頭。
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處於被囚禁、監視的環境中,面對控制欲強大甚至虐打她的丈夫,求助無門,她能怎樣?借「鬼」之名向外界傳達她的求救,已經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杜文卉是想逃離衛家的,衛二夫人說過,杜文卉不止一次提出想搬離主宅去莊子上休養。杜文卉最初裝遇鬼,可能只是想借這個子虛烏有的「鬼」來逃離衛家,沒想到衛獻仍不同意,但意外的她發現鬧鬼的流言能傳入坊間,於是衛府鬧『鬼』之事愈演愈烈,一方面可以讓消息流入坊製造輿論,一方面也可以繼續找借口離開衛家。
慢慢的,衛家這固若金湯的後宅就被撬開了口,流言會一點點傳出,從鬧『鬼』到衛家的秘辛,很多其實並不相關的事會因為鬼神之說而被沾在一起,傳入街巷,這會給衛獻帶來壓力,也會給杜文卉一點點喘息空間與逃離的契機。
「可杜文卉既然被人監視,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眼中,又怎能□□去做這些事?」
「她有幫手。總有些人雖然被衛獻招進衛家,但心裡還是看不過眼,想幫幫衛夫人的。」明舒答道。
「是誰?可有證據?」
「沒有證據。這樁案子,我本來不想查了,打算今早就和二夫人請辭,把定金返還的,不過可惜還沒來得及說明,就發現衛獻死在東園池子里。」明舒道。
「為何?」
「這『鬼』從頭到尾都沒傷過人,若只是一個可憐人的自救,我要是揭穿,你覺得杜文卉還活得下去?」明舒嘆口氣,又道,「不過提起證據,如果你們動作夠快,也許能找到。前晚遇鬼時,那『鬼』走到長廊上失去蹤跡。我問過衛家下人,衛家後宅是有丫鬟婆子值夜的,從假山處的長廊到後院主屋之間,恰好有人值夜,只除了衛獻的父親所住的偏院。我懷疑那人是逃進偏院了,扮鬼所用的東西,也許還在。」
「會是誰?」
「在偏院照顧衛老爺的,是丁宣。」
應尋便召喚了同僚,打算立刻往偏院尋找證據,臨走時又轉頭問明舒:「你既不想說出這些害了杜文卉,那現在為何又要和盤托出?」
明舒給了他一個「你有『毛』病」的眼神,道:「我不想繼續搜證查探,是因為我覺得鬧鬼只是無傷大雅的舉動,卻涉及到一個可憐『婦』人的自救,所以選擇閉嘴。可是現在衛獻死了,案情『性』質不同了,我有必要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們。我雖然同情杜文卉,但也不能否認,杜文卉和她的同伴存在強烈的殺人動機!做為一個正直的大安百姓,我有義務配合你們辦案,有什麼問題嗎?」
應尋被她一頓搶白說得無言以對,轉身走了。
魏卓倒是笑了:「小丫頭,瞧你氣得,都變小老虎了。」
「魏叔,我看他不順眼。」明舒惱道。
魏卓哈哈大笑起來,正安撫她:「好了,話說清楚,嫌疑洗清,你也能自由。少尹,你說呢?」
「下官覺得殿帥言之有理。」少尹附言道,正要再打幾句圓場,卻見開封府守在門口的衙役匆匆過來。
「殿帥,少尹,府外有兩人,自稱新科狀元陸徜與榜眼宋清沼,要求見少尹。」
開封府少尹尚未回應,明舒已然瞪大了眼,衝到衙役跟前問:「你說誰?新科狀元是誰?」
「陸徜……」
「那是我阿兄!他中狀元了?魏叔,他中狀元了!」明舒險些一蹦三尺高,喜不自禁地向魏卓重複道,又問,「他應該是來接我的,我能去接他嗎?」
「你阿兄是新科狀元郎?」魏卓很是驚訝,又望向少尹道,「可以嗎?」
「自然可以,帶陸娘子去見陸公子。」少尹點下頭。
明舒笑得合不攏嘴,跟著衙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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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府大門的影壁前,陸徜與宋清沼並肩站著,等進去通傳的人出來。
等了片刻,他們先等到的,卻是一聲清脆悅耳的女音。
「阿兄——」
陸徜原正看著衛府漆柱上掛的對聯,驟然聽到這個聲音,竟是胸中忽震。不過三天時間沒見,她的聲音乍然響起時,卻直透魂神。
三天,只不過三天,他本不覺得什麼,及至這聲音『乳』燕歸巢般的聲音響起,方覺相思已深。
明舒高興極了,拐過綠樹時,只瞧見燈籠下站著兩個人。
緋衣少年郎俱被璀璨燈火籠罩,一起朝著她笑,那顏『色』美得驚心,像無數少女心底最盛大的期待。
明舒看呆,她情不自禁慢下步伐,往影壁處踱去,走到陸徜身邊。
「發什麼呆?」陸徜輕輕一點她的眉心。
明舒猶似夢中被人驚醒,終於收回魂神,道:「阿兄,你中狀元?」
陸徜頜首,明舒拽著他的衣袖跳起:「我阿兄是狀元!好厲害啊!」
她面上喜悅毫不掩飾,看得陸徜隨她一起笑起,旁邊的宋清沼這時方向明舒打招呼:「明舒。」
明舒也早就看見他了,只是阿兄中狀元這個消息衝擊力過大,以至她一時間忘形,被宋清沼這麼一叫,她才收斂起來,道了聲:「宋……」忽然想起許氏說過的話,沒來由臉一紅,往陸徜身畔一縮,才繼續道,「宋公子中了榜眼?恭喜。」
「比不上你兄長。」宋清沼笑道。
陸徜覺得明舒有些不對勁,她從來不是扭捏的人,從前對著宋清沼也都大大方方,今日不知為何,她卻突然扭捏起來。
這個認知讓他心裡不大痛快,只道:「宋兄承讓而已。」語畢又問明舒,「回家嗎?」
「還不能,衛府發生命案,衛獻死了。」明舒走到二人前面,一邊說衛家情況,一邊道,「宋公子是來接你母親的吧,都隨我來吧,我帶你們去見殿帥和開封府少尹。」
「殿帥?」陸宋二人異口同聲。
出了命案,開封府少尹在這裡不難理解,怎麼禁軍統領也來了?
「邊走邊說。」明舒帶著兩人往裡去。
————
明舒簡單交代了一下衛獻之死,三人就已經走到外院的中庭內。
魏卓與少尹仍在,但除了他二人外,還多了一個人。
「母親?」宋清沼遠遠就認出那人是自己母親。
許氏被丫鬟扶著,正滿面怒氣地對著開封府少尹惱道:「你們開封府的人怎麼辦案的?把我也當成嫌犯了?我堂堂一個國公府世子夫人,能做出那樣的事來?你們看犯人一樣將我看守在內,又明裡暗裡說我有殺人嫌疑,因為我和文卉是閨中密友,所以我就要殺衛獻?」
「夫人息怒,息怒。他們絕無此意,定是其中有什麼誤會,待我回頭教訓他們。」少尹是個和稀泥的,忙安慰許氏道。
「母親!」宋清沼的聲音及時響起,打斷了許氏的怒言。
她轉頭望來,看到宋清沼臉上一喜,哪還記得先前與宋清沼置氣的事,忙道:「清沼我兒。」
宋清沼三步並作兩步到許氏身邊,問道:「母親,發生了何事?」
「他們開封府的那個捕快應尋,說我與文卉合謀殺了衛獻,清沼,你可得替母親出頭,我可不能叫人這麼平白冤枉。」許氏拉著宋清沼道。
「誤會誤會。」少尹也是頭疼。
明舒一步上前,挽住許氏的手道:「許姨,你彆氣,這只是他們開封府的合理推測罷了。事實上案發之時正逢深夜,衛府大部分人都在睡夢中,基本都拿不出不在場證明,我們每個人都有嫌疑,不拘你我,甚至連殿帥亦有嫌疑。不過捉賊拿贓,沒有證據,他們不會平白誣陷你的。」
經她這麼一解釋,許氏的氣才算稍平:「但那應尋說話,也忒難聽了。」
「我也覺得,不過咱們宰相肚裡能撐船,不和他一般見識!」明舒哄道。
許氏這才平靜下來,宋清沼聽明舒喊自家娘作「許姨」,又見二人相處甚歡,不免奇怪。
「阿娘,你與……」他指了指明舒。
許氏回神道:「這位是衛家請回來捉鬼的天……」
她話沒說完,明舒就已經鬆開了手,然後『摸』『摸』鼻子,垂頭道:「許姨,我不叫天玄青,那是我進衛府的化名,我叫……陸明舒。」
陸明舒?
這名字有點耳熟。
許氏看看明舒,又看看宋清沼。
不會這麼巧吧。
「你就是……」
「我就是!」
沒頭沒腦的對話只有明舒和許氏聽懂了。
許氏「唉」了一聲,她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