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說話聲漸漸消失,燭光一暗,陸徜和宋清沼似乎已經談妥,陸徜送宋清沼離開,人去屋空。
上一輪皎皎明月,照出獃滯的人,明舒仍舊站原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震驚中回神,頭頂的雷就又捶到心上,整顆心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幾乎要撕出胸腔。這滋味,猶勝她第一次瞧見宋清沼,將他視作夢中人。
她腦中『亂』極,一時間竟不知是去問陸徜關於自己的身世,還是當作什麼也不知道繼續與他兄妹相待,又恐陸徜回來發現自己聽牆角,於是勉強拔腿悄悄往外走去。
待走出十多步,回到廊下,已經無被發現的風險,明舒方又放緩步伐,孤魂野鬼般沿著長廊往前走。
能剛才的焦雷太厲害,打得她魂魄出逃吧。
這半多來,她一直將陸徜視如長兄般敬重愛戴,雖然也有小女的撒嬌討好時刻,二人之間親厚非常,她卻從沒往別處去想,從兄妹到男女,這其中隔著塹。
她腦中閃過凌『亂』畫面,一會是今夜州橋夜市上,陸徜以指腹拭過她唇瓣的景,一會又是兩人分食,共吃一份小點的景,一會是她替陸徜整襟束帶、敷粉簪花,一會又是早前二人共馬,一會又化成她急病之時他守床畔……
這點點滴滴,如春雨綿綿,潤物無聲。
她猛地搖晃腦袋,將這些畫面從腦中搖走,又想自己的過去。
既然非親兄妹,那她又是誰?是曾氏從小收養的孤?還是半道救下的弱女?按照他們對她的熟悉,他們與她必定認識了很久,他們對她的身世卻絕口不提,哪怕被陸文瀚誤會,也不肯說出,這其中定有別。
她疑慮重重,彷彿回到剛醒轉之時。但矛盾的是,這半多的相處,曾氏的疼愛、陸徜的為人,他們是好是壞她心中有數,若說他們對她存有歹念,她是不信的,他們又瞞了她什麼事?
明舒想找陸徜問清楚,又不願面對他,不想揭破這層紗。
好好的兄妹,突然變成……世俗男女,這樣的轉變太突然,她接受不了。
無數的念頭充斥腦中,鬧得她額頭又隱約作疼。
「明舒?」
陸徜的聲音響她身後,她震醒,腦中各種雜念轟地消散。
「不是讓你回去歇息,你怎還外頭?」陸徜送完宋清沼回來,打算去後院找曾氏,半道看到夢遊般的明舒。
明舒霍地轉頭,果然瞧見提著燈籠的陸徜,他波瀾不驚的模樣與先前一般無二,她偷聽到的那些話,壓根就不像他這種人會說的。但他就是說了,不是她的錯覺,也不是她做夢。
荒謬的現,比夢嚇人。
「屋裡悶,出來走走,這就回。」她道。
「你臉『色』不太好,不舒服?」陸徜瞧她臉『色』不好,上前兩步,提燈又照。
燈火晃眼,明舒微撇開頭,只道:「有些頭疼,沒事。」
「頭疼?」陸徜伸手,欲探她額頭。
明舒驚退了一大步,避開他的手:「能吹了點風,無礙。先回房了。」
「送你……」陸徜見她沒有提燈,便想送她回去。
「不用,自己回就成,你忙你的吧。」明舒拒絕了他,轉身飛快跑走。
陸徜來不及多說話,就見她的身影消失長廊盡頭。
————
陸徜很快就發現了,明舒躲他。
滿堂輝開鋪之後,明舒每早上都要去鋪內,而他也要往開封府衙點卯,以二人早上常常是一起出門,陸徜會她先送到滿堂輝的街道外,再去開封府衙,到了傍晚,倘若衙門沒有什麼公務,他會親自來滿堂輝接明舒。
有時,他到的時候,滿堂輝還很忙,明舒脫不得身,他就會內堂小坐片刻,喝上兩盞茶等她;又或者,他公務繁忙難以早歸,明舒也會留鋪內多忙段時間等他過來,再一起回家;偶爾,兩人也會相約去汴京城內遊玩、下館子,先前沒來得及遊覽的風景都一一補起來,譬如州橋夜市。
滿堂輝的夥計和明舒的閨中蜜友都說從沒見過感這麼深的兄妹,那時明舒是極其得意地挽著他的手,臉上全是炫耀的神『色』。
日子平順,各自忙碌,也彼陪伴,陸徜有欲說不能的心思,便都釀進這日復一日的尋常生活之中。
然而有一,明舒變了。
她不再和他一起出門,也不再與他一起歸來。早起之時,明舒已經先一步出門,夜歸之時,明舒卻早回家,然後躲房中閉門不出。他連最常見的,她的笑容,也很難看到,宅中偶爾碰上,還沒待說上兩句話,她就匆匆走了。
這一反常態的況,讓陸徜心生焦躁。
————
明舒已經躲了陸徜。
她不知要如面對他,索『性』遠遠避開,待心平靜後再做打算。
如今心暫時不跳了,頭頂雷也不打了,緒也有迴轉,她漸漸冷靜,只是還有些心不焉。
「掌柜的?掌柜的?」夥計連喚了幾聲,才明舒的魂神喚回來。
「怎麼了?」明舒時才發現,自己坐案前已經發了好一陣子的呆。
「國公府世子夫人來了。」
「什麼?」明舒霍地站起,「許姨來了?」
她邊說邊往外走去,掀開珠簾一看,果然看到許氏正站堂中欣賞曾氏的綉屏,她兩步上前,一邊命夥伴倒茶,一邊又向許氏道:「這大熱的,許姨怎麼親自過來了?」
許氏仍是老作派,端著架子,不過明舒看來,這點架子又透著愛。
「這街上開了家的綢緞莊,家呆得煩悶,以出來逛逛,順路來你這裡,正好瞧瞧有沒鮮花樣。」
「這幾正整樣品與圖樣,正準備送到府里給許姨挑選,沒想到你親自來了。」明舒揚起笑臉,許氏往內堂迎去。
一時間夥計倒來茶水,又樣品送進來,明舒親自拿了圖樣給許氏瞧。許氏看了一圈,樣品都是舊的,她並沒看中,倒是圖樣里挑了兩件款。
「許姨好眼光,這兩件……工藝複雜,還嘗試階段,也沒辦大量定製,本不開放預定。不過許姨喜歡,自然先緊著你,等樣貨出來,先拿到府上給你過目。」明舒笑道。
許氏聞言心愉悅,將圖樣遞迴給她,又談起另一樁事。
「昨日你託人送到家裡的舊物……」她揮揮手,貼身丫鬟就將木匣捧到桌上。
明舒認出,那是裝有柳婉長命鎖與絲帕的木匣。四時間,聞安與殷淑君都已回復,家中無人識得物,相熟的幾家也不清楚來歷,明舒最後才送去宋府,讓許氏看的。
比起郡王妃和殷夫人,許氏猶愛交際,她的見識強於二人。
「許姨是認出這兩樣舊物?」明舒按著匣子問道。
許氏點點頭,卻又不是很肯定道:「那種款式的長命鎖,汴京到處見,認不出,不過那方絲帕,倒是見過。」
似曾相識的帕子,她也是想了許久才隱約記起來的。
「那個『蕙』字,工部尚書的夫人……就是盧家娘子的母親馮蕙手上見到過,她的閨名就是一個『蕙』字。」許氏道。
明舒一怔。
「盧娘子和她母親馮夫人,你也見過的,那日你們還鬧了不愉快。你手上怎會有馮夫人的舊物?」許氏反問她。
明舒也很驚訝,只道:「這是有人交給代為查找原主的。」又問,「許姨,你知馮夫人或者說盧家早有沒丟失過孩子?大約十六、七前。」
許氏蹙起眉頭:「十六、七前?那記不清,不過印象中一直沒聽說盧家丟過孩子……誒,不對,是有那麼一樁舊案,大約十七前,盧家發生過一件嬰被盜的案子,聽說是嬰剛滿月沒多久時,『奶』娘抱著孩子出門,結果半路被拐子盜走了孩子。不過那伙拐子好像半後被抓捕歸案,那孩子也找了回來。」
「不知那孩子是盧府的哪位……」明舒問到一半,忽然想起柳婉的紀恰與盧一樣,「是盧娘子,盧瑞珊?」
「正是她。」
————
送走許氏後,明舒獨自己後堂,對著那木匣坐了半晌。
柳婉交付的東西,來歷是找到了,又陷入的謎團中。明舒拿不準主意是將這個結果告訴柳婉,還是再查清楚些……
最近的煩心事有些多,她夜裡難寐,精神便不濟,到了近午時分尤其睏倦,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睡過去,及至醒來時,已是傍晚。
她『揉』『揉』眼,忽然驚起。
時辰似乎不早,她得收拾東西回家,否則又要撞上陸徜。
如想著,她飛快叫來夥計,交代好當日之事後便匆匆離開,豈料人才走到鋪門口,就聽鈴鐺一聲響,陸徜出現門前。
兩人面對面,撞個正著。
明舒一僵,瞅著外頭『色』尚早,還沒到陸徜下值時間。
「今日公務不多,告了一會假,先回來。」陸徜看穿她的疑『惑』,解釋道。
他是專程來逮人的。
「回家?」見她不語,他問道。
她剛想搖頭,陸徜一語封住她退路:「聽到你和夥計告辭要回家。」
「……」明舒有些恨恨地呼口——這人能不能別這麼了解她?
陸徜不著痕迹笑笑:「走吧,一起。」
夏日傍晚,暑未散。明舒跟陸徜身畔,往街巷口走去,夕陽餘暉還,明舒走路旁房檐的陰影里,陸徜外,大半個身子都落陽光中,身影地上拖得老長。
平時都是明舒嘰嘰喳喳說笑,但今日,她一聲不吭,反而是陸徜主動開口,問起她近日況,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心思已經飛到外。
就這般走了一段路,有兩個追打嬉鬧的孩童從巷旁的衚衕里突然竄出,險些撞到明舒。
「小心!」陸徜拉住她的手往身邊一扯。
明舒躲過了兩個孩子,挨陸徜身側,手被他緊握掌心,她如被蜂蜇般飛快甩開他的手,迅速退離兩步。
就這兩個舉動,點燃陸徜壓了的焦躁鬱悶。
明舒還要往前走,他已一臂橫來,撐於牆上,攔住她的去路。
「陸明舒,到底發生了事?你為……避如蛇蠍?」
明舒用力咬了下唇瓣,她不能再這麼躲下去了。
「你不是阿兄,對嗎?」
陸徜聽到她緩慢且不似往常清脆的沉音,心間劇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