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盧家的盜案並不算複雜,當年的拐與『奶』娘田氏已經先後證實,現在的盧瑞珊是真是假已經無需懷疑,確系蔡氏偷龍轉鳳的親女兒,並不是盧家當年失竊的那個嬰兒,這樁案到後期最難之處在於,如何找到被蔡氏丟棄的真正盧家三娘。
明舒和應尋離這個真相就差一步,只要撬開蔡氏的嘴,就能得知真正的盧三娘下落,也能給柳婉兒一個交代,然而在最後這節骨眼出了蔡氏殺人滅口之事。
唯一知道真正盧三娘去向的人死了,卻也間接證明柳婉兒的身世。
案也算水落石出。
明舒始終對不能從蔡氏那裡聽到當年棄嬰真相耿耿於懷。
「今日就開堂了,你還在為柳婉兒的案心煩?」陸徜更衣完畢,從卧室出來,就見明舒眉宇不展地坐在花廳內等他。
做為關鍵證人,明舒今日也要去府衙。
「嗯。」明舒悶悶應道,眼睛掃了掃陸徜,無意識地起身走到他身前,一邊想案,一邊伸手整理他的衣襟,一邊抱怨,「衣裳都穿不好。」
「箭傷未愈,動作不方便。」陸徜抬起下頜,由著明舒替自己整衣襟。
明舒幫他整好衣襟,擺正腰間革帶,才回過神來。
「你故意的是不是?就知道使喚我?」
「不敢。」陸徜笑笑,垂頭正『色』道,「明舒,今日你是證人,公堂之上你只消將你看到的、知道的來龍去脈據實以告就可以了,斷案不是你的責任,你不必自攬上身。」
「知道了。」明舒斜睨他一眼,「可以出門了嗎?」
「請。」陸徜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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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明舒第一次上公堂,她有些緊張。
今日不止她,『奶』娘田氏、彭氏與余連也都被帶到府衙。做為證人,她們都在外面候命,等著傳喚。屋裡有兩個衙差守著,他們相互間不能隨意交談。就這麼沉默地等了一會,外頭終於有衙差前來傳召明舒。
公堂上該到的人都已到齊,正中坐著斷案的判官,下首是文書記錄的師爺,堂下左右兩側各站了兩名衙役,陸徜就坐在判官左手邊,看到明舒進來,朝她點點頭。明舒瞧見了他,心頭稍。柳婉兒做為第一個被傳召的人,正跪在地上回話,她旁邊站著應尋。
離案日已經又過三天,柳婉兒頭上還包著繃帶,著一襲淺杏『色』的衣裙,身形比先前又更消瘦幾分,清秀的面容也清減了,現下正用通紅的眼睛望著坐在陸徜對面的一對夫『婦』。
那對夫『婦』,男人年過四旬,也穿著官服,蓄著修剪得漂亮的須髯,神情冷靜;女人也是四旬上下的年紀,衣飾華貴,通身氣派,可眼下卻緊緊盯著堂下跪的柳婉兒,不可置信般捂著嘴,滿面驚愕。
不消說,這二人便是盧三娘的父母,如今的工部尚書盧則剛與他的妻馮氏。
對比馮氏的愕然,盧則剛就顯得要涼薄得多,對堂下跪的人並沒多看幾眼。當時因為盧三娘相中陸徜,明舒打聽過一些關於盧家的事,盧則剛有一妻二妾,膝下共有三四女,馮氏生了長子與兩個嫡女,剩下四個子女均為妾室所出。盧則剛極其看中兒子,對家中女兒卻很淡漠,雖也錦衣玉食供養著,也只是用以結一門合適的姻親用來鞏固他在朝中地位。
是以後來明舒了解了盧家情況後,雖然仍不贊同盧瑞珊的做法,卻也多少能理解她的心情。同為女,明舒自然明白這道於女的不公,便能領會那份想要掙破宿命的迫切。
今日一見,她心裡更加有數,盧家這對夫妻,只有馮氏對女兒是真心疼愛。
今日公堂,由判官主審,應尋負責陳述案情,逐一傳召證人。柳婉兒的證言已經說過,便輪到明舒做證。明舒從柳婉兒來找自己查身說起,提到長命鎖與絲帕時,便有衙差以托盤托著長命鎖與絲帕送到明舒面前請她確認。
這兩件證物,明舒三天前就交應尋了。
「大人,這長命鎖與絲帕確是當日柳娘來找我幫忙時,留我的兩件證物。」明舒掃了幾眼便確認道。
衙差又將托盤送到盧家夫『婦』面前,請二人確認,盧則剛拈鬚不語,馮氏卻拿起長命鎖和絲帕,一邊看,一邊落淚:「是我兒隨身之物沒錯,這鎖還是我親手她佩上的,這絲帕也是我留在襁褓中的……」
她『摸』著這兩件舊物,邊哭邊望向柳婉兒,柳婉兒亦是滾下淚來,兩人皆無語。
案還要繼續審理,應尋接著問明舒,明舒便將這段時日所查種一件件說出,每說到一處,便請一位證人,不多時田『奶』娘、彭氏、余連逐一被傳召到公堂上,當堂作證對質,將陳年舊案翻出,最後方到縱火案,明舒證言結束,退到旁邊。
接下去就是縱火案,仍由應尋負責陳情。
蔡氏的屍格呈上公堂,仵作亦被請入公堂,解釋起蔡氏死因與對柳婉兒傷勢的勘驗,目擊證人、現場證物等逐一呈入……整樁案的來龍去脈被完整的串聯呈現,而盧家十七年前失嬰案也因此徹底浮出水面。
判官當堂宣判,蔡氏入室行兇未果,死於意外,而柳婉兒推倒蔡氏乃是出於正當防衛,並無罪過。
驚堂木落下,案了結。
馮氏從椅上站起,朝著柳婉兒衝過來,更噎著與她對望,二人皆不知要說什麼,良久之後,馮氏才痛哭出聲,蹲下身道:「孩子,苦了你了……」
柳婉兒已泣不成聲,聞言撲進馮氏懷中。
盧則剛踱步而來,只看了柳婉兒一眼,道:「既是盧家骨肉,便帶回家去吧。」
他話音剛落,眾人便聽堂外傳來一聲:「阿娘——」
明舒循聲望去,卻見假的盧三娘被衙差攔在公堂之外,身邊是死死拉住她的丫鬟。這個案在汴京已傳得沸沸揚揚,她聽到風聲,又見父母均被請到開封府,心中生『亂』,今日悄悄跟到了衙門外,躲在人群後面。
「阿娘,我才是……才是你女兒……」她站在外頭看著馮氏與柳婉兒,哭成淚人。
馮氏如同被驚醒般望向她,十七載母女情,她下意識朝盧三娘伸手,也想抱她,可手舉到半空卻又落下,淚目中俱是掙扎矛盾。盧則剛看著哭泣不止的三個女人,眉頭大蹙,面現不耐,一邊冷喝:「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把她拉回去!」一邊朝陸徜與判官拱拱手,而後甩袖離去。
「阿娘——阿娘——」
盧家人過來拉盧瑞珊,盧瑞珊奮力掙扎,竟掙開束縛,又趁勢沖開攔門的衙差,哭喊著跑入堂中。
從尚書家的千金,變成人販的女兒,這驟然改變於她而言不啻從雲端跌入泥間的驚天巨變,她無法接受,亦不肯相信,見馮氏抱著柳婉兒不松,望來的目光矛盾複雜,她的心卻又如飲霜雪,冷得徹骨。
「是你,是你報復我對不對?」她見無人幫自己,轉眼瞧見明舒,飛快上前抓住明舒,哭著道,「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與你做對,不該找人欺負你,你同你認錯,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告訴他們,這不是真的好嗎?我求你……求求你……」
盧瑞珊驟然發難,手上力道極大,抓得明舒手腕生疼。明舒掙不開,只能擰眉勸她:「三娘,你冷靜些……」
事到如今,也已經不是明舒能夠控制的了。
「鬆手!」有人厲喝一聲,揮掌劈開了盧瑞珊的手,將明舒往身後一護。
盧瑞珊看著厲『色』滿面的陸徜,絕了求明舒的心,又要去找馮氏,可還未走到馮氏身邊,就叫盧家的下人抓住。
「阿娘——」撕心裂肺的聲音漸漸遙遠。
馮氏終是忍不住,淚眼婆娑地站起,看著盧瑞珊被帶走。
「沒事吧?」陸徜回身問明舒。
明舒搖頭:「沒事,不過有些悶,我想出去。」
她心裡悶,又被盧瑞珊的哭聲扯得額頭陣陣抽疼,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裡了。
案了結,餘下的事和他們沒有關係,陸徜向判官與應尋等人打了個招呼,便帶著明舒離開衙門。
清新的空氣湧來,明舒緩緩吐盡胸中濁悶之氣,與陸徜並肩走在街巷上。
兩人就這麼不言不語走了一會,陸徜才問她:「好些沒有?」
「好多了,謝謝阿兄。」她受到影響的情緒漸漸恢復,雙手伸向天空舒展了一下筋骨,「咱們回家?」
在衙門已經呆了整天,天『色』見晚,正是歸家的時辰。
陸徜搖搖頭:「你的案了結,我請你下館慶祝,如何?」
明舒大喜:「真的?我要去萬嘉樓。」
萬嘉樓是汴京城最有名的食肆,進去了沒花個十多兩都出不來。
陸徜「咳」了聲,道:「明舒,我的俸祿有多少你是知道的,大半都給了阿娘做家用,你看咱們今日……」
明舒「噗呲」笑出聲來,陸徜的收入情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平時不怎麼花銷,大部分的俸祿不是交曾氏,就是花在家中,根本沒存體己錢。
「逗你玩的。」明舒道,「去州橋夜市吧,上回還有好些小食沒嘗過呢。」
州橋夜市並不遠,兩人步行就能到。越靠近州橋夜市就越熱鬧,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明舒東張西望尋找目標,看中了一家排著長龍的餅店,要試髓餅。陸徜便讓她在街旁樹下等著,自去排隊。
明舒一邊等一邊看陸徜。
煙熏火繚的尋常巷陌,平凡樸實的普通百姓,陸徜混跡在人群之中,既有些鶴立雞群的清俊,也有著能融入世俗凡塵的簡素,雖然矛盾卻一直是明舒心中覺得他身上最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很『迷』人。
隊伍快到陸徜時,他回頭看了一眼,與明舒目光相遇,回了個笑。
明舒不自覺抿嘴笑了。
旁邊有人匆匆走動,無意間撞到她的肩膀,她回神望去,那人連連道歉很快走遠。明舒沒有計較,片刻後下意識撫向腰間——隨身的荷包不見了。
那是她的錢袋!
「你站住,別跑!」
陸徜聽到明舒喊聲轉身時,明舒已經朝著那個撞她的人跑出老遠。他飛快接過老闆遞來的髓餅,跟著明舒跑去。
夜市人多,賊人又是慣偷,得手後在人群中穿梭得像尾滑不溜手的魚兒,明舒壓根追不上,四周也沒人願意幫忙,她眼瞅著那賊人衝進暗巷消失不見,不敢再追,便俯身撐著膝蓋不斷喘氣。
陸徜從後面趕上來,聽明舒恨恨罵賊人偷錢,便將髓餅塞進明舒手裡,拔腿追進暗巷。
「阿兄,莫追了!」明舒阻攔都來不及。
若是從前,她倒不擔心,幾個『毛』賊不是陸徜對手,現在陸徜箭傷未愈,她可不想他傷上加傷。
「阿兄!」她急壞。
等了片刻,就在她忍不住要跟進巷子時,陸徜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巷口。
「裡面岔道太多,追不上,只撿到這個。」陸徜將荷包遞明舒。
明舒沒好氣接下荷包,惱道:「誰讓你追人了?錢丟了就丟了,要是你再受傷,你是不是忘記答應過我什麼了?」
「我有分寸,你別擔心。」陸徜道。
明舒白他一眼,捏捏荷包,又將荷包翻了過來,裡面已經空無一物。
想來是錢被賊人取走,剩個空荷包扔在地上。
「算了,破財消災吧。」明舒把荷包又別回腰間,安慰自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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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路遇賊人的關係,明舒失去逛夜市的熱情,隨便買了點吃食就和陸徜回去。
是夜,月隱不出,天星齊失,又是風雨將來之象。屋外風颳得很猛,樹影『亂』搖,明舒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思緒紛『亂』,眼看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就是無法入眠。
白天公堂上的一幕幕似從眼前掠過,柳婉兒的臉、馮氏的臉、盧瑞珊的臉……交錯閃過,她煩透了,把腦袋一抱,翻了個身,不知怎地又想起州橋夜市的事來。
今日當真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那荷包里可裝近十兩碎銀呢,可恨的賊人!
她想著自己被偷兒掏空的荷包,又肉疼起來,想著想著,人卻忽從床上坐起。
在床上坐了片刻,她掀被下床,走到桌旁『摸』起自己的空荷包,獃獃捏了捏,似想通什麼般旋身跑出房間。
夜已深,陸家人住的這間小院早就息燈各自休憩,只有陸徜屋中的燭火還沒滅,他慣常是要處理事務到深夜的。
現下他也已脫了外袍,只著中衣,正準備就寢,卻聽到門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
門「吱嘎」一聲打開,明舒闖入他屋中,雙手握住陸徜雙臂,滿面皆是驚『色』。
「阿兄,我想到了。」
陸徜低頭看她——她應該剛從床上爬起就不管不顧衝到他這裡,腦後長發盡散,眼下已被屋外大風吹『亂』,連鞋也沒趿,赤足踩在地上,身上是夏日的寢衣:寬鬆的宋褲,上面只搭著件半臂短衫。
屋外的風刮入屋內,吹得人發涼。陸徜蹙起眉,急忙關上門,也沒問她什麼事,轉身就走。
明舒跟在他身後:「阿兄,我知道我為何總覺得不對勁了,盧家那事有些蹊蹺,那柳婉兒……她不對勁……」
話沒說完,她就被一件衣裳兜頭蓋住。
明舒愣了愣,下一刻陸徜已經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而後飛快將她抱起放在窗邊的小榻上,蹲在她面前,一邊拿自己的軟底鞋套到她的腳上,一邊鎮自若問道:「什麼事也值得你如此大驚小怪?說吧,柳婉兒怎麼了?」
明舒披著他的外衣,穿著他的鞋,回過神時,臉頰紅透。
緩了好久,她才再度開口:「那個長命鎖與那方絲帕,為何會出現在柳婉兒手中?」
就連今日偷她錢袋的偷兒,都知道把值錢的東西取走,拐盜嬰為錢,那赤金長命鎖就是錢,為何柳婉兒在拐家中呆了近半年,身上卻還戴著最值錢的那條長命鎖。
這極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