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禍和幸福,像沒有預料到的客人那樣來來去去。它們的規律、軌道和引力的法則,是人們所不能掌握的。——雨果
一夜輾轉反側,顏曉晨好像睡著了一會兒,又好像一直清醒著。
這些年,她一直在刻意地封閉過去的記憶,今夜,悲傷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過去,讓所有的痛苦記憶全部湧現。
十八歲那年的悶熱夏季,是她有生以來最痛苦的記憶。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爸爸死了,可是她一直拒絕相信。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那麼容易就死了呢?年少稚嫩的她,還沒真正經歷過死亡,在她的感覺里,死亡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距離她很遙遠。
她的爸爸一定仍在身邊的某個角落,只要她需要他時,他就會出現。直到他們把爸爸的棺材拉去火葬場時,她才真正開始理解他們口中的「死亡」。
死亡是什麼呢?
就是曾經以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擁有都消失不見了,那些自從她出生就圍繞著她的點點滴滴、瑣碎關懷,她早已經習以為常,沒覺得有多了不起、多稀罕,卻煙消雲散,成為這個世界上她永不可能再有的珍貴東西。
不會再有人下雨時背著她走過積水,寧願自己雙腿濕透,也不讓她鞋子被打濕;不會再有人寧願自己只穿三十塊錢的膠鞋,卻給她買三百多塊錢的運動鞋;不會再有人將僱主送的外國巧克力小心藏在兜里,特意帶給她吃;不會再有人自己雙手皴裂,卻永遠記得給她買護手霜;不會再有人冬天的夜晚永遠記得給她的被窩裡放一個暖水袋…
死亡不是短暫的分別,而是永久的訣別,死亡就是她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永永遠遠再見不到爸爸了!
她失去了這個世界上,不管她好與壞、美與丑,都無條件寵她,無底線為她付出的人。而他的死,是她親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那麼心高氣傲,死活不肯接受上一所普通大學,如果不是她心比天高,埋怨父母無能,幫不到她,爸爸不會去省城,就不會發生車禍。
難道老天是為了懲罰她,才讓她遇見沈侯?
爸爸和沈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讓她懂得了死別之痛,一個教會了她生離之苦。
熬到天亮,顏曉晨爬了起來,準備去上班。
顏媽媽看她臉色難看,雙目浮腫,以為她是三心二意、為情所困,很是不滿,把一碗紅棗粥重重地放到她面前,沒好氣地說:「別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你以為鍋里的更好,告訴你,剩下的都是稀湯!」
顏曉晨一句話沒說,拿起勺子,默默地喝粥。
自從懷孕後,她就胃口大開,吃什麼都香,現在卻覺得胃裡像塞了塊石頭,明明昨天晚上連晚飯都沒吃,可剛吃了幾口,就脹得難受。
「我去上班了。」顏曉晨拿起包,準備要走。
顏媽媽叫:「周六!你上的什麼班?」
顏曉晨愣了一下,卻不想繼續面對媽媽,「加班!」她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電梯。
走出樓門,顏曉晨卻茫然了,不知道究竟該去哪裡,這麼早,商場、咖啡館都沒開門。這個世界看似很大,但有時候找個能容納憂傷的角落並不容易。
正站在林蔭道旁發獃,感覺一個人走到了她面前,顏曉晨以為是路過的行人,沒在意,可他一直站在那裡盯著她。她抬頭一看,竟然是沈侯,他依舊穿著昨天的衣服,神色憔悴,鬍子拉碴,頭髮也亂蓬蓬的,像是一夜未睡。
顏曉晨壓根兒沒想到這個時候能看到他,所有的面具都還沒來得及戴上,一下子鼻酸眼脹,淚水衝進了眼眶。她趕忙低下了頭,想要逃走。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小小!我昨天回去後,怎麼都睡不著,半夜到你家樓下,想要見你,但是怕打擾你和你媽媽睡覺,只能在樓下等。昨天我情緒太激動,態度不好,對不起!我現在只是想和你平心靜氣地聊一下。」
顏曉晨低著頭,沒有吭聲。他抓著她的手腕,靜靜地等著。
待眼中的淚意散去一些後,顏曉晨戴著冰冷堅硬的面具說:「已經分手了,還有什麼好聊的?」
「你就算讓我去死,也讓我做個明白鬼,行嗎?」
「我已經告訴你了,去問你爸媽!」
「我昨天晚上已經去見過他們,我媽生病住院了,我爸說是我們誤會了你。小小,我知道我爸媽這段時間做得很過分!但我說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是我要和你共度一生,不是他們!你是我的妻子,不代表你一定要做他們的兒媳婦,我有孝順他們的義務,但你沒有。而且,我爸媽已經想通了,我爸說,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他們日後一定會把你當親生女兒,竭盡所能對你好,彌補他們犯的錯。小小,我爸媽不再反對我們了!」
「你爸媽只跟你說了這些?」
「我爸還說,請你原諒他們。」
顏曉晨覺得十分荒謬,他們害死了她爸爸,連對自己兒子坦白錯誤的勇氣都沒有,卻說要拿她當親生女兒,彌補她。她不需要,她只是她爸爸的親生女兒。顏曉晨冷笑著搖搖頭,「他們不反對了嗎?可是,我反對!沈侯,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沈侯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澆滅,「為什麼?」
昨夜顏曉晨也問了自己無數遍這個問題,為什麼他們要相遇,為什麼他們要相戀,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可是,根本不可能有答案。
沈侯看她默不作聲,輕聲說:「我不是傻子,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我感覺得到,我知道你全心全意地喜歡過我,但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你不再喜歡我了。我不停地比較著我和程致遠,他比我更成熟穩重,更懂得體貼人,他有完全屬於自己的事業,不會受制於父母,能自己做主,能更好地照顧你,我知道這些我都趕不上他,但小小,他比我大了將近十歲,不是我比他差,而是十年光陰的差距。我向你保證,你給我些時間,我一定不會比他差。他能給你的,我也都能給你,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沈侯,別再提程致遠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從沒有比較過你們!」
就算她和沈侯現在立場對立,顏曉晨也不能違心地說他比程致遠差。
沈侯心裡一喜,急切地說:「那就是我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你失望難過了!如果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小小,我不想放棄這段感情,也不想你放棄,不管哪裡出了問題,我們都可以溝通交流,我願意改正!」這樣低聲下氣的沈侯,顏曉晨從沒見過。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永遠都意氣飛揚、自信驕傲,即使被學校開除,即使被他媽媽逼得沒了工作,他依舊像是狂風大浪中的礁岩,不低頭、不退讓,可是,他為了挽回他們的感情,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和驕傲,低頭退讓。
顏曉晨淚意盈胸,心好像被放在炭火上焚燒,說出的話卻冷如寒冰,「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不管你做什麼都沒用!」
沈侯被刺得鮮血淋漓,卻還是不願放棄,哀求地說:「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小小,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滿懷期許地看著她,顏曉晨忍著淚,把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拽離了她,他的眼睛漸漸變得暗淡無光。
他的手,在她掌間滾燙,無數次,他們十指交纏,以為他們的人生就像交握的手一樣,永永遠遠糾纏在一起,沒有人能分開。但是,顏曉晨自己都沒有想到,是她先選擇了放手。
沈侯抓住她的手指,不顧自尊驕傲,仍想挽留,「小小,你說過只要我不離開你,你永遠不會離開我。」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顏曉晨從他指間,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手空落落地伸著,面如死灰,定定地看著她,本該神采飛揚的雙眸,沒有了一絲神采。
顏曉晨狠著心,轉過了身,一步步往前走,走出了他的世界。
她挺直背脊,讓它顯得冷酷堅決,眼淚卻再不受控制,紛紛落下。
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她的眼前卻只有他最後的眼神,像一個廢墟,沒有生氣、沒有希望。在他的眼睛裡,她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天上人間,銀漢難通,心字成灰。
顏曉晨渾渾噩噩,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個個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從她身邊匆匆掠過,眼前的世界好像在慢慢變黑,她和一個人撞到一起,在對方的驚叫聲中,她像一塊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她的腦海里竟然是一幅小時候的畫面。
夏日的下午,她貪玩地爬到了樹上,卻不敢下去,爸爸站在樹下,伸出雙手,讓她跳下去。陽光那麼燦爛,他的笑容也是那麼燦爛,她跳下去,被穩穩地接住。但她知道,這一次,她摔下了懸崖,卻沒有人會接住她。沈侯看著顏曉晨的背影,目送著她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他曾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給他的深情,他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深的感情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一段感情的開始,需要兩個人同意,可一段感情的結束,只要一個人決定,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他卻仍在原地徘徊,期待著她的回心轉意。但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她都沒有回過身,看他一眼,她已經完完全全不關心他了!
沈侯終於也轉過身,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出已經只剩他一人的世界。
他覺得十分疲憊,好像一夕之間,他就老了。他像個流浪漢一般隨意地坐在了路邊,點了支煙,一邊抽著煙,一邊冷眼看著這萬丈紅塵繼續繁華熱鬧。
他告訴自己,只是失去了她而已,這個世界仍然是原來的那個世界,仍然和以前一樣精彩,但不管理智怎麼分析,他心裡都很清楚,就是不一樣了。
她對這個世界而言,也許無關輕重,可對他而言,失去了她,整個世界都變了樣,就好像精美的菜肴沒有放鹽,不管一切看上去多麼美好,都失去了味道。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曾經,每次鈴聲響起時,他都會立即查看,因為有可能是她打來的,但現在,他並不期待電話那頭還能有驚喜。
他吸著煙,沒有理會,手機鈴聲停了一瞬,立即又響了起來,提醒著他有人迫切地想找到他。
沈侯懶洋洋地拿出手機,掃了眼來電顯示,「小小的媽媽」。雖然顏曉晨已經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們沒有關係了,但一時半會兒間,他仍沒有辦法放棄關心她的習慣。他立即扔了煙,接了電話,「喂?」
顏媽媽的聲音很急促,帶著哭音,「沈侯,你在哪裡?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曉晨暈倒在大街上,被送到了醫院,他們讓我去醫院…」顏媽媽沒什麼文化,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脾氣又急躁,一遇到大事就容易慌神。
沈侯立即站了起來,一邊招手攔計程車,一邊沉著地安撫顏媽媽:「阿姨,你別著急,我立即過來找你。你現在帶好身份證,鎖好門,到小區門口等我,我這邊距離你很近,很快就能到。」
沈侯在小區門口接上顏媽媽,一起趕往醫院。
走進急診病房,沈侯看到顏曉晨躺在病床上昏睡,胳膊上插著針管在輸液,整個人顯得很憔悴可憐,他著急地問:「她怎麼了?」
護士說:「低血糖引起的昏厥,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她是不是為了減肥不吃飯,也沒好好休息?具體的化驗結果,醫生會告訴你們,你們等一下吧!」
護士把顏曉晨的私人物品交給他們,「為了儘快聯繫到她的親人,醫院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份證和手機,別的東西都沒動過。」
沈侯接過包,放到椅子上,「謝謝你們。」
他們等了一會兒,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醫生走了進來,例行公事地先詢問他們和病人的關係。
顏媽媽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說:「我是她媽媽。」
女醫生問:「她老公呢?」
「我女兒還沒結婚…」顏媽媽指著沈侯說:「我女兒的男朋友。」
沈侯張了張嘴,沒有吭聲。
女醫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侯,雲淡風輕地說:「病人沒什麼問題,就是懷孕了,沒注意飲食和休息,引起昏迷。」
顏媽媽啊一聲失聲驚呼,看醫生看她,忙雙手緊緊地捂住嘴,臉漲得通紅。
女醫生想起了遠在家鄉的母親,和善地笑了笑,寬慰顏媽媽,「大城市裡這種事很平常,沒什麼大不了,你不用緊張,我看你女兒手上戴了戒指,應該也是馬上要結婚了。」
沈侯表情十分困惑,「你說小小懷孕了?
女醫生對沈侯卻有點不客氣,冷冷地說:「自己做的事都不知道?你女朋友也不知道嗎?」
沈侯迷茫地搖頭,「沒聽她說起過,我們前段時間才在商量結婚的事。」女醫生無奈地嘆氣,「已經兩個多月了,等她清醒後,你們就可以出院了。儘快去婦產科做產檢。」女醫生說完就離開了。
沈侯暈了一會兒,真正理解接受了這個消息,一下子狂喜地笑了,是不是老天也不願他和曉晨分開,才突然給了他們一個最深的牽絆?沈侯猶如枯木逢春,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
顏媽媽卻畢竟思想傳統,對女兒未婚先孕有點難受,問沈侯:「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準備著但凡這個臭小子有一絲猶豫,她就和他拚命。
沈侯笑著說:「明天就可以…哦,不行,明天是星期天,後天,後天是星期一,我們星期一就去登記結婚。」
顏媽媽放心了,雖然還是有點難受,但事情已經這樣了,她只能接受,「沈侯,你在這裡陪著曉晨,我先回家去了。我想去一趟菜市場,買一隻活雞,曉晨得好好補補。」
沈侯怕顏媽媽不認路,把她送到醫院門口,送她坐到計程車上才回來。
沈侯坐在病床前,握著顏曉晨的手,凝視著她。她的臉頰蒼白瘦削,手指冰涼纖細,一點都不像是要做媽媽的人。
沈侯忍不住把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腹部,平坦如往昔,感覺不出任何異樣,可這裡竟然孕育著一個和他血脈相連的小東西。生命是多麼奇妙,又多麼美妙的事!
沈侯憐惜地摸著顏曉晨的手,他送給她的小小指環依舊被她戴在指上,如果她不愛他了,真要和他分手,為什麼不摘掉這個指環?女人可是最在意細節的,怎麼能容忍一個不相干的男人時刻宣示自己的所有權?
十指交纏,兩枚大小不同,款式卻一模一樣的指環交相輝映,沈侯俯下身,親吻著顏曉晨的手指,在這一刻,他滿懷柔情,滿心甜蜜,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顏曉晨迷迷糊糊中,不知置身何地,只覺得滿心凄楚難受,整個人惶恐無依,她掙扎著動了下手,立即感覺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但溫柔的照顧、小心的呵護,她全部感受到了,讓她剎那心安了。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沈侯正低著頭,幫她調整輸液管,她愣了下,想起了意識昏迷前的情景,「我在醫院?你怎麼在這裡?」
沈侯微笑著說:「你突然昏迷過去,醫院通過你的手機打電話通知了你媽媽,阿姨對上海不熟,叫了我一起過來。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暈倒在大街上?」
顏曉晨心裡一緊,希望她醒來的及時,還沒來得及做檢查,「因為我沒吃早飯,低血糖?」
沈侯笑著搖搖頭,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你懷孕了。」
顏曉晨獃獃地看著沈侯,她一直不肯面對的問題以最直接的方式擺在了她面前,她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對沈侯說什麼。
沈侯卻誤會了她的反應,握著她的手,放在她的腹部,「是不是難以相信?如果不是醫生親口告訴我的,我也不敢相信。小小,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我會努力,努力做個好老公,好爸爸,我們一家一定會幸福。」
沈侯輕輕地抱住了顏曉晨,顏曉晨告訴自己應該推開他,可她是如此貪戀他的柔情,眷戀他的懷抱,竟然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汲取著他的溫暖。
沈侯感受到了她的依戀,心如被蜜浸,微微側過頭,在她鬢邊愛憐地輕輕吻著,「等輸完液,我們就回家,阿姨給你燉了雞湯。哦,對了,你媽也已經知道你懷孕的事了,我答應她後天就去登記結婚。」
猶如兜頭一盆涼水,顏曉晨一下子清醒了,她推開沈侯,閉上了眼睛。沈侯以為她覺得累,體貼地幫她蓋好被子,調整好胳膊的姿勢,「你再睡一會兒,輸完液,我會叫你。」
顏曉晨閉著眼睛,不停地問自己該怎麼辦?
如果她想報復,可以利用這個孩子,折磨沈侯。她沒有辦法讓沈侯的爸媽以命償命,但她能讓他們嘗到至親至愛的人受到傷害的痛苦。但是,她做不到,她恨沈侯的爸媽,無法原諒他們,卻沒有辦法傷害沈侯。
既然她絕對不會原諒沈侯爸媽,她和沈侯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分開,永永遠遠都不要再有關係。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沈侯的爸媽選擇了不告訴沈侯真相,有意無意間,顏曉晨也做了同樣的選擇,像保護媽媽一樣,保護著沈侯。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永不可能擺脫過去,她也做好了背負過往,帶著鐐銬痛苦前行的準備,可是沈侯和她不一樣,只要遠離了她,他的世界可以陽光燦爛,他可以繼續他的人生路,恣意享受生活的絢麗。
但是,意外到來的孩子把沈侯和她牢牢地系在了一起。顏曉晨很了解他,她的冷酷變心,能讓沈侯遠離她,但絕不可能讓沈侯遠離他的孩子,可是,他們永不可能成為一家人!
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顏曉晨包里的手機振動了幾下,沈侯看顏曉晨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想驚擾她休息,輕手輕腳地打開包,拿出了手機。
以前兩人住一個屋子時,常會幫對方接電話和查看信息,沈侯沒有多想,直接查看了消息內容,是程致遠發來的問候:「在家裡休息嗎?身體如何?有時間見面嗎?我想和你聊聊。」
不是急事,不用著急回復,等曉晨回家後再處理吧!沈侯想把手機放回包里,可鬼使神差,他劃拉了一下手機屏幕,看到了顏曉晨和程致遠幾天前的微信聊天。
一行行仔細讀過去,句句如毒藥,焚心蝕骨,沈侯難以克制自己的憤怒、悲傷、噁心,太陽穴突突直跳,手上青筋暴起,整個身體都在輕顫,「啪」一聲,手機掉到了地上。
顏曉晨聽到響動,睜開了眼睛,看到沈侯臉色怪異,眼冒凶光,狠狠地盯著她,就好像蒙受了什麼奇恥大辱,想要殺了她一般。
「你怎麼了?」明明告訴自己不要再關心他的事,顏曉晨卻依舊忍不住立即關切地問。
沈侯的手緊握成拳頭,咬牙切齒地說:「你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懷孕了?應該不是今天吧?卻裝得好像今天才剛知道!」
顏曉晨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沒有吭聲。
沈侯鐵青著臉,撿起了地上的手機,「這是我送你的手機,你竟然用它…你真是連最起碼的羞恥心都沒有。」
顏曉晨還是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讓沈侯突然之間變了個人,用鄙夷噁心、痛恨悲傷的目光看她。
沈侯把手機扔到了她面前,「你可真會裝!還想把我當傻子嗎?」
顏曉晨拿起手機,看到了她和程致遠的微信對話,她不解,除了說明她早知道自己懷孕以外,還有什麼問題嗎?
程致遠:你懷孕了嗎?
顏曉晨:今天早上剛買的驗孕棒,還沒來得及檢查。
程致遠:有多大的可能性?
顏曉晨:我不知道,檢測完就知道結果了。
程致遠:這事先不要告訴沈侯和你媽媽。
程致遠:我們先商量一下,再決定怎麼辦。
顏曉晨:好!
程致遠:結果還沒出來,也許是我們瞎緊張了。
顏曉晨:有可能,也許只是內分泌紊亂。
程致遠:我剛在網上查了,驗孕棒隨時都可以檢查。
顏曉晨:嗯,我知道。
程致遠:現在就檢查,你來我的辦公室。
顏曉晨一句句對話仔細讀完,終於明白了沈侯態度突變的原因。如果不知道前因,她和程致遠的對話的確滿是姦情,再加上沈侯媽媽發的照片,她又態度詭異、提出分手,沈侯不誤會都不正常。
顏曉晨呵呵地笑起來,她正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孩子的事,沒想到這就解決了!這個世界是不是很荒謬?明明是沈侯的爸媽害死了她爸爸,現在卻是沈侯像看殺父仇人一樣憤怒悲痛地看著她。
顏曉晨笑著說:「我並沒有騙你,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地以為孩子是你的。」
沈侯沒想到顏曉晨不以為恥,反而滿臉無所謂的譏笑。眼前的女人真的是他愛過的那個女孩嗎?他握著拳頭,恨不得一拳打碎顏曉晨臉上的笑容,但這樣一個女人,打了她,他還嫌臟!所有念念不忘的美好過往都變成了令人作嘔的記憶,所有的一往情深都變成了最嘲諷的笑話,他的心徹底冷了。
「顏曉晨,我能接受你移情別戀,愛上別人。但你這樣,真讓我噁心!你怎麼能同時和兩個男人…我他媽的真是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他用力摘下了中指上的戒指,依舊記得那一日碧海藍天,晚霞緋艷,他跪在心愛的女孩面前,把自己的心捧給她,請她一生一世戴在指間,也心甘情願戴上了戒指,把自己許諾給她。但是,他錯了,也許是他愛錯了人;也許那個女孩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直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把你手上的戒指摘下來!」沈侯不僅迫不及待地想消除顏曉晨給他的印記,還想消除他留給顏曉晨的印記。
顏曉晨握住了手指上的戒指,卻沒有動。
沈侯怒吼,「摘下來!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你留著那東西想噁心誰?」顏曉晨一邊笑,一邊慢慢地摘下了戒指,笑著笑著,猝不及防間,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沈侯的眼眶發紅,似乎也要落淚,可他一直唇角微挑,保持著一個嘲諷的古怪笑容。
有多深的情,就有多深的傷;有多少辜負,就有多少痛恨;有多濃烈的付出,就有多濃烈的決絕。沈侯看著顏曉晨的目光,越來越冷漠,就像看一個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伸出了手,冷冷地說:「給我!」顏曉晨哭著把戒指放在了他手掌上。兩枚戒指,一大一小,在他掌心熠熠生輝。
沈侯嫌棄地看了一眼,一揚手,毫不留情地把戒指扔進了垃圾桶,也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扔進了垃圾桶。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顏曉晨知道,這一次他是真正地離開了她。
不僅是肉身的遠離,還是把她整個人從心上清除,連回憶都不會有。
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對於他都是噁心醜陋的,從今往後,她就是他的陌生人,不管她哭她笑,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兩個人再沒有關係,他在他的世界絢爛璀璨,她在她的世界發霉腐爛。但為什麼她的心會這麼痛,她的淚水一直落個不停?
護士來給顏曉晨拔針頭,看見她的男朋友不見了,她又一直哭個不停,以為是司空見慣的女友懷孕,男人不願負責的戲碼,隨意安慰了她幾句,就讓她簽字出院。
顏曉晨站在家門前,卻遲遲不敢開門。
她該怎麼向媽媽解釋她不可能和沈侯結婚的事?總不能也栽贓陷害給程致遠吧?沈侯會因為這事決然離開她,媽媽卻會因為這事去砍了程致遠。
顏曉晨還沒想好說辭,門打開了。
顏媽媽站在門口,臉色鐵青地瞪著她。
顏曉晨怯生生叫了聲,「媽媽!」
「啪」一聲,顏媽媽重重一巴掌扇到了她臉上,顏曉晨被媽媽打怕了,下意識地立即護著肚子,躲到了牆角。本來顏媽媽余怒未消,還想再打,可看到她這樣,心裡一痛,再下不去手。
顏媽媽抹著眼淚,哽咽著說:「我和你爸爸都不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剛才打電話給沈侯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我還擺著丈母娘的架子,教訓他好好照顧你,沒想到你…竟然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你的孩子根本不是沈侯的!我這張老臉都臊得沒地方擱,你怎麼就做得出來?」
顏曉晨低著頭,不吭聲。
「叫程致遠來見我,你們今天不給我個交代,就不要進門!我沒你這麼不要臉的女兒!」顏媽媽說完,砰一聲,關上了門。
程致遠什麼都沒做,她怎麼可能讓程致遠給媽媽交代?
顏曉晨下了樓,卻沒地方去,坐在了小區的花壇邊上。
她身心俱疲、疲憊不堪,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躺下來睡死過去,卻有家歸不得。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肚子里的小東西,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媽媽,不知不覺,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知道哭泣沒有任何意義,但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就是覺得傷心難過,止不住地流眼淚。
她正一個人低著頭,無聲地掉眼淚,突然感覺到有人坐在了旁邊。
「曉晨。」程致遠的聲音。
顏曉晨匆匆抹了把眼淚,焦急抱歉地問:「我媽給你打電話,叫你來的?」
程致遠有點困惑,「沒有,是我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正好碰到你在樓下。」
顏曉晨鬆了口氣,從包里拿出手機,果然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對不起,我沒聽到手機響。」
程致遠說:「沒事。」她哭得兩隻眼睛紅腫,明顯情緒不穩,能聽到手機響才奇怪。
四月天,乍暖還寒,白天還算暖和,傍晚卻氣溫降得很迅速,程致遠怕顏曉晨著涼,說:「回家吧,你一直待在外面,阿姨也不會放心。」顏曉晨低聲說:「我媽不讓我進門。」
程致遠知道肯定又有事發生了,他先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才關切地問:「怎麼了?」
「他們知道我懷孕了,對不起!我沒有解釋…」
「解釋什麼?」
顏曉晨打開了微信,把手機遞給程致遠,「沈侯看到了我們聊天的內容。」顏曉晨想起沈侯離開時的決絕冷漠,眼淚又簌簌而落。
程致遠一行行迅速看完,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沈侯誤會了什麼,一貫從容鎮靜的他也完全沒預料到竟然會這樣,十分吃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不起,我不能讓沈侯知道孩子是他的,我們必須分手,他正好看到了微信,我就將錯就錯…對不起!」
程致遠回過神來,忙說:「沒有關係,我不介意,真的沒有關係。你說阿姨不許你回家,是不是阿姨也以為…孩子是我的?」
顏曉晨用手掩著眼睛,胡亂地點了點頭。
「你真的不能和沈侯在一起嗎?」
顏曉晨搖頭,嗚咽著說:「不可能!事情雖然是沈侯的爸媽做的,可他們是為了沈侯。如果不是沈侯搶了我上大學的名額,我爸根本不會去省城,也不會碰到車禍。」
程致遠沉默了良久,深吸了口氣,似乎決定了什麼。他把面巾紙遞給顏曉晨,「別哭了,我們上去見你媽媽。」
顏曉晨搖搖頭,「不用,我自己會解決。我現在就是腦子不清楚,等我冷靜一下,我會搞定我媽,你不用管了。」她用紙巾把眼淚擦去,努力控制住,不要再哭泣。
「天都要黑了,你不回去,阿姨也不會好受,我們先上去。聽話!」程致遠一手拿起顏曉晨的包,一手拽著她的手,拖著她走向單元樓。程致遠和顏曉晨剛走出電梯,顏媽媽就打開了門,顯然一直坐卧不安地等著。
她狠狠瞪了顏曉晨一眼,「讓你叫個人,怎麼那麼久?」
程致遠一邊脫鞋,一邊說:「是我耽擱了。」
顏曉晨以為媽媽會對程致遠勃然大怒,沒想到媽媽面對程致遠時,竟然沒瞪眼、沒發火,反倒挺熱情,「吃過晚飯了嗎?沒吃過,就一起吃吧!」
程致遠說:「還沒有吃,麻煩阿姨了。」
程致遠熟門熟路地走進衛生間,洗乾淨手,去幫顏媽媽端菜。顏曉晨想幫忙,被程致遠打發走了,「你好好坐著。」
顏媽媽盛了兩碗雞湯,一碗端給顏曉晨,一碗放在了程致遠面前,「你嘗嘗,下午剛殺的活雞,很新鮮。」
顏曉晨越發覺得奇怪,以媽媽的火爆脾氣,難道不是應該把這碗雞湯扣到程致遠頭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