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里栽種荊棘。——王爾德
學生宿舍,一大早樓道里就傳來細碎的走路聲和說話聲,顏曉晨睡得很淺,立即就驚醒了。
她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去看時間,想看看還要多久上班,卻很快意識到那是程致遠施捨給她的工作,她不用再去上班了。還有這個手機,也是他施捨給她的,她不應該再用了。
嚴格來說,她辛苦存在銀行卡里的錢也是他給的,她不應該再花一分。但是,如果把這一切都還給了程致遠,她拿什麼去支付媽媽的醫療費?她的衣食住行又該怎麼辦?
如果真把程致遠施捨給她的都立即還給他,似乎一個瞬間,她就會變得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在這個每喝一口水都要花錢的大都市裡寸步難行。原來,她已經和程致遠有了如此深切的關係,想要一刀兩斷、一清二楚,只怕必須要像哪吒一樣,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徹底死過一次才能真正還清楚。
想到和程致遠從陌生到熟悉、從疏遠到親密、從戒備到信任的點點滴滴,顏曉晨的眼淚又要滾下來,她曾經覺得他是她噩夢般生命中唯一的幸運,是上天賜給她的天使,可沒想到他原來真是墮落天使,會帶著人墜入地獄。
無論如何,就算是死,也要還清楚!
顏曉晨忍著淚,決定先從還手機做起。
她正打算打開手機,拿出SIM卡,手機響了。本來不打算接,掃了眼來電顯示,卻發現是媽媽的電話。
用程致遠給的手機接媽媽的電話?顏曉晨痛苦地猶豫著。
這是媽媽自住院後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最終,對媽媽的擔心超過了可憐的自尊。她含著眼淚,接通了電話,卻不敢讓媽媽聽出任何異樣,盡量讓聲音和平時一模一樣,「媽媽!」
「你昨天沒來醫院。」媽媽的語氣雖然很冰冷生硬,卻沒有破口大罵,讓顏曉晨稍微輕鬆了一點。
「我中午去了,但沒敢進病房去見你。」
「你也知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顏曉晨的眼淚簌簌而落,不敢讓媽媽聽出異樣,只能緊緊地咬著唇,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淚。
顏媽媽說:「你中午休息時,一個人來一趟醫院,我有話和你說。如果你不願意來,就算了,反正你現在大了,我根本管不動你,你要不願認我這個媽,誰都攔不住!」顏媽媽說完,立即掛了電話。
顏曉晨看著手機,捂著嘴掉眼淚。
幾分鐘前,她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有割肉剔骨的決心,就一定能把一切都還給程致遠,但現在,她才發現,連一個手機她都沒辦法還,媽媽仍在醫院裡,她要保證讓醫院和媽媽隨時能聯繫到她。曾經,她因為媽媽,痛苦地扔掉了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現在,卻要因為媽媽,痛苦地保留另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為什麼會這樣?
程致遠昨天晚上有沒有再做噩夢,她不知道,但現在,她就活在他給的噩夢中,掙不開、逃不掉。
顏曉晨洗漱完,就想離開。
魏彤叫:「你還沒吃早飯!」
顏曉晨笑了笑說:「別擔心,我上班的路上會買了早點順便吃。」
「哦,那也好!」魏彤看顏曉晨除了臉色差一點,眼睛有點浮腫,別的似乎也正常,她笑著說:「晚上我等你一起吃晚飯,咱們好好聊聊。」顏曉晨邊關宿舍門,邊說:「好!晚上見!」
顏曉晨走出宿舍樓,看著熙來攘往的學生,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自己可以暫時去哪裡。
她走到大操場,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看著熱火朝天鍛煉的學生們。
以前,她心情低落時,常常會來這裡坐一會兒,她喜歡看同齡人揮汗如雨、努力拚搏的畫面,那讓她覺得她並不是唯一一個在辛苦堅持的人,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有人天生就幸運一點,有人天生就運氣差,而她很不幸的屬於後者。
一個人坐在了她身旁,顏曉晨沒有回頭看,憑著直覺說:「沈侯?」
「嗯。」
「你不需要上班嗎?」
「人生總不能一直在辛苦奮鬥,也要偶爾偷懶休息一下。」
一個食品袋遞到了她眼前,一杯豆漿、一個包子、一個煮雞蛋,以前她上學時的早餐標準配置,每天早上去上課時順路購買,便宜、營養、方便兼顧的組合,她吃了幾乎四年。
顏曉晨接了過去,像上學時一樣,先把雞蛋消滅了,然後一手拿豆漿,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大學四年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她以為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咬著牙挨過去就能等到黎明,卻不知道那只是黑暗的序幕,在黑暗之後並不是黎明,而是更冰冷的黑暗。如果她知道堅持的結果是現在這樣,那個過去的她,還有勇氣每天堅持嗎?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顏曉晨,顏曉晨用紙巾捂住臉,壓抑地抽泣著。沈侯伸出手,猶豫了一瞬,一咬牙,用力把顏曉晨摟進了懷裡。顏曉晨掙扎了幾下,無力地伏在了他懷裡,痛苦地哭著。
那麼多的悲傷,她的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襯衣,灼痛著他的肌膚,沈侯緊緊地摟著她,面無表情地眺望著熟悉的操場、熟悉的場景,眼中淚光隱隱。
大學四年,他曾無數次在這裡奔跑嬉鬧,曾無數次偷偷去看坐在看台上的顏曉晨。在朝氣蓬勃的大學校園,她獨來獨往的柔弱身影顯得很不合群。當他在操場上肆意奔跑、縱聲大笑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坐在看台上的女孩究竟承受著什麼。當年,他幫不了她,現在,他依舊幫不了她。
沈侯知道曉晨的悲傷痛苦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因為程致遠。某個角度來說,他媽媽和程致遠都是殺死曉晨父親的兇手,但曉晨對他媽媽沒有感情,對程致遠卻有喜歡、信任,甚至可以說,在這幾個月里,他是她唯一的依賴和溫暖,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的痛苦會格外強烈。沈侯不是在意曉晨恨程致遠,但所有的恨首先折磨的是她自己,他不想她因為要逼自己去恨程致遠而痛苦。
沈侯無聲地吁了口氣,說:「以前的我要是知道我現在說的話,肯定會吃驚地罵臟口。曉晨,我不是想為程致遠說好話,但有的話不吐不快。你昨天罵程致遠是瘋子,我倒覺得,他不是瘋子,是傻子!做唯一的知情者,天天面對你和你媽媽,他會很享受嗎?你恨自己付出了信任和感激,可你的信任和感激實際就是最好的刑具,每天都在懲罰折磨他。在你不知道時,他已經每天都像你現在一樣痛苦了。」
曉晨沒有說話,可沈侯感覺到她在認真地傾聽。
沈侯說:「我不會原諒程致遠娶了你,但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程致遠並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做噩夢,才選擇欺騙你!應該說,他以前只是晚上做噩夢,可自從他選擇了欺騙你、娶你的那天起,他不但要晚上做噩夢,連白天都生活在噩夢中!」
顏曉晨哽咽地說:「沒有人逼他這麼做!」
「是沒有人逼他這麼做,但他愛你,他寧可自己日日夜夜做噩夢,也想陪著你熬過所有痛苦,他寧可自己一直被良心折磨,也希望你能笑著生活。」
顏曉晨一下子抬起了頭,震驚地瞪著沈侯。她看沈侯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
沈侯說:「你完全不知道,只是因為他恐懼愧疚到什麼都不敢表露。就算他欺騙了你,也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做代價。」
顏曉晨半張著嘴,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沈侯說的話。
「曉晨,程致遠真的不是自私的瘋子,只是一個曾經犯了錯的傻子。我們都不是成心犯錯,但有時候,人生的意外就像地震,沒有任何人想,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輕鬆地要求你幫我代考,卻根本不知道我無意的一個舉動,會導致什麼可怕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你卻原諒了我。只要我們都為自己的錯誤接受了足夠的懲罰,真心懺悔後,是不是該獲得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那怎麼能一樣?」
「那怎麼不一樣?」
顏曉晨猛地站了起來,哭著喊:「那是我爸爸的命!你們的錯誤,拿走的是我爸爸的命!」
沈侯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顏曉晨的手,強放在自己心口,想讓她感受到這一刻他的痛苦一點不比她少,「我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的眼淚是眼淚嗎?只有你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嗎?我們的淚水和你一樣是苦的!你的心在被凌遲時,我們的心也同樣在被凌遲!」
「但是,只有我和媽媽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一邊落淚,一邊用力抽出手,決然轉身,離開了操場。
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著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裡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著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獃獃地看著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
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
顏曉晨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正好看到她的頭頂。才四十四歲,這個年紀的很多女人依舊風韻猶存,走到哪裡都不可能被當作老人,媽媽的頭髮卻已經稀疏,還夾雜著不少白髮,怎麼看都是個老人了。顏曉晨記得媽媽一家三姐妹,個個都長得不錯,但數媽媽最好看,一頭自來卷的長髮,濃密漆黑,鵝蛋臉,皮膚白皙,雙眼皮的眼睛又大又亮,她都已經七八歲了,還有男人守在媽媽的理髮店裡,想追求媽媽。但是,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像一株失去了園丁照顧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凋謝,如今,再看不到昔日的美麗。
顏曉晨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想當著媽媽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淚。
媽媽像是回過神來,終於開口說話:「如果我能忘記你爸爸,也許我會好過很多,你也能好過很多,但是,我沒辦法忘記!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經五年了!你知道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嗎?」
媽媽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著一道道傷痕,累累疊疊,像是蜘蛛網一般糾結在一起,顏曉晨震驚地看著,她從不知道媽媽身體上有這些傷痕。
媽媽一邊撫摸著虯結的傷痕,一邊微笑著說:「活著真痛苦!我想喝農藥死,你又不讓我死,非逼著我活著!你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有時候,我回到那個陰冷的家裡,覺得活不下去,又想喝農藥時,就拿你爸爸沒有用完的剃鬍刀,割自己。我得讓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帶著你一塊兒死!」
顏曉晨的眼淚刷的一下,像江河決堤般涌了出來。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說:「你別哭!我在好好跟你說話,你們不總是說要冷靜,要好好說話嗎?」
顏曉晨用手不停地抹著眼淚,卻怎麼抹都抹不幹凈。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本來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程致遠這樣能幹孝順的女婿,能享點晚福,但你懷著別人的孩子,和程致遠裝模作樣做夫妻,算什麼?我不好意思聽程致遠再叫我媽,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顧。醫生說我病情已經穩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
顏曉晨哭著說:「媽媽,我馬上和程致遠離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髮廊工作,先幫人洗頭,再學著剪頭髮,我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你!」
媽媽含淚看著顏曉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答應你不再賭博,不再抽煙喝酒,我還年輕,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幹什麼,我們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
顏曉晨一邊哭,一邊胡亂地點著頭,「我以後都會聽你的話!」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運抗爭,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學,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過更好的生活;想改變爸爸死後的窘迫,想讓媽媽明白她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想證明自己的執著並不完全是錯的!但是她的抗爭,在強大殘酷的命運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她已經精疲力竭,再抗爭不動!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如同親戚們所說,她就是沒那個命,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小縣城,做一個洗頭妹,不要去想什麼大學,什麼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媽說:「好!你去打掉孩子!」
顏曉晨如遭雷擊,獃獃地瞪著媽媽,身體不自禁地輕顫著。
「我知道你想留著孩子,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們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全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生一個和他們有關係的孩子,曉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狠毒,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顏媽媽哽咽著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時候帶你去打針一樣,把你強帶到醫院,讓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著孩子,這輩子你就永遠留在上海,永遠都不要回家鄉了!我明天就回鄉下,從今往後,不管我死我活,我過成什麼樣,我永不見你,你也永不要來見我,我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就當我已經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見誰,誰都不要再逼誰,好嗎?」顏曉晨一下子跪在了顏媽媽面前,淚如雨落,哀聲叫:「媽媽!求求你…」
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已經想清楚了,這是我仔細想了幾夜的決定!你也仔細想想,明天我就去辦出院手續。」顏媽媽說完,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住院樓。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癱軟在了地上。
顏曉晨像遊魂一樣走出醫院,回到了學校。
程致遠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樓下說話,程致遠知道顏曉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雜物送過來。他把行李箱交給沈侯,剛要走,就看到了顏曉晨,不禁停住了腳步。
顏曉晨看了程致遠一眼,卻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錶情,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為自己也會被無視、被路過,卻完全沒想到,顏曉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了他胸前。剎那間,沈侯的心情猶如蹦極,大起大落,先驚、後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顏曉晨。
他小心翼翼地問:「曉晨,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媽媽知道程致遠的事了?」
顏曉晨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安靜地靠在他懷裡,溫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個夢。
夏日的明媚陽光,高高的梧桐樹,女生宿舍的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沈侯覺得時光好像倒流了,他們回到了仍在學校讀書時的光陰。沈侯輕輕抱住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擁抱著懷中的溫暖,一切傷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過的美好。
顏曉晨輕聲說:「不記前因、不論後果,遇見你、愛上你,都是我生命中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美好記憶,繼續生活下去,你給我的記憶,會成為我平庸生命中最後的絢爛寶石。不要恨我!想到你會恨我,不管現在,還是將來,我都會很難過。」
「你說什麼?」
顏曉晨溫柔卻堅決地推開了沈侯,遠離了他的懷抱,她對他笑了笑,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宿舍樓。
沈侯和程致遠眉頭緊蹙,驚疑不定地看著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還沒起床,顏曉晨就悄悄離開了宿舍。
按照醫生要求,她沒有吃早飯,空腹來到了醫院。
等候做手術時,顏曉晨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蹲在牆角哭到嘔吐,卻沒有一個人管她,任由她號啕大哭。醫院真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橫跨陰陽兩界,時時刻刻上演著生和死,大喜和大悲都不罕見。
顏曉晨穿著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隔著窗戶一直看著她,也許女人悲痛絕望的哭聲吸引了顏曉晨全部的注意,讓她竟然能像置身事外一樣,平靜地等候著。
顏媽媽走到顏曉晨的床邊,順著她的視線看著那個悲痛哭泣的女人。
顏媽媽冷漠堅硬的表情漸漸有了裂痕,眼裡淚花閃爍,整個臉部的肌肉都好似在抽搐,她緩緩伸出一隻手,放在了顏曉晨的肩膀上。
顏曉晨扭過頭,看到媽媽眼裡的淚花,她的眼睛裡也有了一層隱隱淚光,但她仍舊對媽媽笑了笑,拍拍媽媽的手,示意她一切都好,「別擔心,只是一個小手術。」
顏媽媽說:「等做完手術,我們就回家。」
顏曉晨點點頭,顏媽媽坐在了病床邊的看護椅上。
因為孩子的月份已經超過三個月,錯過了最佳的流產時間,不能再做普通的人流手術,而是要做引產,醫生特意進來,對顏曉晨宣講手術最後的事項,要求她在手術潛在的危險通知單上簽字,表明自己完全清楚一切危險,並自願承擔進行手術。
「手術之後,子宮有可能出現出血的癥狀,如果短時間內出血量大,會引發休克,導致生命危險。手術過程中,由於胎兒或手術器械的原因,可能導致產道損傷,甚至子宮破裂。手術過程中或手術後,發熱達38攝氏度以上,持續24小時不下降,即為感染,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顏媽媽越聽臉色越白,當醫生把通知單拿給顏曉晨,顏曉晨要簽名時,顏媽媽突然叫了聲,「曉晨!」
顏曉晨看著媽媽,顏媽媽滿臉茫然無措,卻什麼都沒說。
顏曉晨笑了笑說:「不用擔心,這是例行公事,就算做闌尾炎的小手術,醫院也是這樣的。」
顏曉晨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把通知單還給了醫生。醫生看看,一切手續齊備,轉身離開了病房,「一個小時後手術,其間不要喝水、不要飲食。」顏媽媽獃獃地看著醫生離開的方向,神經高度緊張,一直無意識地搓著手。
一個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走到顏曉晨的病床前,顏媽媽竟然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焦灼地問:「要做手術了?」
護士一邊戴醫用手套,一邊說:「還沒到時間,做手術前會有護士來推她去手術室。」
顏媽媽鬆了口氣,期期艾艾地問:「剛才醫生說什麼子宮破裂,這手術不會影響以後懷孕吧?」
護士瞟了顏曉晨一眼,平淡地說:「因人而異,有人恢復得很好,幾個月就又懷孕了,有人卻會終身不孕。」
顏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顏曉晨低聲寬慰她:「媽,我身體底子好,不會有事的。」
「唰」一聲,護士拉上了帘子,告訴顏媽媽:「您需要迴避一下嗎?我要幫她進行下體清洗和消毒,為手術做準備。」
「哦!好,我去外面!」顏媽媽面色蒼白地走出了病房,等在樓道里。
她像只困獸一般,焦躁地走來走去,看到護士推著昏迷的病人從她身邊經過,想起了醫生的話,「出血、昏迷、休克…」顏媽媽越發心煩不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支煙,走到有窗戶的地方,打開窗戶,吸起了煙。顏媽媽正靠著窗戶,一邊焦灼地抽煙,一邊掙扎地思考著,突然有人衝到了她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道:「阿姨,曉晨呢?」
顏媽媽回過頭,看是程致遠,聽到他的稱呼,苦澀一笑。因為脆弱和自卑,不禁表現得更加好強和自傲。她吸著煙,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在準備手術,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你和曉晨已經沒有關係,不用你操心!」程致遠正要說話,沈侯神情焦急、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的身後,沈爸爸和沈媽媽也滿臉驚慌、氣喘吁吁地跑著。
顏媽媽的臉色驟然陰沉了,她把剛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滅,像一個準備戰鬥的角鬥士一般,雙目圓睜,瞪著沈侯的爸媽。
沈侯跑到顏媽媽面前,哀求地說:「阿姨,求你不要這麼逼曉晨。」
沈媽媽也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流產過兩次,太清楚這中間的痛苦了!您不管多恨我們,都不應該這麼對曉晨!孩子已經會動了,我們外人不知道,可曉晨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
沈爸爸也幫著求說:「您真不能這樣,就算孩子您不喜歡,可曉晨是您的親生女兒,您要顧及她啊!」
程致遠也說:「阿姨,曉晨在一開始就考慮過您的感受,不是沒想過打掉孩子,孩子兩個多月時,她進過一次手術室,都已經上了手術台,她卻實在狠不下心,又放棄了!她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下定決心要這個孩子!你這樣逼她,她會一生背負著殺了自己孩子的痛苦的。」
顏媽媽看著眼前四個人的七嘴八舌,突然悲笑了起來,「你們這樣子,好像我才是壞人,好像我才是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禍首!」
四個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沈媽媽說:「我才是罪魁禍首!」
顏媽媽盯著眼前的女人,雖然匆匆忙忙趕來,臉色有點泛紅,眼睛也有點浮腫,可是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氣質出眾,能看出來常年養尊處優,頭髮也是最好的髮型師打理的,顯得整個人精幹中不失成熟女性的嫵媚。這個女人從頭到腳都述說著她過著很好的日子,可是她和她的女兒呢?還有她已經死掉的老公呢?
顏媽媽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滿腔的憤怒和怨恨終於找到了一個正確的發泄口。之前,她恨曉晨,可曉晨只是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時任性會導致那樣的事!她恨司機鄭建國,可鄭建國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規,道德上也許有錯,法律上卻沒有任何過錯!
顏媽媽對他們的恨都是虛浮的,連她自己都知道只是一種痛苦無奈的發泄。但是,這一次,她確信她的恨對了,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她仗著有錢有勢,妄想奪去本該屬於他們家曉晨的機會,才導致了一切的惡果!就是這個女人!曉晨的爸爸才會死!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怨恨女兒,折磨女兒!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這些年活得生不如死,沉迷賭博,幾次想喝農藥自盡!
就是這個女人!曉晨才會進手術室,去做那個有很多危險的手術!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顏媽媽滿腦子都好像有一個人在咆哮:如果不是她,就不會發生這可怕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曉晨的爸爸還活著!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護士推著醫用小推車從他們身旁走過,最上層的不鏽鋼醫用托盤裡放著剃刀、剪刀、酒精、紗布、鑷子…
顏媽媽腦子一片迷濛,鬼使神差地悄悄抓起了剪刀,沖著沈媽媽狠狠刺了過去——當護士拉開帘子,離開病房時,顏曉晨發現媽媽沒在病房外。她擔心地走出了病房,吃驚地看到媽媽和沈媽媽面對面地站著,想到媽媽暴躁衝動的脾氣,顏曉晨急忙走了過去。
程致遠第一個發現了她,沈侯緊接著也發現了她,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朝她飛奔了過來,沈爸爸看到兒子的舉動,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兒子。他們的視線都鎖在了穿著病號服、臉色煞白的顏曉晨身上。
顏曉晨卻看到媽媽趁著護士沒注意,悄悄拿起了剪刀。她張開嘴,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盡全力向前沖了過去,從程致遠和沈侯的中間,擦身而過。
程致遠和沈侯堪堪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顏曉晨撞開了沈媽媽,她自己卻慢慢地彎下了腰。
直到那時,他們都還沒意識到那意味著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向前跑,想扶住搖搖晃晃的曉晨。
電光石火的剎那,一切卻像放大的慢鏡頭,在他們的眼前,一格格分外清晰。曉晨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病號服上已經全是血,顏媽媽伸著手,驚懼地看著地上的曉晨,一把染血的剪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顏媽媽似乎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腳下一軟,跪在了顏曉晨身邊。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扶起曉晨,卻被飛掠而到的沈侯狠狠推開了,沈侯抱著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嘴裡胡亂說著:「不怕、不怕!這是醫院,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曉晨,還是在安慰自己。
顏曉晨痛得臉色已經白中泛青,神志卻依舊清醒,她靠在沈侯懷裡,竟然還擠了個笑出來,對護士說:「她是我媽媽,是我不小心撞上來的,只是個意外。」看護士將信將疑地暫時放棄了報警計劃,她鬆了口氣,又喘著氣艱難地說:「媽媽,不要再做傻事!」
顏曉晨肚子上的血就如忘記關了的水龍頭一般流個不停,迅速漫延開來,整個下身都是刺目的血紅,顏媽媽驚恐地看著曉晨,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只是不停地喃喃重複:「小小、小小…」
沈侯的手上滿是濡濕的鮮血,他眼睛都急紅了,嘶吼著「醫生」,顏曉晨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急救室外。
顏曉晨被一群醫生護士飛速地推進急救室,顏媽媽被擋在了門外,她看著急救室的門迅速合攏,護士讓她坐下休息,她卻一直站在門口,盯著急救室的門,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是灰白色。
程致遠說:「阿姨,手術時間不會短,你坐下休息會兒。做手術的醫生是上海最好的醫生,我們又在醫院,是第一時間搶救,曉晨一定不會有事。」
顏媽媽在程致遠的攙扶下轉過身,她看到了沈媽媽。剛才,當所有人都心神慌亂時,是她第一個蹲下,搶過醫用紗布,按住曉晨的傷口,幫忙止血,表現得比護士還鎮靜;她喝令沈侯放開曉晨,讓曉晨平躺,喝令程致遠立即給他媽媽打電話,要院長派最好的醫生來做搶救手術。她表現得臨危不亂、鎮靜理智,可此時,她竟然站都站不穩,沈侯和沈爸爸一人一邊架著她的胳膊,她仍舊像篩糠一般,不停地打著哆嗦。
顏媽媽直勾勾地看著她,她也直勾勾地看著顏媽媽,像個啞巴一般,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不停滾落。
顏媽媽心中激蕩的怒氣本來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讓她幾乎瘋狂,但隨著那衝動的一剪刀,氣球徹底炸了。顏媽媽此刻就像爆炸過的氣球,精氣神完全癟了,她喃喃問:「曉晨為什麼要救她?是她害了我們一家啊!」程致遠說:「也許曉晨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恨沈侯的父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曉晨救的不是沈侯的媽媽,是阿姨你。」
顏媽媽茫然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用盡量柔和的語氣說:「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了一場車禍,讓曉晨失去了爸爸。如果再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一個殺人案,讓她失去了媽媽,她就真的不用活了。」
顏媽媽哭著說,「她要死了,我也不用活了!現在她這麼做,讓我將來怎麼去見她爸爸?」
程致遠沉默著沒有說話,把顏媽媽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接了杯水,拿出顏媽媽治心臟的葯,讓她吃藥。
等顏媽媽吃完葯,他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走到顏媽媽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叫了聲:「阿姨!」
顏媽媽拍拍身邊的座位,疲憊地說:「曉晨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你也坐!」
程致遠屈膝,直挺挺地跪在了顏媽媽面前。
顏媽媽嚇了一跳,想要站起,程致遠說:「阿姨,您坐著,我有話和您說。」他又對沈侯的爸爸和媽媽說:「叔叔和阿姨也聽一下,沈侯肯定還沒告訴你們。」
沈侯擔心地看了眼顏媽媽,「你確定要現在說嗎?」
程致遠說:「我不說,曉晨就要守著這個秘密。我已經太清楚守住這種秘密的痛苦了,我希望,當她做完手術,醒來後,能過得稍微輕鬆一點。」
顏媽媽困惑地問:「你究竟要說什麼?是說要離婚的事嗎?我知道了,也不會怪你!」
程致遠跪著說:「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國內,就在省城。八月一號那天,我和鄭建國試駕一輛新車。那段路很偏僻,我又正在體驗新車的配置,沒有留意到公路邊有人,當我看到那個背著行李、提著塑料袋橫穿馬路的男人時,踩剎車已經晚了。為了趕時間搶救,鄭大哥開著車,把被我撞傷的男人送去醫院。在路上,他一直用方言說著話,我才發現我和他還是老鄉。我蹲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陪他說話,求他堅持住,活下去。但當我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陷入昏迷,不能說話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警察來問話時,鄭大哥為了保護我,主動說是他開的車,實際開車的人是我。阿姨,是我撞死了您的丈夫、曉晨的爸爸。」
顏媽媽半張著嘴,傻看著程致遠。也許今天的意外已經太多,程致遠的事和曉晨的意外相比,並不算什麼,顏媽媽沒有平時的暴躁激怒,只是近乎麻木獃滯地看著程致遠。
程致遠給顏媽媽重重磕頭,額頭和大理石地相撞,發出砰砰的聲音,「五年前,在省城醫院看到你和曉晨時,我就想這麼做,但我懦弱地逃了。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這些年,一直過得很痛苦,從沒有一天忘記,我害死了一個人,讓一個家庭破裂,讓阿姨失去了丈夫,讓曉晨失去了爸爸!阿姨,對不起!」程致遠說到後來,淚珠從眼角緩緩滑落,他額頭貼著地面,趴在了顏媽媽面前,用最謙卑的姿勢表達著愧疚、祈求著寬恕。
沈媽媽像是如夢初醒,猛地推開了沈侯和沈爸爸,顫顫巍巍地走到顏媽媽面前,撲通一聲也跪了下去,驚得所有人都一愣。
沈媽媽說:「我去教育局的大門口看過曉晨的爸爸。我記得,那一天,天氣暴晒,最高溫度是四十一度,教育局的領導告訴曉晨爸爸『你女兒上大學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他高興地不停謝謝領導。曉晨爸爸離開時,我裝作在教育局工作的人,送了他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他其實已經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他不會接,沒想到他收下了我送的飲料。我對他說『對不起,因為我們工作的失誤,這幾天讓你受累了』,他笑著說『沒有關係,都是做父母的,能理解』。」
沈媽媽滿臉淚痕,泣不成聲地說:「不管你信不信,這些年,我從沒有忘記這一幕!我一直逃避著一切,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甚至欺騙自己那是車禍,不是我引起的。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究竟做過什麼,我的良心從來沒有放過我!事情到這一步,我已經沒有臉祈求你原諒,我只是必須要告訴你一切,我欠了你五年,一個完整的解釋,一個誠心的道歉!」
沈媽媽伏下身磕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爸爸和沈侯跪在了沈媽媽的身後,隨著她一起給顏媽媽磕頭。
顏媽媽獃獃地看著他們,喃喃問:「你送了曉晨她爸一瓶水?」
沈媽媽沒想到顏媽媽會追問無關緊要的細節,愣了一愣,才說:「嗯,一瓶冰鎮的綠茶飲料。」
「他喜歡喝茶!」顏媽媽肯定地點了點頭,又看著程致遠問:「曉晨她爸昏迷前說了什麼?」
程致遠立即回答:「叔叔看我嚇得六神無主,反過來安慰我別害怕,說不全是我的錯,也怪他自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還說…」程致遠換成了家鄉話,不自覺地模仿著顏爸爸的語氣,「我老婆心腸好、但脾氣急,她要看到我這樣,肯定要衝你發火,說不定還會動手,小夥子忍一忍,千萬別和她計較!你告訴她,讓她別遷怒小小…我女兒叫顏曉晨,很懂事,她哭的時候,你幫我安慰她一下,要她好好讀書,千萬別因為爸爸的事分心。只要她開開心心,爸爸沒有關係的,怎麼樣都沒有關係…」程致遠含著眼淚說:「後來…叔叔就昏迷了,這些話…就是他最後的遺言。」
顏媽媽直勾勾地盯著程致遠,急切地問:「曉晨他爸普通話不好,你一直用家鄉話和他說話?一直陪著他?」
程致遠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顏媽媽捂住臉,弓著身子,號啕大哭起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她曾想像過無數次,在那個陌生的城市,異鄉的街頭,她的丈夫孤身一人,究竟如何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不是很孤獨?是不是很恐懼?是不是很痛苦?在無數次的想像中,揣測出的畫面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絕望,她也越來越悲傷,越來越憤怒。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丈夫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知道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在那個陌生的城市,他不是一個人冰冷孤單地死在了街頭。有人給過他一瓶飲料,對他說「對不起」;有人握著他的手,一直陪著他到醫院…
雖然,顏媽媽心裡的悲傷痛苦一點沒有減少,她依舊在為痛失親人痛哭,但因為知道了他走得很平靜,知道了他最後做的事、最後說的話,積聚在顏媽媽心裡的不甘憤怒卻隨著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聽著顏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沈媽媽和程致遠也都痛苦地掉著眼淚,躲了五年,才知道躲不過自己的心,也永遠躲不掉痛苦。雖然他們現在跪在顏媽媽面前,卑微地祈求著她的原諒,但只有他們知道,這是五年來,他們心靈站得最直的一天。
急救室外的一排椅子上坐滿了人,顏媽媽、沈爸爸、沈媽媽、沈侯、程致遠。因為疲憊無助,他們沒有力氣說話,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獃滯又焦急地看著急救室門上的燈:手術中。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自由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自由的,也許,唯有死亡才能解放一切。」其實他更應該說:世界上沒有一個生物是平等的,連控制萬物的法則也不是平等的。
現代社會信奉:人生而平等。可實際上,這個社會,從古到今,一直有階層,人作為有血緣、有根系的種族生物,生而就是不平等的。
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們就帶著屬於自己的家族、階層。但,唯有死亡,讓一切平等。
在死神的大門前,不管他們的出身背景、不管他們的恩怨,他們都只能平等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等待,沒有人能走關係,躲避死神;也沒有人能藏有秘密,延緩死亡。
一切都回歸到一個簡單又極致的問題,生或死。
生能擁有什麼?死又會失去什麼?
也許唯有在死神的大門前,當人類發現死亡是這麼近,死亡又是這麼平等時,人類才會平心靜氣地思考,什麼是最重要的,我們所念念不忘的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顏曉晨迷迷糊糊,眼睛將睜未睜時,覺得陽光有點刺眼,她下意識地偏了一下頭,才睜開了眼睛。從這個斜斜的角度,映入眼帘的是輸液架上掛著的兩個輸液袋,不知道陽光在哪裡折射了一下,竟然在其中一個輸液袋上出現了一道彎彎的七彩霓虹,赤橙黃綠青靛紫,色彩絢麗動人。顏曉晨有點驚訝,又有點感動,凝視著這個大自然隨手賞賜的美麗,禁不住笑了。
「曉晨。」有人輕聲地叫她。
她帶著微笑看向了病床邊,媽媽、沈侯的爸媽、程致遠、沈侯都在。
她想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情,笑容漸漸消失,擔憂地看著媽媽。
媽媽眼中含著淚,卻努力朝她笑了笑,「曉晨,你覺得怎麼樣?」
顏曉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感覺到一直以來,媽媽眼中的戾氣消失了,雖然這個笑容依舊僵硬戒備,但媽媽不再用冰冷的目光看待周圍的一切。她輕鬆了幾分,輕輕說:「媽媽,我沒事。」
沈媽媽突然轉身,伏在沈爸爸的肩頭無聲地啜泣著,顏媽媽也低著頭,抹著不斷湧出的淚。
顏曉晨看了他們一會兒,意識到了什麼,說:「我想和沈侯單獨待一會兒,可以嗎?」
沈爸爸扶著沈媽媽走出了病房。程致遠深深地看了眼顏曉晨,和顏媽媽一起也離開了病房。
病房裡只剩下了沈侯和顏曉晨,沈侯蹲在病床前,平視著顏曉晨的眼睛。
顏曉晨抬起沒有輸液的那隻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曾經悄悄藏在那裡的那個小生命已經離開了。他那麼安靜、那麼乖巧,沒有讓她孕吐,也從不打擾她,但她依舊丟失了他。
顏曉晨對沈侯說:「對不起!」
沈侯的眼淚唰一下落了下來,他低著頭,緊咬著牙想控制,眼淚卻怎麼都止不住。
顏曉晨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流下,她想說點什麼,可是心痛如刀絞,整個身體都在輕顫,根本再說不出一句話,只能伸出手,放在沈侯的頭頂,想給他一點安慰,簌簌輕顫的手掌,泄露的卻全是她的悲痛。
沈侯抓住了她的手,臉埋在她的掌上,「小小,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不是你的錯…」幾日前,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孩子的存在,雖然只是隔著肚皮的微小動作,卻帶給了他難以言喻的驚喜和憧憬,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奇妙感覺,似乎一個剎那整個世界都變得不同了。他寧願犧牲自己去保護從未謀面的他,但是,他依舊失去了他。
顏曉晨感覺到沈侯的眼淚慢慢濡濕了她的手掌,她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靜默洶湧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