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一個人終極的審美體現在他的擇偶上,而最委婉又最簡單暗示自己「價格不菲」的辦法,就是告訴全世界:與自己有過情愛糾葛的男人,是有多麼的不同凡響。
何知南總會在每一個失眠的夜晚,想起所有曾經讓她傷心的事情,想起所有對不起她的男人,或者令她不快的女人。
只是她這一輩子太過於平淡,真正直達心裡的傷口並不多。上一個傷口是老張給的,彷彿在她身上蓋上了可恥的印記,老張消失後,她在深夜的豆瓣里寫下:「多少人對你說不能沒有你,後來他們在哪裡。」
豆瓣上沒有熟人,甚至連高鵬都不知道她的賬號,因此她在豆瓣上一天能刷50條動態。而朋友圈卻一直空空,只在每年的生日那天,分享一首音樂。
她以前喜歡和男同事吐槽,說自己不理解那些喜歡在朋友圈刷屏的女人,彷彿生活中一切事情都值得拿出來擺在人前說。怪她們「把朋友圈當日記寫就算了,最煩那些沒事就轉發抽獎刷屏的了,見一個我拉黑一個!」
男同事贊同點頭,問,那你呢?
何知南順勢拿出手機,展示自己的朋友圈:「我覺得成年人還是隱忍一些好吧,沒那麼多嘰嘰歪歪。」只見她的朋友圈沒有設置任何「僅一月可見」,五年統共就發了5條狀態,端的是坦坦蕩蕩又穩重老持的氣節,男同事眼睛露出讚賞:「卧槽,你太酷了吧。」
何知南聳聳肩。
而豆瓣上的何知南,給自己立的是另一個人設,一天50條動態,說感情、說生活、說購物,說自己聽過的小眾音樂與電影,是文藝卻永遠愛而不得的都市女白領。
回復她那條豆瓣狀態的是個陌生友鄰,問:「怎麼了?」
何知南本來懶得搭理,只是那天無聊,點開了友鄰的頭像,見是個大叔,坐標北京。想了想,語氣清淡回復:「和一個小破藝人的故事,已經結束。」
她始終知道,一個人終極的審美體現在他的擇偶上,而最委婉又最簡單暗示自己「價格不菲」的辦法,就是告訴全世界:與自己有過情愛糾葛的男人,是有多麼的不同凡響。
果然,友鄰見了頓時肅然起敬,回了個:厲害。之後連續幾日,無論她發的內容多麼無病呻吟,友鄰都會認認真真點個贊。
這幾日,她又明顯感覺到瞿一芃對自己的冷落,打開豆瓣,忽然想起那個常常給自己點贊的友鄰,頓了頓,發了狀態:「知道?我看過最虐心的小說是我和你的聊天記錄。」
果然,第二天,友鄰回復了:「誰又欺負你了?」
何知南深情款款:「陷入一段感情,我覺得自己快要被搞死掉了。」
下一秒系統提醒,你有一條私信。那個友鄰選擇了私聊,連稱呼都變了:「傻,沒有人值得你這樣。」
過了一會兒,友鄰又問:「要不要加個微信?」
孫涵涵覺得何知南強大,因為無論何時,她都能夠想到辦法取悅自己。藏在她微信里的那些「亂七八糟不想理」分組的殷勤男人們,就像女人腰部的脂肪,平時被人發現會顯得有些難堪,可一旦當你遭遇重創,被困在凄凄茫茫的死角叫天不靈時,反而是那些脂肪灼灼燃燒,帶給你足夠的能量,替你一一挨過艱難。
何知南帶著咬下一口炸雞貯存脂肪的決絕,又往她的「亂七八糟不想理」的分組裡塞了人。
那天她回家後一共給瞿一芃發了三條信息,第一條是:「寶貝我到家了。」沒有回復。
兩個小時後何知南從浴室里出來,剛剛洗完澡,濕淋淋裹著頭髮,看了看空蕩蕩的手機,又發了第二條:「?」
半個小時後沒有收到回復的何知南給瞿一芃打了電話。被果斷摁掉了。瞿一芃回復了信息:「在忙。」
成人男女之間的行為準則:無理由不回復你的信息,不是死了就是不想搭理。何知南熟練地打出這通電話,是為了排除前者的可能性。而對於女人而言,戀人不回復她信息所帶來的悲傷與震動,遠遠大過他死了。
當時何知南的心沉到谷底,木成了一顆石子般不斷下墜,但此刻,困惑大於悲傷——她不明白,好端端的瞿一芃,這是怎麼了?
她做錯什麼了嗎?發生了什麼了嗎?是誰說了什麼了嗎?她甚至開始思考是不是因為他檢查出了絕症不想拖累自己?
何知南在16歲那年第一次被甩的時候,將這些問題原原本本發在了與前男友的對話框里,嬉笑怒罵,幾千條留言匯成一個人用紙搭成的獨角戲。沒有回復。後來她評價當時被甩後還窮追不捨苦苦追問的自己,哭哭啼啼,活活像一樁絕望的樹墩子。
年少的經驗造就了如今的自己,面對分手的情緒,她選擇沉默,打破銀牙和血吞。至少姿態也能好看一些。
瞿一芃沒有再收到來自何知南的信息,算是鬆了一口氣。男人對於廢棄的愛情,多數是冷處理。第二天,他發了朋友圈,只對何知南一人可見——「wonderfulholiday!」,一片蔚藍深海景色,定位在大溪地。
暗示明顯。何知南沒有辜負他,第一時間理解了他的含義。同時,何知南也沒有辜負自己,點開了那則朋友圈,回復了一個:
傻逼!
完事了癱在辦公椅上,想了想,又有些慫了,打算刪掉,卻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到了,她掙扎了一番,上網查了大溪地和北京的時差,但仍舊辨別不清瞿一芃是否看到了。最後心裡一橫,算了。
哪怕撕逼也不好說,她有男友未分手腳踏兩船,他卻是始亂終棄,說不清楚誰更渣一些。這麼糾結了半天,老闆張澤瑞說集合開會,何知南才聽了實習生唏噓:「J姐請假了,聽說去了大溪地瀟洒。有錢真好哦!」
何知南的筆一下子落在地上。
下班後的何知南直接去了酒吧,一個人點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不加冰,喝完了再續。午夜後的三里屯四處鬧哄哄的,到了三點,每一棵樹下都蹲著一個嘔吐的人。她不負責任地告訴自己,這回要把自己喝到爛醉,然後被當成「屍體」撿走。
「撿屍體」是到處都有的風俗,半夜喝到爛醉的女生往酒吧門口一躺,像是商場過期的打折商品,帶著琳琅滿目的廉價感,撿屍人居高臨下看著,統一是白花花的大腿和胳膊,頭髮亂七八糟散在一旁,肢體不省人事地凌亂癱著,剝離了姿色、尊嚴與身份,就像菜市場被屠夫大刀切下,隨意仍在案板上的肉。所吸引人眼球的,也不過是身上那點動物器官。
深夜、醉酒、一個人。三個因素合成一個無聲的邀約,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帶走。
何知南喝得兇猛,酒吧服務員早已見怪不怪,日日都有這樣的男女,自己灌自己,姿態瀟洒那叫一個漂亮,他會提前讓他們買好單,然後幾個小時後,冷眼旁觀,看他們跌跌撞撞出門,找個地方嘔吐,最終如願以償地倒下。保安會在這時候尤其注意,扶著東倒西歪要出門的客人,嘔出的氣體都帶著餿了的酒味,以防他們倒在自家門前的台階上,影響了其它清醒又愛乾淨的客人。
最終何知南醉醺醺出了門,歪歪扭扭走了兩個路口,見到兩個倒地不起的女人,路旁梭巡著一個男士,點了煙,像看一堆貨物一樣比對著——帶哪個回家?他甚至伸腿踢了踢,其中一個不耐煩地動了,男士想:「行唄,我喜歡有點反應的。」拽了動了的那個,拉了胳膊勾在自己脖子上,半蹲著就往旁邊停著的車上走。
那「屍體」本不胖,可醉酒的人總是格外沉,像一坨泡了水的豬肉。何知南迷迷濛蒙看著那個「撿屍人」扎著馬步般弓著腿,一步一步分離地將女子往前移動著,挪了幾步,受不住了,終於將胳膊一松,「屍體」像散了架的人偶一般啪嗒一聲倒在人行道的綠化帶上,發出巨大聲響。
何知南一下子清醒起來。
她立刻告訴自己,不行!再怎麼樣,也不能讓別人把自己當屍體撿走。她趁著自己還有几絲神智,急急掏出手機在路邊掃了一輛共享單車,蹬著雙腿奮力往家的方向騎,冬天的冷風嘩嘩像刀子一樣刮在她的臉上,這麼騎了幾百米,她被冷風灌地越發清醒起來。
突然她想到瞿一芃這時候在幹嘛?騎在那個老女人的身上?念頭飛起,心痛到骨子裡。
她萬萬想不到瞿一芃和自己在一起又和自己分開的真實原因。在何知南的腦袋裡,翻來覆去的都是愛情與魅力。
她實在不懂J姐到底哪裡好了。哪怕喝了再多的酒也無法釋懷。她覺得自己年輕又聰明,會選擇出最有品位的音樂和電影。世間偏偏就有一種人,只要拽到了身上一點點長處,就覺得全世界都應當拜倒在自己身下。
何知南對自己的魅力總是處在自卑與自信兩個極端,有人愛的時候,極度自信;受到質疑的時候,又極度自卑。但她不知道,之所以會有這樣大的波動,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自卑。因為自卑,才會把「品位」都當成值得驕傲的點。
最後何知南總算瘋了一般地騎車回到家裡了。暖氣撲面而來的那一刻,她將外套剝去,丟在沙發上。然後摸了摸臉,被路上的風吹到像旱季的地皮,她看了看時間,此刻是半夜3點鐘——十分想倒頭就在床上睡下。
最後她還是洗了臉,敷了面膜,又搽了厚厚的一層乳霜。
臨睡了,她回顧今夜,心滿意足在床上喟嘆,打開豆瓣,發送了動態:
「真正都市白領,不論遭遇什麼,請記住:你永遠都要精緻,永遠都要對自己好一點。」
一分鐘後,友鄰點了贊。與此同時,微信提示消息傳來:
「還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