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成年人的世界裡難得真切的感情,無一不是識於微時,當她一無所有或是狼狽不堪,才能放開心防。所謂的天時地利與人和敲開她的心門,說難聽點,不過是趁虛而入。
為期一周有餘的高強度印刷商工作已經將近尾聲,已經由保薦人律師提交聯交所,到了此刻,會議室越發空蕩,大部分中介依次結束工作退場。
choco買的明天上午的飛機飛北京,訂票的時候多八卦了一嘴羅瑪什麼時候捨得回京,果然見這小子心不在焉,越臨近項目,反倒越加沮喪。
壞笑問他:「不捨得走啊?」
不捨得走也得走。羅瑪聳聳肩,簽注馬上要到期,根據項目經驗來看,下一次見,最快也得是三個月以後。而等到第二階段項目完成,兩個人一個北京,一個香港,應該少有再次相見的可能。
韓蘇對他始終冷淡,難得開玩笑,也像逗小孩玩一樣,反而自己越發不能自拔,她是姜太公釣魚,而他卻躍躍張大了嘴,偏偏就想咬住那根直鉤。
韓蘇收拾東西下班的時候又看見樓下的高大身影,低著頭彷彿有心事,不復往日那般緊張,倒透著幾分少年離別的失落。
她先開了口:「又來送我回家的?」
「嗯。你在這等著,我去叫車。」
兩人一路無話,香港的春天已經開始回暖,可以拉開一線車窗讓夜風嗖嗖灌滿小小的計程車空間,四處迅猛流動的空氣灌了滿耳,覺得聒噪,韓蘇又關緊了車窗。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聽車上的午夜電台,粵語的深夜節目,混雜著黃段子,來香港不到一年,她還不聽熟練,半懂不懂,聽到會心處,微微勾起嘴角笑。
羅瑪也閉著眼,攤開的掌心對著自己,拇指微微揉太陽穴,一整日對著電腦,眼睛酸疼,另外微張的四指擋在眼睛前,卻從指縫裡偷偷瞧著韓蘇,瞥見她臉上淡淡的笑意,覺得安寧,移不開眼。
這麼看了許久,車子轉彎,他順勢往她身上靠了靠,他的唇剛好湊近她的發,想起她所謂的「三不原則」,第一條就是「不拒絕」。鼓足了勇氣,輕輕承認:
「韓蘇,我捨不得你。」
然後他不意外見她給出的反應只是嘴角放平,慢慢「嗯」了一聲。等他繼續開口。
「後天上午的飛機,再不走,簽注就要過期。……走之前,我可不可以再見你一面?」
「好啊。那明天晚上一起吃個飯?」她笑了笑,側過臉,微微仰了仰脖子,呼吸正好噴在他的頸上,比空氣微暖。
兩個人擠在狹小的計程車里,呼吸相聞,但羅瑪突然發現,她對自己的任何親昵都不帶有一絲曖昧。不抗拒他的靠近,也不害怕。而擔憂與無措才是陷入愛情的開始,韓蘇對於羅瑪,只有遊刃有餘的平靜。
「你不喜歡我,對嗎?」他突然脫口而出,覺得沮喪。這才發現試圖通往另一個顆心的道路會遇到多麼堅硬的阻礙。
調情與曖昧換來的是剎那漏一拍的心跳,只有天真無邪的小妹妹才會將它誤以為是愛情。而骨子裡不相信愛的人,習慣性將曖昧當成一場沒有結果的遊戲,欣然接受,不作期待,最後坦然告別。再多的心動都沒辦法敲開心門,或許等到天時地利與人和皆備的幸運兒才能找到它的鑰匙。
韓蘇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難得認真告訴他:「你也未必是真的喜歡我呀。別被自己騙了。」她笑,用前輩的語氣:「我這幾天順帶關注了一下你做的文件,細節到位,比我實習時候機靈多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什麼都不懂。也絕對沒你這膽子在印刷商時候就巴巴蹭高年級律師的車一起回家。」
「你那時候也有喜歡的人了?」羅瑪只抓最後一句話的重點,酸溜溜問她。
「沒。我那時比你清醒的唯一一點,就是知道項目和工作是最重要的,反正男人嘛,永遠一茬接著一茬。」
而羅瑪,也不過是其中的一茬。
第二天中午韓蘇完成了工作就沒去印刷商,直接回了律所。剛坐下內線電話就響起,胡律師說過來談談工作。
同一間辦公室的Ashlee見狀一笑說:「輪到你啦?」
眾所周知胡律師馬上要調回北京辦公室,最近正逐一找團隊骨幹聊天,韓蘇因為高鵬的項目耽擱拖延至今,現在才有機會認真和老闆談談。韓蘇點點頭,「忘了問你了,你怎麼打算的?」
「當然一起去了唄!做這一行還是看的還是長遠發展,跟在老闆身邊才能學到更多。你不想回北京?」
胡慕寧律師年齡不過比韓蘇大個幾歲,但因為工作能力極強,眼光精準,這幾年把握住了港股上市政策改革的機會,一連幾個大項目,霸佔市場,早已飛升成了合伙人。韓蘇先前願意從北京跳槽到香港的S所,除了工資翻倍,也是因為崇拜這個老闆——她也有相同的野心,想拼盡全力,做第二個胡慕寧。
本來就無牽無掛心思里只有事業,如何有利於發展,她便如何選擇。
於是打趣笑,「那我也跟你一起唄。淑麗姐~」
淑麗是Ashlee的別名,一日快遞小哥對著她的英文名不知怎麼下口,結結巴巴喊了個「艾……艾淑麗!你的快遞。」從此落為美談。
還沒等Ashlee敲她,她趕緊閃進了胡律師的辦公室。
胡律師今日不忙,笑盈盈招呼韓蘇問了問項目情況,團隊發展迅速,韓蘇剛來不久就能一力承擔此項目,實屬不易。她在韓蘇身上看到與自己相似的地方,隱隱有著偏愛。
剛提到自己打算去北京的事情,沒想到,韓蘇立刻回應了,「胡律師,我希望一起去的。」
老闆點點頭,又說,還有一件事,關於你的日後發展……有沒有考慮再出國讀個書?
韓蘇一愣,知道老闆的意思,外資律所更重視國外學歷以及國外律師執照,只有中國學位必然發展有限。她剛來時就知道這事,只是出國讀書需要一大筆費用不算,留學期間也沒辦法掙錢,這麼一來回,就是好幾百萬的差額。她也留意過律所里的相關員工福利政策,可以在簽訂協議後申請50萬無息貸款,她目前的存款,如果省吃儉用一年,加上貸款,或許後年可以出國……
經濟兩個字,像重大的負擔壓在她頭上。謀生所謂壓力無非是,當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你自己,當你的雙手就是全部的經濟來源與勞動力,無論你掙得多少,永遠無法安心。
她最終還是回答:「有考慮的。大概…明年申請吧。」
「那就好。」老闆點點頭,下午的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照在胡律師的手上,窗外是遙遙的海,手指上麻將牌般的寶石戒指閃著幽幽綠光,胡律師見韓蘇目光落在上面,大方伸出五指讓她看:「好看吧?要買的話我可以找人幫你打折哦。」
韓蘇認得出這個牌子,有些心虛笑了:「那我先得好好工作十年才能買得起。」
「讓別人給你買嘛。我聽說哦——」胡律師沒忍住,些微八卦,雙眼明亮看著她:「咱客戶…那董事長兒子是不是在追你?」
「沒!他有女朋友的。」韓蘇趕緊搖頭,想了想又問:「老闆您聽誰說的?」
「有眼睛都能看出來。淑麗說他在印刷商每天找你抽煙來著?」又眨了眨眼,「我看這年輕人很老實,如果他當真追你,要不要考慮?」
韓蘇有些艱難地想了想:「……我不太喜歡他。」
「也是哦。」老闆眯了眯眼,點頭:「長相還是不太討人喜歡。也有點呆……」
但憑心而論,錢多人傻這樣的特質,對於有些女孩,卻是打著燈籠也遇不到的最佳選擇。
韓蘇從老闆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有些煩躁,出國的問題此後必須要正視,憑空又添了許多壓力,好在往後去了北京,房租比在香港省下一部分,但到手的錢也不會多太多——畢竟又要重新繳納五險一金以及比香港高得多的個稅。
高鵬的微信適時發來:「項目結束,要感謝你,晚上一起吃頓飯?」
接著是一條簡訊,沒有備註名:「今晚記得哦,我訂了餐廳。」
韓蘇想了一百遍才想起這個人是誰——羅瑪。哦,她上次拉黑了他的微信,他後來又從項目郵件里翻出了她的手機號。
兩個約,赴哪個?
淑麗的結論是,「看你想和誰吃飯咯?如果都無所謂,那理智上還是要跪舔金主爸爸。」
韓蘇想著有道理,正要找借口回絕了羅瑪,高鵬第二條微信到了:「對了,我剛和你們老闆聊了聊,聽說你之後也要回北京啦?」
緊接著第三條微信:「你們老闆還說你打算出國留學,我做了這個項目發現法律也挺有意思,我可以和你一起誒!嘿嘿,費用不是問題…」
發完了消息的高鵬也隱隱覺得自己有些可恥,他找Alex打聽過韓蘇的家庭,父母離異,她跟母親,今天旁敲側擊胡律師,才知道韓蘇打算出國。他有心把自己的錢包當成誘惑的武器,他知道錢的好處,而這個好處,他擁有太多。
只可惜,高鵬還未明白:女人對於「錢多人傻」的底線是,這人的傻,絕對不能超過他的錢。
收到高鵬微信的韓蘇直接把手機遞給了淑麗。
「這人傻逼嗎?巴巴跑到老闆那裡去打聽你!你出國關他毛線事兒!」淑麗翻了白眼。直接奪過韓蘇手機噼里啪啦打了一串字:「抱歉哈,晚上約了人呢。之後再聯繫哦!」
接著把手機扔回韓蘇懷裡,「還是去見你的小狼狗吧,至少沒那一身銅臭味!」
小狼狗選的餐廳是銅鑼灣的喜記避風塘炒辣蟹——大眾點評必吃榜單,來港遊客打卡聖地。羅瑪絲毫沒注意韓蘇微抽的嘴角,還興緻勃勃安排,完事了我們可以去吃甜品,不遠就是義順牛奶公司,網上也很火的。
韓蘇恍然間覺得自己來到了大學時代,是不是大學生都愛這樣?照著熱門美食帖子逛遍一個個網紅餐廳,被商業利益外裝飾的表面風光吸引,勤奮打卡,然後認認真真寫下點評。
她乾脆拒絕,「不要吃甜品,一會兒我帶你去個酒吧,我們喝酒。」
「喝酒?……也行啊。」羅瑪緊張中帶著竊喜,撓了撓頭:「但是我酒量不行誒…」
「沒關係啊,我更差的。」她眯著眼笑,頭髮毛毛燥燥亂翹著,像只貓咪。
羅瑪覺得自己要重新定義「更差」這個詞的含義。
韓蘇從酒吧落座,話沒說幾句,就開始一口一口灌著威士忌,羅瑪一驚,趕緊攔著,「你今天心情不好?」
「唔……工作問題……沒大事……對了,我馬上要去北京了。」
「那以後我還能見你?!」他眼神一下子亮起。
韓蘇胡亂點點頭,沒理他。只不過想找一個足夠安全的人陪自己喝酒,然後借著酒,傾吐一下自己的壓力。一周多的瘋狂工作與熬夜,榨乾了她所有的精力,可惜每一個項目只是一個台階,奮力爬上去之後,不是一馬平川,而是更高的險峰,而她呢,踽踽孤獨地負重前行。
「……然後之後要省吃儉用了,我還沒和媽媽說,媽媽昨天問我錢夠不夠花…說不要太辛苦……但我沒辦法,我也不想太辛苦……我還要出國,我想要很多東西…媽媽不能給我…」韓蘇喝了酒,低頭囔囔自語,有些話,在足夠陌生又足夠友善的人才敢一吐為快,「但我沒有怪她的,媽媽已經把她最好的一切都給我了……我其實很累……因為我要的太多…我希望我的能力能滿足我的野心……」
「Ashlee家夠有錢,還有你的上司,choco家也是,不缺錢不愁房子可以養著玩樂隊的老公…別說世界上還有高鵬那種人、Alex也是個紈絝,工作和玩一樣……還有你啊……」韓蘇朦朦朧朧睜著眼看羅瑪,伸手捏他臉:「一個小鬼,大學都沒畢業就能來top內所做實習生,一看也是非富即貴……」
「我就納悶了,為什麼?就我家,讓我讀書都得自己攢錢,出個國都要精打細算申請個貸款…憑什麼周圍的人都有後盾、有背景,而我呢?我永遠一個人在拚命?!」
羅瑪怔怔聽著,從來不知道她還有這麼多委屈,此刻不知說什麼好,只敢結結巴巴誇她:「你能力強,工作認真又負責,也……也特別好看……工作的時候,簡直是閃著光的……」
韓蘇嘟著嘴側頭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周圍是嘈雜的聲音,聽不清他說什麼,她皺著眉頭,儘可能聽著,可惜酒精入了腦,將一切神經網路攪到了一起,只見他的嘴這麼張張合合了許久,最後的一句話,才悄悄落到了她的心裡——
「韓蘇,如果你一直是一個人拚命,現在卻和他們站在了一起,那隻能說明,你比你周圍所有的人,都牛逼。」
韓蘇一怔。只覺眼睛發酸,難得委委屈屈擡了眼睛看羅瑪,烈酒將她的眼眶灼成了紅色,一雙眸子瀲灧像盛了水。
「……是,是嗎?」
「對啊。」羅瑪趕緊點頭,舉了杯子說,「你特別好的,我敬你!」
「……羅瑪,謝謝你。」
羅瑪突然才發現,他和她在一起相處這麼久,直到此刻的這句話,她才真正走了心。而過去在她耳邊再多的情話,對她而言也不過是微博上常常看到的甜寵小說或者情話日曆,只那麼一瞬間的開心,之後一概拋諸腦後。
所以成年人的世界裡難得真切的感情,無一不是識於微時,當她一無所有或是狼狽不堪,才能放開心防。所謂的天時地利與人和敲開她的心門,說難聽點,不過是趁虛而入。
羅瑪在送醉醺醺的韓蘇回家的時候突然開始猶豫。
「趁虛而入」這樣的詞若放在此時,他定然不齒。他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打其它的主意,可她此刻難得虛弱,他無法抑制地想和她再多說幾句話,至少,多一些機會趁虛而入她的心。
只可惜韓蘇的敞開心門以那句「謝謝你」終結。
她再次恢復了平時鎮定的態度,在回家的計程車裡只低頭閉目養神,偶爾一邊隨口開啟話題和羅瑪聊一些大學的時候的事情,還是平時的那個自己。
「……所以,你沒有談過戀愛哈哈哈?」她震驚,酒後的人智商下降一半,覺得世界上99%的事情都好笑。
「呃……我…眼光比較高……」羅瑪略不自在。他虛虛扶著走著東倒西歪的韓蘇,直到了家門口,深吸一口氣:「那個……那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別太忙,實在忙也要注意身體,別抽太多煙,實在想抽就抽電子煙…我,明天,明天回北京了…北京再見…」
韓蘇只是後背抵著自家門,兩隻手在身後摁著門把手,撐著大半體重,歪著有些懵的腦袋看著他,喝了酒,臉上難得時時刻刻掛著笑,眼眶與臉龐均是紅潤潤的。
羅瑪從未見她這樣無害的樣子,想到之後又是許久未見,借著酒膽,向前邁了一步,低頭,閉眼,雙唇輕輕碰了碰了她的額頭……
這是他能想像的,最珍重的告別儀式。
「喂。」韓蘇揚起了頭,還是笑著刮他的臉:「小鬼……」
她覺得她應該是喝太多了?
或者是,她太寂寞了?
又或者是,這個小鬼在今晚實在難得有些純情、有些好看?
她最後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吻了上去,霎時腦子發空的羅瑪渾身僵硬立在原地,只聽見她的聲音模模糊糊響起:
「一會兒再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