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鬥了大半輩子的人,無非都在打磨自己的盔甲,脾性、腦子、資源、金錢,都是這個盔甲的一部分。而手機與身份是它們唯二的開關。
孫涵涵後來才知道,民警按照周斌身份證上的信息找到了周斌家裡。
開門的是曾誠。儘可能滿臉驚恐又憔悴地表示周斌這幾天不在家,兩人在鬧離婚,輕描淡寫地又在嫌疑人畫像里給周斌提供了禽獸的一筆,接著積極主動提供了周斌秘書的電話以及辦公室地址。
周斌是在和團隊的每周例會上被民警帶走的。
兩個人高馬大的的民警全副武裝推門進來,前台怯怯跟在後面,大氣不敢出一聲,一人直接就問:「周斌是嗎?配合和我們走一趟。」
團隊律師做的是民事法律,業務也以非訴為主,全是文文弱弱的高材生,更是女生居多,工作以來連檢察院都沒去過一趟,見過穿制服的最多是寫字樓保安,哪裡見過這個架勢,一桌子人目瞪口呆盯著這幾人看。
周斌趕緊笑了,對警察點點頭說,十分配合說好的。轉身鎮定對另一位合伙人交代:「晨會麻煩你組織一下,有事隨時給我電話。我這邊有點私事,協助完這兩位警官就能回來。」
接著還伸手對民警說了個「請」,三人離開,看起來一派風光霽月。
留下交頭接耳的團隊律師,手快者已經和同學發了微信悄悄議論了起來:「我老闆晨會上被警察帶走了我的媽呀!」
周斌直走到了寫字樓大堂,才溫聲對民警問道:「兩位不知如何稱呼?是否可以看一下二位的文書和證件。」
民警肩膀上別著的執法記錄儀正在運行,文書與警察證無瑕疵,涉嫌的罪名是強制猥褻。不是治安,而是刑事案件,周斌臉上沒了笑。
出門上了警車,周斌儘可能目不斜視,怕遇見熟人,四十多歲的男人把名譽與面子看得比命還重要,兩個警察在身邊護著,他此刻腳下帶風,竭力拿出昂首挺胸的氣場,心裡卻盤算不停:猥褻的對象他能猜到是誰。沒想到這個小妮子真有些本事,證據如何?派出所這邊是不是好打點?……
沒注意拐角早有人蹲好,伸著脖子拿著長槍大炮對準他拍了一張高清新聞現場。
曾誠收到照片後對發件人說了個謝謝。
發件人一笑:「不用!記者不就是干這個的唄!有事您隨時找我哈~要不要登報您說了算。」
曾誠好笑起來:「小事情登什麼報呢。辛苦你啦。」
她沒料到孫涵涵下了這麼個狠招。本來只想要一份婚外情的證據,現在弄出了個強制猥褻。算是意外之喜。昨日警方登門,她第一時間就告訴了代理離婚的楊律師,律師也覺得驚訝:「若真構成刑事犯罪,他的麻煩可就大了,蹲牢房受皮肉之苦事小,吊銷律師執照才是致命打擊…」
曾誠問:「弄成刑事犯罪難嗎?」
楊律師想了想,「刑事我涉獵不多,但他和孫涵涵曾是情侶關係,戀人情侶這類事情太模糊,基本是可上可下。」律師頓了頓暗示:「但你如果想,往這方向打點打點……」
曾誠皺眉:「絕對不可以!」
楊律師及時止了話頭,想女人果然還是容易心軟,男人再渣,到底下不去死手。
沒想到曾誠接著說了:「讓我用人脈把我老公往牢里推?!不行,這太難看了,別人怎麼想我?我做臟事的原則是人前必須要好看。至少,賢妻的人設不能倒…」
曾誠心裡清楚,若論法律與司法人脈,她絕不是周斌的對手,但沒關係,做了二十多年媒體,她擅長的是怎麼樣利用輿論,躲在背後殺人。
周斌進了派出所辦案區就被沒收了手機,身上物品全部封存,接著被送去做了體檢,縱是儘可能保持風度與淡定,離了手機、斷了人脈,也瞬間覺得有些無助。奮鬥了大半輩子的人,無非都在打磨自己的盔甲,脾性、腦子、資源、金錢,都是這個盔甲的一部分。而手機與身份是它們唯二的開關。此刻手機被沒收,身份只是一個嫌疑犯,他忍不住想為自己聲援幾句,可還沒開口就被喝令警告老實些。
接著被要求站在背景板前拍攝正側面照片、錄入指紋,周斌不禁想起當時明州案爆出來時,公眾首先看到的也是劉強東被拘捕的正面大頭照片,想必那時的他經歷的也是如此場景。劉強東的常法律師是另一位業內前輩,他曾通過這位前輩有幸與劉強東在同一個飯局握手會面,那時他剛升合伙人不久,躊躇滿志將自己和大佬的合影發了朋友圈,獲贊無數。
而今,他才承認,這世上有錢有勢的人多了去了,可一旦進了局子,在國家暴力機關面前,都特么成了虎落平陽、毫無縛雞之力的可憐蟲。
孫涵涵本來就懸著心,她悄悄問過一個在外地檢察院工作的高中朋友,當然開場是「我有一個朋友遇到點事兒,她前一陣被一個老男人非禮,不過那個老男人和她有點感情,後來那朋友分手了,結果那老男人…」,曲曲折折描述完事實後,重點問這老男人現在在派出所里,有沒有可能不承認兩人的關係。
結果檢察官反倒笑出聲,怎麼可能啊?現在唯一能救那老男人的就指著他和你朋友那點私情了,如果沒有私情,板上釘釘的強制猥褻。
孫涵涵睜大了眼:「強制猥褻,重不重啊?你要知道啊,那老男人如果鬆口承認有婚外情,他名譽有損害,老婆跟他離婚他還是過錯方呢!」
檢察官興緻勃勃起來:「嘿!你不知道我們現在這個執法什麼情況啊?前一陣我剛辦了一個,男人對男人的強制猥褻,就一小基佬見KTV里一帥哥喝醉了,衝上去對人家又摸又舔。結果那帥哥酒醒了急了,直接報案,你猜這麼著?」
孫涵涵呆:「昂?」
「我們檢察院直接立案,強制猥褻,六年半!進去了。」
如聞天籟,孫涵涵眼睛都亮了起來。
結果上了半天班,派出所的電話就來了。說傳喚了嫌疑人周斌,但他的口供和證據與先前了解的事實不一致,希望孫涵涵再到派出所補個筆錄。
周斌果然提供了全部轉賬記錄以及手機里僅存的聊天記錄,竭盡全力證明自己和孫涵涵之間的戀情,試圖將猥褻美化成調情。
老男人的戲做得足,一邊對民警訴說著自己對孫涵涵的愛,一邊扇自己耳光狠狠罵自己太衝動,又說孫涵涵有著特殊的癖好,兩人之間本來就喜歡玩些刺激的,上次恰好鬧了矛盾,他心裡有氣,想要懲罰孫涵涵,又說孫涵涵還是愛著自己的,哪怕嘴上反反覆復說分手,其實還是在等自己和老婆離婚……
任何的暴力行為一旦涉及親密關係,外人可插手的餘地就越來越小了。何況這還是一段三角戀。
此刻民警同志看了一眼孫涵涵,竭力掩蓋住複雜神色,只問:「你和嫌疑人之間是否是情侶關係?」
孫涵涵這邊猶豫了會兒,咬了牙搖搖頭:「不是的。」
「嫌疑人手機網銀顯示,近半年來,他一共給你轉過8筆款項,金額總計10萬人民幣。這是什麼緣故?」
孫涵涵立刻慫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們是不能見光的關係,他……他有老婆的……我想和他分手!我早就分手了,但他還纏著我!上次也是他纏著我,還打我!」說著說著眼圈又紅。
民警抿了抿嘴角,又問:「你之前明確提過分手嗎?」
孫涵涵趕緊掏出手機,展示周斌和自己最近的聊天記錄:「我早就提了分手,你看後來他聯繫我,我都沒有回復!」
民警看了看聊天記錄的日期,「這些之後,他才跟你回家,然後對你施暴的?」
孫涵涵一愣,剛說完對對對,就心想糟了:如果是真的徹底的分手,她為什麼還會讓他回家?!
民警又問:「嫌疑人現在在和妻子鬧離婚,這事兒你知道嗎?」
孫涵涵不知為何,目光飄到牆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上,點點頭:「知道。」
「他們離婚的原因你知道嗎?」
點頭。孫涵涵突然敏銳地發現民警看她的眼神帶了微妙的情緒,她一下難堪起來,脫口而出:「他們離婚確實與我有關!但我早已經決定與周斌分手,過去我的確做錯了事情,不該介入人家庭,但我現在已經後悔,我也被他脅迫被他傷害,我現在只希望有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是周斌,是他還再不斷騷擾我…他才是罪魁禍首…」
「那…這事你打算和解嗎?」最後一個問題。
「不!」孫涵涵果斷搖頭,「這件事深深傷害了我。我希望公安能給我一個公平。」
民警點點頭,說:「傳喚不能超過24小時,我們會在明天上午作出決定,到時相關文書需要您來簽署一下。」
按照曾誠的律師分析,這事警察主要試探受害人的意願,要麼和稀泥,要麼認真固定證據處理。但周斌與孫涵涵的情況複雜,兩人關係是分是合界限模糊,加上周斌態度良好,充其量就是走個過場。
孫涵涵到派出所的時候,民警遞來的是一份行政處罰決定書副本,告知其周斌因打人被處以治安拘留3日。
「就3日?!」孫涵涵失落。
檢察院的同學知道這事反倒寬慰她,也別難過,人家是細皮嫩肉的合伙人,在拘留所還是要受一番罪的。
孫涵涵來了精神:「那你和我詳細說說?」
拘留所在六環外,睡得是大通鋪,一間屋子擠著兩排床,本該是8個人的床位,卻擠了30個人,長方形的居室盡頭是廁所,半透明的大玻璃窗、頂端設著攝像頭,毫無隱私可言,加上一群閑雜人等長期共處一室,味道可想而知。
「只是睡地上啊?」
睡不好是其次,吃得也是爛湯爛飯,所幸周斌只是拘留3日,剛來的人最多打掃洗手間,若是遇到了變態室友,讓新人喝廁所水也是常有事。
孫涵涵一點點當八卦聽著,算是滿足自己的獵奇心。可不知為何,內心卻是前所未有的緊張,心跳如鼓。此刻她對周斌的感情頗為複雜,一方面她的第一層情緒膚淺地為他的倒霉幸災樂禍,另一方面更深一層的想法不敢相信此刻的他會是如此之狼狽,她對周斌有著近乎崇拜的恐懼,平日的他總是運籌帷幄,老謀深算,而今竟真的栽在她手裡。
可這不是勝利的喜悅,她突然意識到——這是恐懼。
是動作片里的炮灰一拳砸在反派腦袋上,徹底吸引了反派注意力的剎那恐懼:她知道自己沒有撼動反派根本的實力,她的奮力一擊,拉滿的不過是反派的怒火值。
等他出來後呢?孫涵涵不敢想像他當真認真的報復。
能夠撼動一個男人根本的,是錢,是他的事業,再多的皮肉痛苦,不過是苦其心志的經歷。否則,經此一役,孫涵涵再無可逃。
她慌忙給曾誠的律師打了電話:「楊律師您好?我是孫涵涵,和您說一聲,周斌的行政處罰決定書給我了,他的筆錄承認了婚外情的存在,你們起訴離婚,現在可以從公安那邊調筆錄的,證據確鑿。你們……你們是不是把握會大一些……」
藏了救助與不安的語氣。
「喔?是嗎?好的謝謝涵涵。我和當事人說一聲……」幾分鐘後,電話那頭傳來了些許的爭執,電話掛斷。
「別去調筆錄。」曾誠語氣堅定,手裡懶懶把玩新買的祖母綠彩寶戒指。
楊律師一愣,「這……現成的證據,我們為什麼不要?」
「你和孫涵涵說一聲,說調不到就行……」
「這…不……」
「嗯,既然她現在巴望著我替她幹掉周斌,那麼……不妨讓她,親自出庭作證。」曾誠看著窗外,正直春光無限,柳樹新抽了枝條,嫩葉掛在樹梢,北京的春天難免有些光禿禿的,但依然是澄碧如洗的好天氣。
她掛了淡淡的笑想,有些小姑娘倘若早知如此,當初怎麼會想不開,和我搶男人呢?
「我想,聽她親口在法庭上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