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的感情,是專屬於少年人的,那種沒有慾念的愛情——只盼著她好,哪怕為她做什麼都是肯的。
羅瑪才開學就辦了健身卡。除了上課,一天到晚在健身房裡擼鐵,沒事還愛對著鏡子左右照自己的腹肌。
舍友A見了大驚失色,惶惶然兩日後問:大哥你這是要出櫃了嗎?!畢竟日常沉迷於在健身房裡搔首弄姿,是網路上的鑒gay鐵律之一。
好在另一舍友B腦子清醒些,拍了拍肩膀示意A放心:「是gay也看不上你。況且我看這架勢,這廝想脫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羅瑪正對著手機屏幕上的信息笑得蕩漾,沒理二人,直到舍友B籃球沖臉砸來,他才警覺扔了手機,忙側身子躲開,伸手一撈把球罩在懷裡。
「犯病了?」聲音卻沒多大火氣。
舍友B壞笑探過頭來搶球,「你才有病吧,對著手機笑著像傻叉一樣誒誒。老實交代!」
羅瑪忙扣了手機一把揣進口袋,收拾健身包要出門,聲音儘可能帶著無所謂的語氣:「沒什麼好交代的……就……」說到這,眼裡也沒忍住露了笑:「……嗯,女朋友。」
室友瞬間大呼小叫鬼虎狼嚎起來,他一手揣羽絨服口袋挎著包一溜煙跑下了樓,果斷否定心底最後的一絲絲心虛——
都睡過了,算是女朋友吧?
韓蘇回復他的微信頻率大概是十條中有一條。按她的邏輯:只答應了他會回復微信,又沒說每一條都回復。
最新的那條微信,羅瑪問明天能不能來機場接你,韓蘇詫異:你不上課?
「你就說行不行。」
幾分鐘後,回復他的是一張航班號截圖——
畢竟行李太多,當真需要一個苦力。
北京的天氣比香港冷太多,3月初剛剛停暖,供暖前夕與停暖之後,是北方人民最不能承受的兩個極寒之時。韓蘇卻只在高領純色羊絨毛線裙外面罩一件咖色風衣,腿上是薄薄一層米色絨襪,踩著一雙夏天的小單鞋——典型的南方女人過冬裝扮。
羅瑪個子高,套一件長款運動薄羽絨服,圍著淺米色毛線圍巾,加上五官立體清晰,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找到,兩人相遇,成熟一點的男人早該皺眉頭教訓:怎麼不多穿點。但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子,對韓蘇的這般打扮,只會眼前一亮,上前殷勤接過韓蘇推著的堆滿三個碩大行李箱的推車,與她並肩而行,時不時低頭看她,不說話,卻一直含著笑。
這樣的笑,驀地讓韓蘇想起飛機上看的書里的一句話,說「他對她的感情,是專屬於少年人的,那種沒有慾念的愛情——只盼著她好,為她做什麼都是肯的。」當時她只是冷眼想著可惜這年紀的姑娘遇到的只能是老狗逼,目光灼灼審視打量的無非是你夠不夠美、工作夠不夠風光、能力夠不夠強大……可當面對羅瑪時,她不由地就想起書上那句話,並為自己此番有些「繾綣」的聯想,略微心底發毛起來。
她趕緊東拉西扯項目上的一些八卦,又問羅瑪的實習情況,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走到了地下排隊等計程車,車沒到,一陣妖風先颳了過去。
羅瑪下意識擋在韓蘇身前,才反應過來:「你是不是穿得有點少了?」
「誰知道三月份了還這麼冷!!」韓蘇凍得一個激靈,不客氣伸手就去扯羅瑪的圍巾,羅瑪一副任君多採擷的姿態乖乖站著,只含笑盯著她看,等自己的圍巾被韓蘇順利奪走,他反倒心滿意足捉了韓蘇的手一同揣進羽絨服口袋裡,認真對她分析:「這樣穿雖然好看,但還是太早了……」
五指有暖流傳來,韓蘇不願意被小毛孩教育,嘴上還是反駁:「你沒看前幾天綜藝里女明星說的嗎?現在的女人都是:只要好看,不怕冷,好看比什麼都重要。」
「嗤——」羅瑪一笑,捏了捏她的手,「可你穿什麼都好看。」
韓蘇的房子還租在白玉嘉園,小區熟悉,地段方便,只不過換了一棟樓。她在來北京之前給中介打了電話,因為知根知底,又是統一裝修的格局,只看了照片就信任簽下。
計程車停在樓下,羅瑪與司機將幾個箱子一一卸下,電梯到達所在樓層,門口已經堆了好幾個快遞,韓蘇幾個大箱子里裝得是離不開身的電腦衣服包包化妝品以及一套床品,剩下雞零狗碎的生活物品全部打包快遞,物流顯示於昨日到達。
兩人剛進門沒一會兒韓蘇手機就響起,是預定的保潔阿姨,準點過來做新屋開荒打掃。全部安排有條不紊,韓蘇脫了外套就從箱子里翻出一把剪子開始拆快遞。羅瑪在屋子四處參觀了一圈,小小的一居室,兩面有窗,南北通透,客廳用玻璃門隔出了個小小書房,可以加班,一個人住算是寬敞,韓蘇習慣了香港的狹小空間,一邊拆快遞一邊打趣說港媒經常寫哪個藝人豪購千尺豪宅,其實就比我這房子多個衛生間。
羅瑪點點頭說:「確實哪哪都好,只是有一點…」,湊到韓蘇面前蹲下來,「離我學校太遠。」
韓蘇一笑,把手中的剪子往快遞箱上狠狠一紮,拍了拍手上的灰歪頭打量他:「嗯?你還想把這兒當後花園?」
羅瑪趕緊站起來說對了北京水質不好,我下樓便利店去給你扛箱礦泉水上來。
等羅瑪扛著礦泉水上樓,韓蘇已經支著電腦在沙發邊上開始幹活了,滿地是亂糟糟的拆了一半的快遞箱和行李箱。他見她雙眉微蹙,是在印刷商時常見到的表情,高領的毛線衫外還露出一截脖子,羅瑪下意識摸了摸手機想拍下她此時的樣子,又覺得這行為有些傻氣,最終只開了箱子給她拿了一瓶水,又從地上找到她扔在一旁的剪刀,替她將快遞一件件拆了。
等韓蘇從工作中緩過勁來,天已經黑了許久。兩個小時前臨時來了一個活,需要她改完一份二十多頁的合同,點完了發送鍵,才發現保潔阿姨已經走了,客廳滿地的箱子被收拾了大半,羅瑪低頭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打遊戲。
沒等韓蘇詫異說你怎麼還在,羅瑪就先發制人開口:「搞完了?」人還沉浸在遊戲廝殺裡頭也沒擡:「我點了外賣,開局前距我們500米了。等我這把打完啊~」
話剛落音,門鈴響起。
最終兩人在餐桌上吃完了飯,羅瑪依然磨磨蹭蹭不願意走,收完了垃圾又興緻勃勃打開了電視一拍腦袋語氣誇張說哇今天周四!《奇葩說》更新,預告說今天這期的男神是郭敬明誒。肯定特好看有沒有?!
韓蘇總算沒忍住,伸腿踹了他椅子一腳警告:「適可而止啊。下樓記得把垃圾帶走。」
「你一點不想我?」他終於開始控訴。
韓蘇耐著性子把垃圾袋掛到他手上說:「乖,你明天要上課的。」一邊把他就往門口推。
「明天沒課。」
「那你也得走。」
「我想你。」
「我知道了。」
「我想留下…」他在門口止了步。
韓蘇睜大眼睛看著他,似沒聽清,「哈?」正當羅瑪準備重複第二遍的時候,韓蘇果斷打斷了他,坦誠相告:「我不喜歡處男。」
「我…我新學了一些…技……」他一下煩躁起來,伸手「啪嗒」一下關掉了門口的總開關,屋子霎時一片漆黑,韓蘇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人懶腰抱起,腳下不穩,她下意識抓住他的肩。而後落下的是他的吻,唇齒相交,嘴裡依稀殘留著清清淡淡的薄荷糖氣息。
一片黑暗裡,聽覺與觸覺變得分外敏銳,似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呼吸交聞。不知過了多久,他移開了唇,帶著輕輕的喘氣,「我…肯定不會像上次那麼差勁了…」
韓蘇沒說話。
「這次算我主動的,不需要你負責。」試圖勸說。
可那頭始終安安靜靜。羅瑪心裡沒底,又絕望自我推銷般補充了最後一句:「對了,我最近在健身……」
「啪嗒。」
懷裡的人伸手拍亮了燈,適才剎那的黑暗彷彿夢一般消失了。韓蘇第一眼見到的是脖子耳根通紅、咬著唇緊緊盯著自己的羅瑪,忍不住泛了笑,捏了捏他的臉從他身手上輕巧跳下。
他瞬間只覺得自己蠢到了家裡。
「我走了。」羅瑪垂頭喪氣。然而伸手摁開門鎖的剎那卻被人從身後拉住,一貫清清涼涼的女聲——
「不是說在健身么?那我檢查一下…」
韓蘇第二天下班後,竟然在小區里碰到了何知南。
何知南沒想到韓蘇搬到這兒來,驚喜大叫說以後要約喝酒啊!
韓蘇報了單元號。何知南說:「那我們好近啊!我就住10號樓。」
「這麼巧?我以前也住10號樓呀。」
「幾樓!我住2304!」
韓蘇一怔,眉頭動了動,報出了個數字:「2303。」
迎接何知南的第一個心情是驚訝:她們竟然曾經是鄰居?!可她依舊尚未意識到什麼一般,接著寒暄,韓蘇表情越加古怪,兩人沒說了幾句即互相告別,在韓蘇看來,何知南有些說不出的變化,唯一能說出的是,她似乎比在香港見到的時候又胖了些。一部分女孩的悲傷總是不可避免帶來肥胖——與高鵬分手後,她始終心情鬱郁。
聽朋友說自己最近找了個占星的大師,準確地邪門,何知南也趕緊加了大師的微信,奉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特地精確到了小時,以及出生地,轉了賬,等大師給自己開盤。
先問了自己的愛情,大師說你爛桃花太多,人又痴……
何知南趕緊打斷說,我哪裡痴了?我挺聰明的。
大師說這個「痴」是說你是非不分,善惡不明,想要的太多,可自己卻配不上。喜歡把亂七八糟的爛桃花當成是真愛,跟想像中的自己演愛情戲。其實你自己也知道你配不上,但就是不想承認……
何知南聽不下去了,說得得得,沒真愛是吧。那你說說我財運和事業唄。
大師靜了靜說:「你好像沒啥事業。」何知南正打算撂了電話拉黑,沒想到大師低頭看了半天盤,終於吐出了些好聽話:「但你財運不錯。以前有貴人保你衣食無憂生活闊綽,貴人可能是你的父母或者是你的男友,之後的話,自己也能走個偏財運。」
何知南來了興趣:「什麼是偏財?」
「就是不穩定的額外來源,你靠穩定收入掙不了錢的。可以自己做些小生意、創業啊什麼的,像我啊,算塔羅牌,也是走偏財運。」
最終何知南對此番開盤的人生總結是:愛情一團麻,但旁門左道的事業能開點小花,此外父母健康家庭殷實,一輩子不愁吃穿。
她一下心有所感,覺得這是極好的素材,在自己的豆瓣日記上寫下了第一篇文章《哪怕你的高跟鞋再美,只要不是自己買的,我都會說:婊子,滾蛋!》
第一句話就是:「我發現我真正想做的是言情小說里的女二號。因為女主角弱小可憐被總裁垂青固然爽翻,可她除了愛情,一無所有,而女二號除了愛情,擁有一切。」
之後全篇詳細敘述了自己作為一個普通女孩與上市公司董事長兒子之間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只是結局變成了,她與董事長兒子分手後,演繹了自立自強的人生。從一個需要依附他人的小女孩,成長為可以自己買下所有奢侈華美高跟鞋的商界女強人。最後普通女孩入選福布斯under30榜單,依然單身,在接受採訪時慨然宣布: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個打不到的女二號。
點完「發布」摁鍵的剎那,何知南心裡得意,還特地掛上了兩個女權主題的豆瓣話題,試圖吸引流量。
可沒想到兩天後,這篇日記竟然真的火了。留言越來越多,但更多的是陰陽怪氣,紛紛宣布自己是「矯組」來的,過來瞻仰一下女二號。
何知南這才知道,有人把自己的文章轉發到了「矯組」,也就是豆瓣風頭正盛的「矯情文字品鑒大賞」小組,專門張貼各類諸如「星河滾燙,你是人間理想」、「鐵馬是你,冰河也是你」等邏輯不通、詞語堆砌的呻吟文字。轉發人言語犀利,還帶了個標題《高跟鞋不是自己買的婊子你們「咯噔」了嗎?》。
何知南後來才知道,內心是否「咯噔」,是矯組的重要指標——只有足夠繾綣矯情的文字,才能換來矯情文字品鑒大賞組員內心的動情一咯噔。
她氣到發抖。
更氣的是,越來越多留言跑來說:「別YY了,普通女孩怎麼可能和上市公司董事長的兒子在一起呢?人看得上你嗎?」、「既然學歷、相貌、能力都普通,之後靠什麼奮鬥成為商界女強人呢?靠做夢嗎?」
最後有人一錘定音——「作者就是個沒有戀愛經驗、從來沒被人愛過的肥宅女的幻想罷了。大家散了吧。」
我沒被人愛過?!何知南恨不得撕了屏幕和網友剛正面。她氣急敗壞地想,自己睡過的男人數量明明可觀,況且,許許多多優秀的男人都是自己倒貼過來的,她只要站在那裡釋放該死的致命吸引力就行。
比如,她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個名字——比如瞿一芃…清華畢業,某某資管經理,一表人才的大帥哥,他不就是刻意和我搭訕,刻意想要追我的么?對,瞿一芃……
瞿一芃?!
黃昏過後的小區,路燈亮起,天氣漸暖,偶有寒風,何知南謹記「春捂秋凍」的古話,早早露腳踝與大半個脖子。韓蘇的背影早已遠去,此刻料峭春風吹過,何知南恍然想起那個名字,一個人怔在小區樓下,打了一個激靈。
屬於何知南的最佳恐怖故事無疑在這個黃昏誕生了:
瞿一芃他……他曾經,住在2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