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柒陡然閃現的旺盛好奇心不允許她在此時說出一個不字,兩人出了會事堂便徑直去了釀酒室。
酒盟的釀酒室除卻比有間酒坊的略小一些,將發酵處單獨成間外配置與布置和酒坊也無太大的不一樣。
「此處,現下只有我在用。」
酒盟成員雖多,但長期在此的只有盟主與副盟主,任蹤自從做了盟主以後,家中的生意就交給了自己的親弟弟,而傅思瑞卻不同。
霍儒是朝廷命官,時有要務在身,霍家酒坊儼然顧及不上,因此自傅思瑞接手之後,他變成了酒坊的主心骨,事事都離不開他,尤其是新酒的研發。
因此自從成了酒盟副盟主後,他一方面處理著盟內的事務,同時為了不耽誤酒坊的運作,但凡有時間,便利用酒盟內的釀酒室,做一些事兒,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此處的常客。
「傅公子也會釀酒?」葉柒驚訝道?
「可想嘗嘗?」傅思瑞微笑道。
……
酒盟藏酒的酒窖,就在釀酒室下,為了長久存酒,酒窖內常年壘著冰塊,葉柒剛走下去時,冷得渾身一顫。
「可要拿件披風?」傅思瑞問道。
葉柒搖頭:「沒事兒,我耐得住。」
葉柒身體向來就好,很快就適應了酒窖內微低的溫度。
傅思瑞拿著酒勺從靠近門口的酒缸內舀了一杯酒,遞給了葉柒:「嘗嘗。」
葉柒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它叫什麼?味道好特別!」
傅思瑞在酒中不知加了一味什麼原料,入口後有著一股清涼之氣直入肺腑。起先,葉柒以為是冰鎮的效果,但那冰涼的感覺久久縈繞在口間不然,清新極了。
若是在夏日,定然是解暑利器。
雪裡紅主打也是清爽,但與其完全不同,就像是夏日涼風習習吹過,而這酒卻是如這酒窖內的冰塊一樣,衝擊力來得更強一些。
「此酒名作冰肌。」傅思瑞微微笑著為葉柒解惑。
「冰肌…好名字!」葉柒誇讚了一句,她心中念著那新奇的味道,「傅公子,入口後那股涼氣是怎麼回事?」
傅思瑞笑了一聲,葉柒一個恍惚,彷彿看到了木頌清一樣,她搖頭晃腦,讓自己走錯錯覺,聽得傅思瑞道:「那是人丹草的效果。」
「原來如此…」葉柒沉吟了一聲,突然反應了過來,小心翼翼「我這…打聽原料是不是不太好…」
「無礙。」傅思瑞將酒缸重新蓋好,邊說邊走到一旁,將酒勺掛在了牆上「冰肌本就是我喝了雪裡紅後,受到了啟發,才研製出來的,算起來左右也是託了你的福。」
「真的無礙嗎?這釀酒方子對於酒家可是立命之本…」葉柒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愈發羞愧了起來,她心直口快,但凡心間有疑問,通常都無法掩藏,可問了後又覺得不合適,那時已然覆水難收了,因此她多少還存有一絲顧忌。
「不必擔心,你也說了,方子,我不過只說了一味原料而已,其他的我可什麼都沒說。」
傅思瑞狡黠一笑,葉柒提起的心也因此放下了。
人一放鬆,便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量起了四周。
仔細一看,酒窖內的藏酒不少,每個酒缸上都貼著紅條,上頭寫著酒的名字,以及釀製的年月日。
葉柒看到了不少古早釀製的酒,來了興趣,走近一看,發現許多已經是如今從未再出現過的絕品。
傅思瑞在旁道:「這些酒,都是往屆斗酒會上的魁首,按照規矩,身為魁首都會留下幾壇酒放在酒盟中儲藏紀念。」
「原來是這樣。」
「可想要試試?」
「可以嗎?」
葉柒驚喜之色躍然於臉上,內心已然蠢蠢欲動不已,傅思瑞看在眼裡,會心一笑,開了口道:「自然可以。」
他走到一旁,把剛掛上去的酒勺子又從牆上取了下來,葉柒將杯子遞給他,笑道:「那多謝傅公子,不過午時已經喝了不少的酒,不如你就挑個一兩樣給我嘗嘗鮮就好了。」
「好。」
傅思瑞應著,步入了存酒最多的區域,葉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越走越深,正當她好奇,傅思瑞會給她選什麼酒時,傅思瑞停下了步子來。
「西域產的酒可想試試。」
「可是葡萄酒一類?」葉柒猶豫了一下。
傅思瑞笑道:「非也,這酒讓番邦一舉翻身,我們都稱它『西域春』。」
這個說法讓葉柒產生了好奇心,如今京城盛行的皆是那甜中帶一絲酸的葡萄美酒,此外的她還真從未見過,由此便讓傅思瑞打一杯來給她嘗嘗。
葉柒接過傅思瑞遞過來的酒杯,小半杯乳白色的液體散著淡淡的奶香,葉柒抿了一口,唇齒間皆是濃郁的奶味,淳厚又溫和,帶著淡淡的酒味滑過喉間,如同娘親的手一般溫柔。
一口下肚,回味無窮。
傅思瑞見她的神情隨著這杯酒液見底變得柔和了起來,他嘴邊掛上了淡淡的笑,解釋道:「那年中原的酒都以濃烈、追求刺激為主,因此當屆的斗酒會上,出奇一致的都是入口辛辣的烈酒,而西域春的出現,著實給酒客們帶來了不一樣的新鮮感,最後更是高票得勝。」
葉柒聽得入了神,片刻疑惑道:「可我們這行不是向來追求百花齊放、新鮮異同,怎的那年出的都是類型一致的東西?」
傅思瑞嘆了口氣:「此事和你們葉家有些淵源。」
「嗯?」葉柒一愣「此話怎講。」
「你帶來的歲寒,是葉家時隔多年所做的季節限定,一出產便帶來了極大的影響力,此後各大酒坊爭先效仿,就想造就一個歲寒第二,希望能夠短時間內造就奇蹟,給酒坊帶來巨大收益。」
葉柒懂了,這個心態說白了就是盲從,見著別人因此收穫了利益,便覺得自己也可以做,照搬一模一樣的模式能有多難,且他人都提前給測試過了市場需求,怎麼會失敗呢?
可是,這種觀念裡頭甚至帶有一絲輕視和眼紅,同時還帶著一絲焦慮的氣氛。
由此他們忽略了,「歲寒」在產出前,葉老爺子付出的努力。
葉家那時已經涉足了多個行業,生意興隆,逐漸邁向長安首富之路。她的父親那時與她現在一樣,剛接手酒坊的生意,花了兩年的時間研製新酒,也就是歲寒。
葉柒當時還沒有出生,但從旁人口裡也好、眼觀著洪師傅他們制酒也好,就知道研製新酒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她爹在這方面也不是個極有天賦的天才,因此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了兩年,才做出了歲寒。
可後頭也因為葉老爺子覺得歲寒的配方上仍有缺陷,口感並未達到完美,因此在限定銷售後便匆匆下了家,成為了行內曇花一現的酒。
或許也是因為這曇花一現,短暫的驚艷,給人造成的錯覺。
葉柒不由在心底嘆了口氣,將杯子又遞還給了傅思瑞道:「今日倒讓我長了見識,西域美酒原非我先前所想那麼簡單,是我狹隘了。」
傅思瑞笑了笑,沒有說話,徑直走到了最裡面,打開了一壇酒。
葉柒動了動鼻子,忽覺酒窖的空氣中,縈繞著一股勾人的淡香,她不禁朝傅思瑞走了過去,目光黏在他手上,看著他舀酒,將酒杯遞了過來,杯中的酒只有淺淺一口,卻晶瑩剔透,沒有一絲雜質,撲鼻而來的香氣,就仿若漫步於街市、小巷、山谷、河邊,層層遞進,濃郁、複雜卻又不亂,就如這人間酸甜苦辣,十丈紅塵聚此一杯。
葉柒的心被這酒勾得砰砰跳,明明還未入口,她卻覺得自己要醉了。
「這酒後勁極大,既是嘗嘗,一口足以。」
葉柒聽著傅思瑞溫柔而低沉的聲音,點了點頭,許是因為眼下只有這珍貴的一口,她倒是有些彷徨了,猶豫了片刻,還是沒禁住饞蟲的勾引,無比鄭重地將這口酒喝進了嘴裡,甚至留戀地最口中含了一會兒才咽下。
一時間,葉柒所有所學都無法來形容她的感受,文字已然不足以概括這酒的滋味。
她醞釀了半太天,只覺得滿心地感動,幾乎要帶著哭腔地開口:「太好喝了!」
傅思瑞看神情似乎有些欣慰,葉柒聽他說道:「這酒便是第一屆的魁首,名作『紅塵醉』,你可知道這酒?」
葉柒搖了搖頭:「從未聽過……」
「紅、塵、醉……」她一字一頓地品味著這個名字,陷入在自己的思緒中。
傅思瑞意味不明地端倪著她臉上的神色,只聽葉柒道:「這名字取得妙,與這酒極搭的。」
傅思瑞怔了怔,嘆息了一聲:「果真是時間太久,知道它的人已經不多了。」
葉柒聽出他話里的可惜,不由問道:「我過去總以為自己當下喝到的酒已經是最佳了,但這酒卻是足足高出它們不止一大截。」
不管是早前讓她驚艷不已的冬青還是後來的雪裡紅、青梅醉還有歲寒,在過去的她看來,已然是超脫了凡塵的口味,是天上的仙釀。
但紅塵醉不一樣,它有塵世的味道,豐富細膩,又有著萬千的情感彙集在了其中,雖落於世間,卻超脫了世俗,把控著一個絕妙的平衡,比起「仙釀」而言,更多了足以讓人感動的情緒。
「這樣的酒,為何不能留存於世?」
這才是葉柒最為奇怪的地方,紅塵醉雖說是二十年前的酒,但放到今日都不遑多讓,甚至就如一個標杆一般,值得後世追逐。
可它似乎就在多年之前,忽就銷聲匿跡了一樣,到了現在,多少和她一樣的人,再也不知道這世間曾有這麼驚艷的酒。
憑葉柒自己很難去猜測這其中究竟放生了什麼,她滿眼好奇地看著傅思瑞。
傅思瑞的神情沉靜了下來,輕輕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像是跨越了時間一樣,顯得有那麼絲滄桑的氣息。
傅思瑞道:「你可知,這酒是何人所做?」
「不知。」
「紅塵醉……乃是酒聖的遺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