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歲的時候,倪辰依然過著與世無爭的校園生活。
他是復旦讀物理的研究生,打算讀完以後再讀博士。博士讀完,再出國繼續讀。就這樣一直讀下去。倪辰認為自己是個有計劃的人,對未來他不喜歡過分複雜地設想。他喜歡簡單生活。喝白水,穿棉布襯衣,擠公車上學,不交固定女友。有空閑的時間會獨自去看一場電影。
有時候倪辰去圖書館,看著風把窗外大櫻花樹的花瓣吹進來,飄落在他翻開的書頁中,陽光閃爍在粉白的花瓣上。他用手指拈起它,看著清香的汁液沿著皮膚的紋理在滲透。
是這樣溫暖而寂靜的春天陽光,透過綠色的樹葉,像水一樣地傾瀉下來。
很多時候,倪辰是不喜歡說話和活動的人。就像他除了青浦外婆家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倪辰想,快樂是什麼呢?也許這個問題思考起來,就已經不是快樂了。
所以,大部分時間裡,倪辰不考慮這個問題。
2000年的春天,對倪辰比較重要的事情是,他買了一台電腦,可以在家裡上網。除了查找學術上的資料,有時候他會去一些冷僻的地下網站看詩歌。
那些寫詩的人,有些也許是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些曾是在公車上擦肩而過的一個。倪辰不清楚詩歌與物理之間的關係。但他知道這是生活中重要的兩個部分。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認識了靳輕。
有誰能夠設想自己會在某個場合某個時候遇見某個人。
如果不是意外,倪辰想自己不會出現在那個陌生別墅區的燒烤聚會上。朋友在這個公司上班,別墅屬於朋友的老闆,然後靳輕是公司的一個員工。
關係似乎複雜,但見面的時候,靳輕只是一個突然的影子。好像在黑暗中隱藏了很久,出現的時候光線有些刺眼。讓人暈眩。
她帶著一隻小狗在別墅區附近偏僻的一處樹林里,獨自坐在中國玫瑰的花叢下,涼鞋凌亂地踢在一邊,在抽煙。那隻白色的博美犬在草地上到處亂躥。她偶爾懶懶地叫喚它,手指上的香煙已經垂下很長的一截煙灰,風一吹就散了。
在離此不遠的別墅里,有一幫和他們有關或無關的人正在喧鬧,隱隱的,風中還有笑聲傳過來。倪辰看著她。他在太陽下走了很久,臉已經被曬得發燙。
天空非常的明亮。藍得像一種疾病。難以治癒般的痛苦的藍。
很久以後,每次倪辰回想起和靳輕的第一次相遇,首先控制他腦海的,就是這樣一片明亮得刺眼的深藍天空。那一瞬間,在微微的催眠般的暈眩里,倪辰感覺自己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他微笑地看著她。
他們一起折回去。女孩走在倪辰的身邊,手裡抱著小狗,另一隻手夾著煙,仰起臉看雲。從樹枝間灑下來的陽光,絲絲縷縷地浮現在她的臉上,女孩把眼睛眯縫起來。
倪辰又笑。他的笑淡淡地浮現在唇角。女孩說,笑什麼,你是否常常會覺得快樂?
是。雖然我不太清楚它到底是什麼。
在別墅的車庫前,女孩拉開門,蹲下身把小狗放進去。裡面的其他小狗圍了過來,對著她細聲地叫並跳躍著,她伸出手指讓它們舔吮,看著它們津津有味的樣子,很久,然後她抽回自己的手,把門關上。
倪辰靠在門框上看她。女孩的長髮很柔軟,微微凌亂地從臉的兩側傾瀉下來,她站起來,撫摸自己的手指,她的煙還夾在手指上,已經垂下來一大截煙灰,她噘起嘴唇吹掉了它。
看得出來它們很寂寞,有嚴重的皮膚飢餓症。
是嗎?
是的,就像我的手指。
她笑。在門廊一塊幽涼的陰影裡面,年輕的容顏。一種甜美和黑暗糾纏交織的笑容,像從森林深處的泥沼里開出的野花,潔白的,似乎即將枯萎。她穿著一件白色細麻的復古風格的上衣,領口和袖口用絲線綉著細細的碎花。有點髒的粗布褲子,依然光著腳。
我叫靳輕。她低聲地說。你很好,你的唇角看過去很脆弱,但是美。她看著他的嘴唇,帶著憐惜的表情。這樣直接的讚美,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倪辰雖然意外,但仍然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轉過身,朝房間里的喧囂走去。
聚會直到午夜才結束。公司有統一的車把一大幫人從郊外送回城市。
他們夾在酒氣濃烈的人群中,倪辰看到坐在前側的她把頭靠在座位上睡著了。他們一直沒有再說話,直到倪辰準備下車。
你有E-mail嗎?我可以寫信給你。她突然直起身看著他,眼睛灼亮地,在夜色中注視著他。
我有。倪辰拿出筆在紙條上寫下E-mail地址,然後遞給她。你應該常常穿著鞋子,這樣不容易著涼。他下了車,看到她把臉貼在玻璃上看他。被擠壓的臉帶著一種扭曲的憂傷。倪辰頓在那裡,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車子突然很快地啟動了。
她的臉一閃而過。
第一封E-mail是倪辰在7天以後收到的。
7天裡面,倪辰每天如常地收信發信,他感覺自己是平靜的,並沒有任何期待。只是在獨自去圖書館看書的時候,抬頭看天空依然會覺得暈眩。倪辰懷疑自己是在網上看詩歌太久,他想,應該去買台印表機,以後把那些詩歌列印下來再讀。
那天他洗完澡在深夜12點多上網,突然在收信箱里看到一個陌生的名字,JQ。他打開那封信。
倪辰,今天下雨,天空灰暗。我在車上。看到雨滴從玻璃上滑落的樣子,原來是有軌跡可循的。它們短裂,急促,破碎,緩慢,像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慾言又止,充滿壓抑。我一直看著它們,直到下站。大概是一個小時左右。
下車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眼睛是盲目的。
很多時候。好像那個午後的陽光。和天空的深藍色。你的寂靜讓我覺得很難受。為什麼我們都會說不出話來呢……
倪辰熄滅了檯燈,然後在黑暗中看著這封信。屏幕很刺眼。那封信寥寥的,像她玻璃窗後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