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進入了四月中,往年這時候,早春暖花開,今年卻不同往昔,前幾日不但來了場倒春寒,昨晚還下了場夾雪凍雨,把庭院里那株西府海棠枝頭吐出的嬌嫩花蕊都凍蔫了頭,裴右安這會兒才回來,早過了掌燈的時辰,天黑漆漆的,風吹過來有些扎冷,他翻身下馬,搓了搓略冰的手指,便穿過大門,朝里快步而去。
這些天,他早上出門前若沒特意提醒過,無論多晚,哪怕再飢腸轆轆,嘉芙也必定要等他回來一道用晚飯。傍晚原本可以早回的,卻被件突然送至跟前的事情給耽擱了,方此刻才回來,已是戌時中,怕嘉芙餓壞了,腳步便有些急匆,徑直入了二進門的房廳,跨進去,卻意外地沒有聽到她如之前那樣迎出來的飛快腳步聲,停了一停,朝前望了一眼,便問來迎的侍女銀環。
銀環接過他脫下的披風,道:「甄小娘子還沒用飯呢,想是這會兒人還在房裡,大人你也餓了吧?我這就去叫小娘子下來。」
裴右安至飯廳,洗了手,入座,家僕擺上飯菜和兩副碗筷,裴右安等了好片刻,銀環才匆匆回來道:「小娘子不在房裡!我方才叫人近旁都找了找,不見她人!」
裴右安一怔:「她白天出去了?」
銀環搖頭:「沒有。」忽然想了起來,忙又道:「是了!白天楚雄章家的小娘子來過!」
「她來這裡做什麼?」裴右安眉頭一沉。
「說是聽說大人你的表妹來了,特意過來探望的。等她人走了,後來我上樓去,看見甄小娘子一個人坐樓梯口在發怔,臉色白白的,瞧著有些不對勁,我就問她哪裡不舒服,她又搖頭,上去後,仿似就沒見她下來過了。」
裴右安立刻起身,往嘉芙住的圓樓快步而去,登上樓推開門,裡面空蕩蕩的,不見她人影,床沿上只搭了件她的淺粉色外衫兒,衫角靜靜地垂在地上,
「叫人再去找!所有屋子,院角,一處也不能落!」
裴右安驀地回頭,高聲道。
銀環轉身匆忙下去。整個裴府里的下人全都緊張起來,到處地尋,依舊不見她人,裴右安自己又到門口,向門房問話,確證這個白天門房一直都在,半步也沒離開,並沒見她出去過。
裴右安眉頭緊鎖,沉吟了片刻,轉頭眺向她住的那間屋的窗口,視線在圓樓的最頂處停了一停,忽地轉過身,撇下人便朝里疾奔而去,回到了圓樓前,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樓梯,一口氣攀到頂層,沿著一道窄梯,上了在當地建築中設計用來戰時瞭守的小天台,步入還沒站定,視線便飛快地掃了一圈四周。
天台早已廢棄,平日幾乎無人上來,此刻黑漆漆的,冷風四面吹盪,角落裡有道纖弱身影,正是嘉芙,這樣的天氣,瞧著也只穿了層春衫,抱膝靠坐在一道木欄杆側,望去,側影猶如和夜色融成了一體。
裴右安大步走去。
「怎的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跑來這裡?知道方才多少人在找你?」
他的語氣,不自覺地帶出了嚴厲。
嘉芙恍若未聞,依舊那樣坐著,一動不動。
風呼呼地從他耳畔刮過,卷的衣袂翻湧,他停住,等了片刻,遲疑了下,靠的近了些,終於到了她的身後,這次俯身下去,放低了聲。
「先隨我下去吧,這裡冷。」
嘉芙這才彷彿終於覺察到了他的到來,纖影動了動,慢慢地轉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裴右安,低低地道:「對不起,表哥……我剛才沒留意……」
她的聲音極是細弱,弱的隨時能被夜風吹散,說著,一隻手抓住了欄杆,靠著,慢慢地站了起來,轉身朝著裡頭走去,才走了兩步,身子一歪,裴右安一驚,本能地伸出雙手,一把扶住了她。
嘉芙身子便傾在了裴右安胸前,一動不動。
那種似曾有過的柔軟,頃刻間再次滿懷。
裴右安定了一定,慢慢地低頭,借著周圍黯淡星光,見她一片螓首軟軟地抵著自己的左胸口,眼睛微微闔著,兩排長長的睫毛,卷影朦朧,卻因距離近了,又一根一根,清晰可數。
左胸口被她額給抵住的那塊拳頭大的地方,若有似無,跳了一下。
「表妹——」
他感到身前她的重量彷彿壓了過來,遲疑了下,輕輕叫了她一聲,又不動聲色,往後稍稍挪了一寸,肩膀才一動,懷中的人兒失了依託,身子便軟了下去,無聲無息地撲在了他腳邊的地上。
裴右安吃了一驚,急忙蹲下去,轉過她的臉,見她雙眸緊閉,竟昏了過去,想起銀環方才說的話,一凜,立刻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隔著衣衫,肌膚觸手冰冷,身子蝴蝶般輕若無骨,飛快地下去,送她入了屋子,將她鞋輕輕除去,放平躺在了床上。
方才天台光線昏暗,此刻才看清了,她臉色雪白,平日紅潤潤的兩片唇瓣也凍的發青,也不知在上頭吹風了多久,展被將她卷蓋,只露出一隻細弱手腕在外,自己慢慢吐出一口氣,屏息靜氣,隨後輕搭雙指,診她腕脈。
她脈搏細弱,息感不定,但跳動平穩,應是元氣不足所致,歇過來後,問題應當不大。
裴右安放鬆了些,輕輕抬被將她手也蓋住,望了一眼她血色蒼白的面容,轉過身,打算出去叫銀環來陪侍。
「……大表哥……」
他才轉過去,便聽到身後傳來含含糊糊一聲細細嬌音。
裴右安轉過了頭。
嘉芙一雙睫毛輕輕顫抖,雙目慢慢睜開,醒了過來。
裴右安走了回去,柔聲道:「醒了?感覺如何?餓了吧?你不必下來,我叫人送東西上來給你吃。」說完,見她搖頭說不餓,躺在枕上,眼底慢慢似有星淚閃爍,模樣可憐至極,不由想起方才在天台頂上,自己剛尋到她時,語氣過於生硬,不禁微微後悔,和顏悅色地道:「怎的了?」
嘉芙不語,只定定地凝視著他,眸中淚光愈顯,很快聚滿了眼眶,淚花倏然奪眶,沿著面頰滾落,瞬間消失在了鬢髮之中,眼角只餘一道濕潤淚痕。
裴右安聲音放的更輕了:「莫哭。有事的話,儘管和我說。」
「大表哥……你可有意中人了?」
嘉芙抬手胡亂擦了擦面上的淚痕,用帶著嬌柔鼻音的聲,問道。
裴右安一愣,看向了她,見她睜大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壓下心裡湧出的怪異之感,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大表哥你先告訴我,求求你了……」
裴右安覺得匪夷所思。他完全可以不用理會她這樣的突兀疑問,頓了一下,卻淡淡地道:「沒有。」
嘉芙坐了起來。
「白天蕭世子的未婚妻章家女兒來這裡看我了,她和我說了一大堆的話,意思是要我從了世子!我不願意,回絕了她,可是我又害怕極了!我一再得罪於他,世子那樣的人,他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大表哥你先前說幫助我,可是你幫我現在,幫不了我以後,遲早我會回泉州,大表哥你也有自己的事,到了那時候,要是世子還對我不利,或是拿我家人威脅,我該怎麼辦?我很害怕……」
她原本已經擦去了眼淚,說著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忽然爬了起來,一下撲到了裴右安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不放,就像那夜在驛舍,她驟然看到他現身時的樣子。
裴右安定住了。
嘉芙面頰貼在他的胸口,眼淚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襟。
「大表哥,你不是答應過幫我嗎?既然你還沒有心上人,那就讓我成為你的人,好不好?」
裴右安大吃一驚——甚至可以說是震驚了。
「不可!」
他斷然拒絕,抬手,要將她纏住自己的雙臂解開,嘉芙卻纏的更緊了。
「我知道我配不上大表哥,但我想來想去,只有讓世子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他才會收手,不再這樣步步緊逼。我也不敢佔了妻位,只要大表哥你點頭,我為妾為婢無不可,大表哥要是實在嫌棄我,讓我掛個名也可!」
「大表哥,求求你了!」
嘉芙仰臉望他,美眸中含著淚花,目光里滿是期待,嬌花帶雨,我見猶憐,任鐵石心腸,見了怕也是要軟了三分。
裴右安低頭注視著她,面上起初的那種震驚之色漸漸消失,神色變的凝重。
他慢慢地,終於還是將嘉芙的雙臂解開了,沉吟了下,道:「世子秉性,我確實略知一二,但你這法子,實在過於荒唐了,不必再想,我不會答應的。你思慮過重,以致於神思不定,想太多了。我叫人服侍你,你早些休息,睡一覺便會好。放心,我應許過保你,便定會做到。」
他果然輕易不肯答應,鐵石般的一個人,她再怎麼誘惑示弱懇求,都是沒用的。
這本也在嘉芙的料想之中。
她緊緊地咬唇,哀怨地看著他,忽然從床上掀被而起,鞋也沒穿,赤腳就朝外奔去。
裴右安一怔,叫了聲「表妹」,急忙追了上去。
嘉芙宛如一隻兔子,這回動作異常靈活,轉眼爬回了天台,奔到方才自己坐過的那道欄杆旁,身體靠了過去,見裴右安追了上來,嚷道:「你不要過來!你過來我就跳下去!我做過夢,知道我遲早有一天會落到那人手上的,與其那樣,我不如就自己不活了,也免得你再嫌我逼你……」
她一邊嚷著,一邊將身體往欄杆外傾去。
裴右安大驚,厲聲道:「危險!你給我回來!」上來就要拉她。
「大表哥你不要管我,反正你也不肯真心幫我——」
嘉芙正嚷嚷著,突然,身側靠著的那道欄杆發出一聲輕微的喀啦之聲,嘉芙還沒反應過來,感到腰後一空,欄杆竟斷了,她驟然失去憑力,人就朝外一頭栽了出去。
這地方,是她傍晚時選好的,本想這樣威脅一下裴右安,表明自己的決心,然後等他拉回自己就可以了,卻萬萬沒有想到,這道木頭欄杆因為年久日深,風吹日晒,外頭看著完好,其實已經不能靠力。
這圓樓三層高,至少十丈,這樣掉下去的話,真就不必再愁蕭胤棠的逼迫了。
「大表哥,救我——」
嘉芙頭已朝下,大半個身子出去了,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一隻腳腕忽然被一隻手緊緊扣住,下墜之勢立刻頓住,接著,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從半空被拖了回來,「啪」的一聲,給甩在了地上。
嘉芙剛才嚇的靈魂幾乎出竅,此刻還沒完全歸位,整個人瑟瑟發抖著,突然摔在地上,「哎呦」一聲,眼淚就掉了出來,下一刻,腳下一空,人又被懸空給拎了起來。裴右安像捉小雞似的把嘉芙給提了下去,快步回到她的屋裡,將她重重地擲在了那張床上。
「我是對你嬌縱太過,你才敢胡鬧到了這種地步,是也不是?」
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抬起頭,對上裴右安滿臉的怒色——
從沒見過他發這樣的火,從前也沒法想像,他也會發這樣的怒氣。
「裴大人?」
外頭傳來下人的聲音。
方才樓頂發生的動靜雖短,但也足以把人都招來了。
「都下去!未召勿入!」
他朝門外喝了一聲。
伴隨著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腳步聲,門口安靜了下來。
他慢慢轉過頭,再次盯著嘉芙,目光陰沉。
嘉芙瑟縮了一下,慌忙低下頭,縮在床的角落裡,大氣也不敢透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