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四年,春末立夏之交,永熙帝召雲中王世子入京祭祖,雲中王不遵,弒使者於封地,消息傳至京城,帝震怒,以謀逆罪名削蕭列王爵,命川貴兩行省都督調集兵馬,分兩路入雲南擒逆,蕭列便以自己的名義,在武定發布了一封告天下書。
書說,當年皇長兄天禧帝出於信任,臨終前將少帝託付二王,二王本當信受奉行,輔佐少帝,不料少帝登基未滿三年便身遭不測,其中波譎雲詭,諸多闕疑。而自己牢記先父皇之囑,多年來在封地戍邊安民,循規蹈矩,從無越矩半步,只因心系少帝,不容於二王,這才招致了今日罪名,他本想忍辱負重,但身邊人都勸他,說即便為了從前屈死的少帝,今日也不能這般任由虎狼肆虐,痛定思痛之後,他不得不有所動作,初衷絕無謀逆,除自保,更是為了保住他日光復少帝正統的微末希望,盼天下人理解,與他並肩,匡扶正義,剷除奸佞。
蕭列的這封告天下書,情義處感篆五中,激揚處熱血蹈鋒,檄文一出,天下便廣為傳播,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百姓無不議論。
五月末,朝廷軍和武定軍首次會戰,揭開了這場皇家兄弟內鬩之戰的序幕。戰事開始,朝廷傾力合圍,來勢洶洶,蕭列兵馬雖不及朝廷,但手下不乏幹將,起初互有勝敗,不久之後,卻屢屢受挫,形勢岌岌可危,最危險,也是戰機轉折的一次,在是年冬十一月,武定軍於雲貴邊境會安,迎戰當時被封為討逆平西大將軍的劉九韶。
這幾年間,順安王登基後,隨著董承昴等一批前朝武將的沒落和消失,劉九韶因功勛卓著,成為順安王面前最得用的猛將。此前蕭列軍隊本已開出雲南,佔了川貴的部分城池,就是被他打的不斷收縮後退,此次他領兵,一口氣攻到了會安。
倘若會安再次失守,武定軍將被截斷外出雲南的最後一道據點,是役可謂生死大戰,故蕭列極其重視,領世子蕭胤棠,親自上陣督軍。
會安之戰陸陸續續,打了半個月之久,蕭列竭盡全力,劉九韶一方也傷亡相當,奈何劉治軍有道,麾下部將令行禁止,加上又來了後援,蕭列最後陷入包圍,恰危急關頭,一支奇軍借著地形,從側翼殺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劉九韶軍割為三股,迅速切斷軍令傳送,劉軍陣腳大亂,蕭列立刻配合反攻,最後關頭,被他反敗為勝,活捉了劉九韶,俘虜無數。
這支奇軍統領便是裴右安。此前他一直沒有參與武定軍與朝廷的正面作戰,留在雲南主事統籌調度,此次危機關頭,不但助蕭列於危難,更成了挽救武定軍生死命運的頭號功臣。
劉九韶被俘後,蕭列出於慕材之心,派人遊說他投降自己。劉九韶非但不肯,反而高聲痛罵蕭列。蕭列麾下諸多部將,無不憤慨,紛紛要求將劉九韶處死,以提升士氣,震懾那些和他一樣還在助紂為虐的朝廷軍將領。獨世子蕭胤棠,知父王求才若渴,提議留下他命,散播他領軍投降的消息,如此一來,朝廷必定遷怒劉的家人,一旦家人被殺,斷了劉的退路,再許以高官厚祿,劉便只能投向蕭列。
蕭列猶豫不決,私下問於裴右安。
裴右安對他說,順安王從前就有賢王之名,如今之所以能得到朝廷諸多臣將的支持,是因王爺借少帝之名起事,先佔天時,他自知有虧,為籠絡人心,對京城裡的世族大家和可用之人,無不多加恩撫。譬如周王妃的母家周家,在向順安王呈遞痛斥王爺謀逆的奏疏之後,得了順安王的嘉獎。又譬如裴家,叔父裴荃上書,稱將自己從宗祠除名,裴修祉則請命上陣平叛,以表裴家對朝廷的忠心不二。順安王非但不怪,反而下了那道懸了多年的冊書,准裴修祉承襲其父衛國公的爵位,代朝廷上陣平叛。
裴右安又說,武定起事之初,他便留意到了劉九韶,日後極有可能會成為王爺勁敵。此人崛起於順安王稱帝的這幾年,對順安王自然忠心不二,加上脾性剛烈,世子之計,雖斷了他的後路,但極有可能事與願違,反而促他和王爺勢不兩立,他的那些部下,對他很是愛戴,也定會全力繼續與王爺敵對,如此則後患無窮,不如由王爺親自去見劉九韶,不必勸降,只向他言明苦衷,表明自己無意為難大魏忠臣良將的立場,放他回去,等待後效。
蕭列採納了裴右安之言,客客氣氣地放了劉九韶。劉獨自歸京,向永熙帝請罪,永熙帝命他將功折過,劉既敗被俘,又得了蕭列的極大禮遇,羞於再次上陣,便以傷病推脫,招致了永熙帝的猜忌和不滿,以勾結逆儔、動搖軍心的罪名,將他投入大理寺問罪,家中數十口人,無一倖免。
劉九韶最早出身於中下層軍官,以功勛成為將軍後,這幾年間,在北方安邊,深得軍心,投獄消息傳出後,他的諸多部將十分不滿,人心渙散,對著武定軍作戰,也就敷衍了事,正是抓住了這個機會,戰局轉換,從這年的年底開始,蕭列一口氣打下川貴,穩定後方腹地,大軍便朝京城開去。
永熙帝這才意識到不妙,將已關了小半年的劉九韶釋放,以他家人性命為脅,命他領兵抵禦叛軍。其時劉母已病死獄中,蕭列不惜暴露從前暗埋於京中的重要暗線,傾盡全力,將劉九韶妻兒救出京城,於陣前帶到他的面前,劉九韶當場淚灑戰袍,向蕭列下跪,領兵投誠。自此,武定軍一路勢如破竹,到了次年初夏,京城被攻破,永熙帝在逃往揚州的路上,被蕭胤棠追擊圍堵,最後困於揚州別宮,在侄兒逼迫之下,焚宮自盡。
這一日,距離蕭列起事,正過去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京城裡,街道洒掃除塵,城門四面洞開,文武百官,世家大族,除了還沒來得及逃走的被控的順安王親信,其餘將近千人,浩浩蕩蕩,依次列隊,五體投地地跪於城門外的道路兩側,迎接蕭列入京,
第二天,群臣便擁戴蕭列登基稱帝。蕭列推拒,稱自己當初起事,本就是迫不得已之舉,無意黃袍加身,且少帝生死不明,一日不見確切消息,宮中那把寶座,便仍歸少帝所有。
群臣無不感動,紛紛涕淚交加。在以靖國公陳廷傑、吏部尚書何工朴、禮部尚書張時雍、周王妃之父周興等為首的九卿的推動下,文武百官呈萬民請願書,說,禮記有雲,「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少帝生死下落,可慢慢尋訪,而國卻不可一日無君王,民更不可一日無君父,紛紛泣懇蕭列登基,重立大魏朝廷,蕭列再讓,無果,終於無奈應允,遂滿朝慶賀,京城家家戶戶,無論貧富,張燈結綵,張時雍周興等人負責操持大典,漏夜不眠,沒幾日,便呈上了炮製出來的關於新帝登基的禮儀制式。
蕭列在皇家三兄弟中才幹最為出眾,幼年時,也最受老皇帝的喜愛,只是因為行三,且生母不顯,老皇帝出於各種考慮,將他遠封在了邊陲,他隱忍多年,人過中年,終於坐上了他幼年時曾見過的他的父皇、兩個皇兄、一個侄兒都曾輪坐過的金鑾殿里的那把椅子,緝兇佞,定人心,論賞罰,事情可謂千頭萬緒,接連幾天夙興夜寐,日理萬機,晚上也沒回後宮,熬不住困,就睡在這處臨時用來辦事的宮殿後殿里,此刻接到登基制式,翻了幾下,丟在一旁,沉吟不語。
張時雍察言觀色,以為他嫌日子定的太遲了,忙解釋:「皇上,欽天監圈了本月里的兩個日子,一個是十八,一個是廿六,恰青龍玉堂,會於紫微,乃大大的黃道吉日。廿六稍晚了,故臣等擇了十八為皇上的登基之慶,皇上以為如何?」
蕭列微微出神,似在想著什麼,張時雍周興屏息以待,片刻後,聽他道:「改成廿六吧。」
蕭列登基大典之後,才會是皇后、太子等一系列的冊封禮儀。
周興一愣,忙勸道:「皇上,今日初九,距離十八也還有九天。事雖多了些,但臣等確保,到了十八,一切均可籌備妥當,皇上早日登基,乃是臣等之盼,萬民之福。」
蕭列道:「就改廿六吧。遲幾日也是無妨。」
張時雍周興雖疑惑不解,但也看了出來,新皇帝似乎並不急著舉行登基大典,只好諾聲,退了出去。
跟前人走了,蕭列轉向身邊一個年近五十的太監,問道:「今日可有裴右安的信折?可說何日抵京?」
這太監名叫李元貴,從少年起就服侍在蕭列的身邊,一些事情,周王妃都未必知道,李元貴卻瞭然於胸。
方才蕭列要將登基大典推遲到廿六,張時雍周興疑惑不解,他卻猜到了原因。
兩個月前,武定軍一路揮戈指向京城的時候,西南烏斯藏傳言甚囂塵上,說雲中王對當地法王向來支持永熙帝的舉動不滿,由來已久,若奪位,必派漢官接管當地,收回八王世襲屬地。八王發生騷動。
烏斯藏毗鄰雲南,全民教眾,一旦起亂,後果難以預料,蕭列得知消息,立刻就派裴右安去往烏斯藏闢謠。如今兩個多月過去了,京城這邊已經改天換地,他那邊只在小半個月前送來了消息,說已然化解危機,不日便可動身歸來。
以李元貴的度測,皇帝之所以推遲日期,應是想等裴右安回來之後,再行登基大典。
果然,大臣一走,皇帝就開口問這個了。
李元貴便躬身道:「啟稟皇上,奴牢記著皇上的叮囑,但凡有裴大人的信折,必定及時呈上。昨日沒有,今日也沒有……」
他覷了眼新帝,見他眉頭微鎖,忙又道:「皇上勿急,指不定明日就有消息了呢。」
蕭列不語,繼續翻閱著面前堆疊如山的摺子,李元貴知他伏案已久,輕手輕腳地出去,正要叫人送茶點進來,看見章鳳桐身後跟了兩個宮女,卻自己親手提了一隻精緻的食盒,正走了過來,迎上去道:「章小娘子來了?」
章鳳桐如今早出了孝期,但去年整整一年,幾乎天天打仗,章鳳桐雖時常服侍在周王妃身畔,但和蕭胤棠的婚事,自然又耽擱了下來,昨日,她雖隨同周王妃一道入了皇宮,但李元貴至今還是以未出閣女子的稱呼喚她。
不過,她和世子的婚期應也近了。
章鳳桐對李元貴極是客氣,露出笑容,叫他「李公公」,隨後道:「王妃知皇上這些時日辛勞,方才親手做了點心,叫我送來,皇上可在裡面?」
李元貴讓她稍等,自己匆忙進去,片刻後,出來笑道:「皇上讓你進去呢。」
章鳳桐向李元貴道了聲謝,李元貴忙道:「可不敢。折了老奴的壽。」
章鳳桐笑道:「李公公辛勤服侍皇上,幾十年如一日,替我們做我們原本應當做的事,我年紀小,公公你承我一聲謝,又算得了什麼?」
李元貴笑眯眯地又讓了兩聲,領她進去,自己立在門口等傳喚。
章鳳桐將茶點置好,向座中的蕭列下跪叩頭:「鳳桐給皇上叩頭了。這點心是王妃親自做的,王妃叮囑我轉告皇上,萬民固然重要,然皇上也不可過於操勞。鳳桐斗膽,也請皇上暫歇,哪怕片刻。這也是世子的孝心。」
蕭列對章鳳桐的印象一向很好,加上憐惜她時運不濟,至今還沒能與兒子成婚,向來將她當女兒看待,便和顏悅色地點頭,叫她起來說話,章鳳桐卻長跪不起。蕭列便道:「你可有事?若有,只管講來。」
章鳳桐再次磕頭:「多謝皇上,如此鳳桐便斗膽開口了。先前有一回,世子去往泉州之時,遇險落難,被困城中,後得一甄姓人家救助,這才得以脫困出城,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蕭列敲了敲額:「被你一說,朕想起來了。記得胤棠早先在我面前確實提過一句的。怎的了?」
「鳳桐先前知道這消息時,心中就生出了個念頭,有朝一日,定要報答甄家對世子的救助之恩。從前是不方便,如今卻不一樣了。我聽說甄家有一女兒,比我小了幾歲,如今還待字閨中,鳳桐有個想法,想代世子要了甄家女兒,立她為側妃。如此一來,這是對甄家當日救助世子的答謝,二來,日後我也能得一姐妹,為我分憂,共同服侍世子。故今日大膽來到皇上面前,請求皇上的許可。若鳳桐有說錯話,還請皇上恕罪。」
蕭列一愣,看了她一眼:「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胤棠的意思?」
章鳳桐道:「不敢欺瞞皇上。世子對那甄家女兒應是有幾分好感的,但先前也只提過一句而已,再無後話,這是我自己的心愿。今日我來皇上這裡,世子還不知道。我是想著,若能先求得皇上你的許可,再叫世子知道,也是不遲。」
蕭列遲疑了下,慢慢地道:「鳳桐,你和胤棠的大婚,朕想著再過些時日,便給你們辦了的。你這想法是不錯,泉州那戶人家,想必也是願意,只是你老實對我說,你真願意如此?若違心,其實大可不必如此,答謝甄家,多的是別的法子。」
章鳳桐再次恭敬叩首,道:「心甘情願。想到很快就能得一姐妹助我理事,我極是期盼。」
蕭列微笑,頷首道:「好。既如此,朕就准了。胤棠能得你這樣一個知恩必報、度量寬大的賢內助,實在是他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