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裴右安才擺脫諸事,終於踏入了衛國公府的大門。
到了此刻,國公府里依舊燈火通明,無人睡去,闔府上下,全都在等著他的歸來。
一年多未見,裴荃和孟二夫人帶著兒子裴修珞迎他,夫婦笑容滿面,諸多殷勤,裴修珞執弟之禮,恭恭敬敬,一臉敬仰。
辛夫人也沒歇下,露臉的時候,亦一臉笑,但脂粉也掩不住她面臉深處透出的菜色。
裴右安執子禮,畢,她勉強笑道:「一家人都在盼你回呢。就是你二弟,最近染恙,晚間吃了葯,撐不住想是睡了過去,要麼我叫人喚他出來……」
裴右安道:「二弟好生養病便是,不必驚動。」說著,轉向聞聲而出的玉珠:「祖母可睡下了?」
玉珠到了近前,笑著向裴右安見禮:「老夫人還沒睡。」
「已是不早,竟累母親、叔父、叔母等我至此刻,全是右安之過,請各自及早安歇為宜。」
裴荃夫婦知他要去見老太太,笑著點頭。
辛夫人望著那個離去的背影,笑意漸漸僵凍。
「嫂子福氣。右安是如今皇上跟前的紅人,修祉的爵銜,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往後嫂子你啊,等著享福吧!」
孟二夫人笑吟吟地道,看著辛夫人。
辛夫人覺察出了自己妯娌隱藏在笑容之下的真實心情。
她就像是隱藏在陰暗角落裡的一條毒蛇,一定早知道了些什麼,譏笑她,鄙夷她,幸災樂禍,只是這個狡猾的女人,平日的表面功夫做的十足罷了。
想到自己兒子正遭受到的恥辱,辛夫人渾身發抖,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女人的一張偽善麵皮給撕扯下來。
但她什麼也不能做。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手心,目光機械地游移著,勉強笑著,道:「是啊,真好……」
……
裴右安跪在裴老夫人的面前,向她磕頭。
祖孫上回見面,還是老夫人大壽的那次,一轉眼,時移世易,天翻地覆,這座宅邸里的人,命運更是起落如潮,前一分雨打飄萍,下一刻濃墨重彩,人生如戲,想來大抵不過如此。
再次見到長孫跪於膝下,這個老嫗,無疑是欣喜而激動的,但很快,情緒便穩住了,視線掠過他身上那套尚未脫下的載滿榮華的賜服。
裴右安仰面道:「孫兒央求祖母之事,中間諸多牽扯,孫兒也知,必會令祖母為難。縱然如此,祖母卻還為孫兒達成了心愿。孫兒愧疚之餘,萬分感激!」
這一年多來,裴右安人雖距離泉州萬里之遙,但卻始終守著從前對嘉芙所許的諾言,甄家暗留有他的人。福建巡撫帶著聖旨來到甄家,隨後攜嘉芙入京,一行人還在路上之時,消息便遞到了裴老夫人的面前。
那是裴右安給自己祖母預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說,他欲娶甄家女兒為妻,只是身不由己,飄零在外,倘若祖母見到了這封信,那便是他不能護她周全之際,懇請祖母務必出手相助。
老夫人注視著裴右安,起先沒有開口,良久,慢慢地道:「右安,這事,你確實是叫祖母為難了。甄家和你二弟曾有議親過往,如今換你來娶,雖有些不便,但也不算什麼過不去的大事兒。真正不好過的,是她牽涉到了太子。你要和太子奪人,此事非同小可。祖母起先不想應承你的……」
她的聲音漸低,出神了片刻,目光蕭索,彷彿陷入了什麼往事的回憶。
「祖母活到了今日,見過的事,也不算少了。福不是福,禍想來未必便是禍。你幼起知事,並非不知輕重之人,從小到大,更是見你第一次求祖母為你做事,還是你的婚姻之事,既向祖母開了這口,祖母又怎忍得下心,不去成全你?」
她喟嘆了一聲,幾分無奈,幾分釋然。
裴右安眼底蘊了微微淚光,叩頭道:「孫兒任性了,幸而祖母厚愛,方得成全。」
裴老夫人唇邊露出笑容,伸手停在了孫兒湊過來的那隻腦袋上,愛憐地撫摩了片刻,命他起身。
裴右安起來,扶她往內室去,到了床邊坐下,像從前那樣,蹲下身去,為她除鞋。
裴老夫人望著,忽似不經意地道:「右安,我記得祖母上次過壽之時,你和表妹還頗為生疏,何以如今便非她不娶了?」
裴右安手微微一頓,隨即除下鞋,輕輕放在地上,扶著老夫人躺了下去,道:「祖母,你有所不知,那時起我便對錶妹一見傾心,只是當時諸多不便,如何能叫祖母得知?」
老夫人注視著他,一時倒辨不出由衷抑或搪塞,搖了搖頭:「罷了,你什麼都好,就是從小到大,事情都悶在心裡……」
她說了半句,打住了,望著孫兒,目光愈發慈和。
「阿芙那孩子,祖母本就喜歡的。這回皇上起先立她為太子側妃,她也不願。你娶了她回來,往後便和她好生過日子吧,祖母對你,是放心的。」
裴右安微笑應好,替老夫人蓋好被,方輕輕出去。
……
新帝登基,封賞隨於武定的諸多舊日臣將。
裴右安以功,官居尚書台右丞,加封超品秩上柱國榮勛,兼東閣大學士,朝夕左右奉侍帝於左右,本就一身晝錦之榮,令人眼熱不已,如今不但得上賜婚,還特恩許與太子同日大婚,這樣的榮恩,本朝立朝以來,實在前所未有,在皇帝眼中,他的地位,不言而喻。只是對於將他婚期安排成和太子同日大婚一事,禮部以為不妥,特意上言,裴荃也代侄兒上表謝恩,但請求另行改期,以避僭越之嫌。
皇帝說,朕與衛國公幼年時情同手足,少年時同袍而戰,衛國公為大魏捐軀沙場,英年早逝,此為朕心中難解之痛憾;武定戰中,軍岌岌可危,朕也身陷險境,裴右安領軍奇襲而至,救難於千鈞一髮,今日特賜與太子同日大婚,沒有別的原因,一是為了全故人之情,二是為彰汗馬功勞,三是期盼太子與裴右安能延續朕與衛國公的孔懷之情。見詔奉行便是。
群臣這才知道皇帝用心良苦,恍然之餘,無不感動,紛紛上表奏賀。
這日,衛國公府的前堂,裴老夫人帶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跪迎驗封司官員送至的封賞上諭。裴老夫人除原本的頭銜,因長孫之功,加封懿德康頤太老夫人誥命,賜翟衣翟冠,辛夫人受封一品太夫人,孟二夫人也被封為四品恭人。此前,在六科已經熬了多年的裴荃,在吏部銓選考察百官之時,優先得了「勤勉肅敏,歷年兢兢業業,鮮有怠誤」的上上之評,很快被提為工部營繕郎中,不但就此步入四品之列,而且,這是個人人羨慕的肥缺。
裴家滿門榮耀,如烈火烹油,如鮮花著錦,一夕之間,不但恢復了從前天禧朝的榮煌富貴,而且更勝往昔。時人無不感慨,家族興衰,果繫於子孫出息。裴家便是個例子,京中誰人不羨?
裴家風光無限,甄家的門面,跟著也水漲船高了。皇帝下旨,封嘉芙祖母甄胡氏七品孺人誥命,頭冠翟衣,連同錢帛彩鍛等賜物,以快驛送至泉州。家中賓親,更是絡繹不絕。泉州籍的京官,紛紛上門尋親問故就不用說了,連許多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也攀親沾故地找來道賀,坐下後,說起來竟也都成了一家親,帖子賀禮,收的幾乎填滿屋子,無處落腳。
因是賜婚,許多事有禮部和宗人府從旁協辦,孟氏也少了些事。她最掛心的,就是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時間雖緊迫,好在前次為了備婚,嫁妝已備辦的七七八八,都運來了京中,如今都在,趁這些時日,又查漏補缺,務必要將嘉芙風光出嫁。
婚期忽忽逼近,到了大婚的頭一天,甄家要送嫁妝鋪新房的床了,這天,孟二夫人帶著榮芳,裴老夫人也遣了玉珠,幾人一起來了甄家,幫孟氏預備事情。喜氣洋洋忙忙碌碌,順利到裴家鋪完新房,次日,便是大婚之日,當晚,母女同睡一床,孟氏陪著女兒,喁喁細語,教她許多從前未曾提過的新婚隱秘之事,陪她渡過出嫁前在自己身邊的最後一個夜晚。
已是下半夜了,孟氏依舊了無睡意,回憶女兒婚事的一路周折,實在不易,所幸到了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嫁的如意郎君,心中又是歡喜,又是不舍,忽然感到腰間搭來一隻胳膊,女兒腦袋靠到了自己懷裡,這才知她也還醒著。想到今夜自己和她說話時,她似乎心不在焉,也無半點小女兒出嫁前該有的嬌羞之態,越臨近婚期,越是沉默,心裡有些不解,再一想,若有所悟,將女兒摟入了懷裡,低聲安慰道:「阿芙,娘知道你的心事。娘不是沒想過,洞房怎麼替你尋個法子遮掩過去,但再一想,你大表哥知道你被人擄走過的,咱們再多事,反倒怕惹他不快。他既肯來咱們家求親,可見他對那事並不計較。」
嘉芙一直睡不著覺。昏暗裡,聽到耳畔傳來母親如此的安慰話語,心裡反而更加酸楚。
被擄那段日子裡發生的事,如今想來,除了匪夷所思,就是羞愧難當。連對著最疼愛自己的母親,她都沒臉說的出口。這些日子裡,看著她忙前忙後地為自己預備嫁事,她卻忍不住總是想起當日裴右安來家中提親,兩人獨處之時,他對著自己的那種冷淡目光和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日後我若僥倖還能回來,我便照我所許之諾,把你娶了就是。」
他果然要娶她了。但這口氣里的不耐和敷衍,每想一次,就令嘉芙難過一次,更要自慚形穢一次。
「我知道的,娘放心……」嘉芙把臉埋在母親懷裡,用聽起來輕鬆的聲音說道。
孟氏摸了摸她肩背,忽想了起來,示意嘉芙躺著,自己下榻點燈,取了一柄鑰匙,打開櫃門鎖,又開一隻櫃中鎖,捧了個小匣子回到榻上,最後再打開一隻小鎖,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裡面藏著的那面玉佩,遞給嘉芙,說道:「先前我一直沒和你說,前次你大表哥來家中向你祖母求娶你,臨走前還留了這面玉佩做信物,說是國公臨終前所留。你明日就要嫁過去了,這信物,你收好,也帶過去吧。」
嘉芙驚訝,坐了起來,小心接了過來,借著燈光,見玉面外鏤枝蔓,連理纏綿,中間雕刻一朵幽蘭,狀猗猗生香,看樣子應是女子之物,玉緣也十分光潤,似常被撫摩所致,托於自己掌心之時,溫潤貼融,觸感猶如女子體膚般的潔致溫暖。
「……你想,既是國公爺臨終前留給你大表哥的,他必定視若珍寶,當日卻拿了出來留給咱們家做信物,可見他對你的真心實意。」
或許是母親的話,給了嘉芙一點信心,又或許是掌中的這東西令她得了些安慰。嘉芙低頭,指尖輕輕碰過玉體,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變好了不少。
孟氏讓女兒再躺回去,自己也躺了下去。
「……我女兒又這麼美,哪個男人會不喜歡?等嫁過去了,好生服侍你大表哥,再大的事,慢慢也就過去了……」
「阿芙,信娘的話,你大表哥必會疼愛你的。」
嘉芙握著手中那面玉佩,在耳畔母親的絮絮叨叨聲中,閉上眼睛,終於慢慢進入了夢鄉。
……
次日便是大婚。
整個白天,甄宅前堂的所有熱鬧和喜慶,和她這個新嫁娘,倒無半點干係。後堂里,嘉芙只被身邊十來個僕婦丫頭環伺著,沐浴,梳頭,換正紅喜服,戴上珠冠,衣妝完畢,頭蓋喜帕,等到黃昏,吉時將到,禮部贊官引導,繁縟禮節後,她被人送上了一頂八抬大轎,在大樂和周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被抬離甄家,往衛國公府而去。
與此同時,東宮裡的那場婚禮,也在同時有條不紊地進行,禮成後,夜色深沉,殿宇重重,蕭列獨自立在承光殿的殿階之前,遙望城北那片漆黑夜空,身影被月華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暗影。
乾爹今夜去了衛國公府吃喜酒,崔銀水遠遠立在角落裡,望著殿前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不敢透一口大氣。
皇城北的安定門,於深夜時分,發出一陣沉悶的開啟之聲,一人坐於馬上,前後隨扈伴駕,出了城門,朝著北向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皇家慈恩寺在白天也做了一場賀順法事,此刻,和尚從熟夢中被驚醒,看著一個全身沒於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獨自進了天禧元後當年最後留居的那方禪院。
院門閉合,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後,停立於昏暗的禪院殘道,良久,身影一動不動。
今夜皇城,鍾樂嘉慶,此間耳畔,卻只有夜風吹過牆頭荒草發出的窸窣之聲。
更深宵重,老樹昏影,他身影終於動了一動,一步步地行到了那間靜室之前,伸出手,慢慢地推開門戶。
裴家這一年,也沒有來過人了。
伴隨著輕微的「吱呀」一聲,一股淡淡的霾塵之味,撲入了他的鼻息,鑽入他的肺腑。
「阿璟,我回了。」
「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也就只有這樣了。你恨我吧?」
黑暗中,他站定,喃喃地道,眼眶微微發熱,閉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人已去,香亦散。
空氣里,再也聞不到那曾令他魂牽夢縈的一縷猗猗蘭息了。
……
衛國公府。
裴右安大婚,新房設在裴老夫人所居北院側旁相連的一處院落,三間正房,兩側兩廂,除卧室,還有起居、書房,坐北朝南,格局方正,老夫人定了,也就布置了出來。
嘉芙今晚一直蓋著蓋頭,像個木偶似的,被人牽著下轎,行禮,拜堂,終於完畢,這會兒手裡又被塞了一條紅緞,知那頭就是裴右安,禁不住心如鹿撞,像做夢般的,暈暈乎乎地被帶進了洞房,坐到床沿上,低頭等著裴右安來揭自己的蓋頭。
滿屋子都是鬧洞房的婦人們的笑聲。除了裴家宗親,還有兩個公夫人,五六個侯伯夫人,不是從前頻繁往來的熟人,就是沾親帶故。或許是頭上珠冠和身上禮服太過沉重,十幾斤壓下來,一個晚上壓到現在,嘉芙脖子肩膀都要酸了,又或許是緊張不安,聽到喜娘念著吉利話,女人們起鬨,催裴右安快揭蓋頭,等不及要看新婦了,嘉芙整個人緊張的彷彿快要暈厥了,那張蓋頭卻遲遲沒動。
就在她頭昏腦漲,呼吸不暢之時,忽然,面龐一縷輕風掠過,眼前一亮,嘉芙呼吸一停,下意識地抬眼,視線便撞到了一雙正俯視著自己的男子的眼睛。
今夜這屋子裡,只有他這一個男子。
著了纁紅華服,腰束玉帶的裴右安。
嘉芙已經一年多沒見他了,只在印象中,一遍遍地描繪他的光風霽月,卻從沒想像過他今夜這般的模樣。古老的吉色,莊重的華服,將他烘托的分外英俊,她睜大一雙眼睛,仰望著面前這個好看的令她一時失神的男子,直到耳畔傳來婦人們的驚嘆聲,方回過神來,臉一紅,急忙垂下眼睛,微微低頭,再不敢看他了。
幸好面頰上胭脂擦的厚,但玉白耳垂和一段露在衣領外的脖頸,也已是輕染酡紅。倒正好應和了新嫁娘的嬌羞,惹來近旁圍觀婦人們的競相誇讚。
新婦確實是美,當的起再多的誇讚。
裴右安目光微動,瞥了她垂睫不動的模樣,順了喜娘的指揮,面帶笑容,和她並肩而坐。撒帳,吃湯圓,喝合巹酒。
嘉芙小心翼翼,在歡聲笑語和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之下,哪怕是一根兒頭髮絲兒,都沒再出錯兒,只按照預先被教過的,一步步地完成了整個過程。
喝了合巹酒,今夜這個婚禮,算是快要完成了,只剩最後一步,洞房。
自然了,這是新夫婦兩個人的私密之事。
此刻還早,外面賓客眾多,裴右安喝完合巹酒,看了始終低著頭的嘉芙一眼,放下杯,從床沿站起身,對著意猶未盡還要繼續拿新人打趣的婦人們笑道:「她今日乏了。眾位嬸子伯母,看在我的面上,都出屋吧,若還沒盡興,我去給嬸子伯母們多敬幾杯,如何?」
安遠侯夫人笑吟吟道:「走吧走吧,還沒怎麼鬧,佑安就心疼新媳婦了。今日他是新郎官兒,也不好拂了他面子,我們這些老妖精們,還是識相些好,免得下回串門不讓人進!」
嘻嘻哈哈笑聲之中,婦人們終於魚貫出了新房。
裴右安轉頭,對嘉芙低聲道:「你先歇了吧,不必等我。我還有客要應酬。」說完也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