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不偏不倚,擲在裴大人英挺的鼻樑之上,掉到了他的腳下。
他呆了一呆,低頭盯了片刻,慢慢地彎腰下去,撿了起來,突然直起身,一個轉身便跨到了火爐子前,將信投了進去,動作迅捷無比。
「你敢燒?且試試看!」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嬌滴滴的。
裴大人顧不得燙手了,慌忙又將信從火爐子里一把搶了回來,信封一角已被火星子點著,手忙腳亂地拍了幾下,可算是把給火星子給拍滅了。
嘉芙從他手裡拿過信封,取出裡頭的信紙,幫他展開,放回到他的手上。
「念吧。」她笑眯眯地看著他。
裴右安捏著信,一臉尷尬,在她跟前站了片刻,突然咳嗽了起來,越咳越厲害,最後咳的彎下了腰去,臉都漲紅了。
嘉芙急忙幫他揉胸拍背,好一會兒,裴右安才漸漸止住了咳,緊緊抓住她的小手,感動地道:「芙兒,你對我實是太好了。
嘉芙抽回自己的手。
裴右安再去抓。
嘉芙「啪」的拍開了他的手:「別碰我!以為咳個幾聲我就心軟了?我心可硬著呢!你不讀是吧,也好,那就自己吃下去,把這信給我吃了,一個字也不能少!」
裴右安苦笑:「好芙兒,你饒了我吧。先前真的是我錯了。日後我不敢了。我要是再這樣,我就……」
「你還想有日後?」
嘉芙冷笑。
「你的話,我往後是不敢信的!分明走之前,紅口白牙說好要接我回去的,一個轉身,你是如何對我的?你這個騙子,這會兒說什麼都沒用了。要麼念,要麼吃,你自己看著辦!」
嘉芙說完,撇下他,自己爬到了床上去,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頭,冷眼看著他。
裴右安慢慢地跟她過來,坐到了床邊,凝視著她,一語不發。
這男子,真真生的那叫一個瓊枝美樹,因剛沐浴出來,屋裡溫暖如春,身上也只鬆鬆地披了件中衣,半掩了衣襟,三分病態,七分風流,兩隻漆黑眼睛,清冷冷地默默看過來,便如訴了千言萬語,一句話都不用,才被他這樣瞧了片刻,嘉芙的一顆心便忍不住噗噗地跳,恨自己無用,乾脆轉過臉面朝里不去看他。忽卻聽他輕聲道:
「故人萬里,關山難越,料從此雙魚無信,青鳥不至。徒留病殘萬死身,夢破五更營角聲,莫道前途不消魂。燕然山前風雪夜,玉人不期度崑崙,面如芙蓉笑如夢。」
他頓了一頓。
「芙兒,此為我寫給你的另一封信。裴右安負你在先,何德何能,得你不離不棄,追我到了此處,我竟還蒙了心眼要送你回去,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莫說吃信,便是你要我吃石頭,我也絕不皺眉。我這就吃它,一個字也不少!」
嘉芙轉頭,見他凝視著自己,神色鄭重,竟真的將那信一撕為二,捲成一團,塞進了嘴裡,驚訝萬分,本也不過是太氣了,想要敲打他而已,哪裡捨得真的讓他吃紙,何況,這信前頭字字句句,如聽他表白,她怎捨得毀去,撲了過來,將紙團奪回,展開,見已經成了兩半,更兼皺巴巴不像樣了,又生氣了,抬腳踹了他一下:「你賠我!」
裴右安一把捉住了她的那隻腳,一拉,嘉芙人就滑了下去,衣衫也卷到了腰臀處,登時露出兩條光溜溜的雪白玉腿,煞是惹眼,嘉芙哎呦一聲,急忙縮腿併攏,要拉衣裳遮掩,人卻被他壓在了身下。
裴右安深情凝望:「芙兒,饒了為夫這次,可好?」
屋裡安靜了下去。
嘉芙和他對望了片刻,抬手分開他衣襟,露出方才被自己咬了許久的一側肩膀,見上頭留了個深深的齒印,指腹輕輕撫摸,柔聲道:「夫君,方才被我咬的疼不疼?」
裴右安點頭。又搖頭:「不疼。」
嘉芙目露憐惜之色,湊上去,唇輕輕碰吻,愛憐不已。
兩人身上都不過一層單衣,體膚相磨,裴右安身子早被磨蹭軟了,下頭卻慢慢充血,閉目享著她的親吻,心生綺念之時,肩膀處突然傳來一陣疼痛,腦子立刻清醒,睜眼,見嘉芙張嘴,竟又狠狠咬了他一口,這才鬆了嘴,笑眯眯地道:「既然你不疼,那我就再咬一口,讓你記住了!免得你記性不好,下迴轉頭又忘了你對我說過的話!」
裴右安摸了摸自己布滿她齒痕和口水的肩膀,苦笑。
嘉芙不再理他,一把推開他,自己拿了被撕破的信,下了床,到桌邊鋪開,忙著要找東西壓平。
祖母去世已經逾一年了,雖然照承重孫的身份,還要再守制兩年,但人被放逐到了此處,天地悠悠,曠野茫茫,從前束縛了天性的種種,仿似也漸漸遠去,心底竟生出了從前未曾有過的不羈。
和她成婚也算兩個年頭,但掐頭去尾,兩人真正在一起的時間,算來竟不過數月而已,且分開又如此久了,昨夜驟然相逢,實在情難自禁,既已破了守戒,想著祖母若有在天有靈,當也不會責備自己,再無顧忌,便跟了過去,撿起地上的幾本書,放到桌上,隨即從後抱住了她,低頭吻她袒露在衣領外的一片細嫩雪背。
嘉芙嫌癢,不斷地縮脖,躲著他。
裴右安見她沒有反應,無奈,強行抱她送到了床上,附耳低低地喚:「芙兒……」聲音微微繃緊。
一隻小手在被下朝他悄悄地伸了過去,驗證般地輕輕碰了碰,飛快地縮了回去。
嘉芙含羞垂眸:「大表哥,你又難受了嗎?」
裴右安感到被她小手輕輕一碰,雖隔著層衣物,卻也血液涌流,心跳加快,凝視著她,手指輕輕撫弄她的唇瓣。
「睡覺吧。睡著就好了!」嘉芙拿開了他的手。
裴右安一怔。
「我沒來時,你不照顧好自己。屋子漏風,爐火不暖,葯也不好好吃。你身子本就底子薄,又病了這麼久,昨晚就算了,今晚還想?好好睡覺吧,病沒好,什麼也別想了!」
嘉芙說完,從他懷裡滾了出來。
裴右安將她又抱了回來:「芙兒……我的病已經好了……不信你今晚瞧著便是了……」
嘉芙腦袋搖晃的像只撥浪鼓:「不行就是不行!我要睡覺了!你也睡!」說完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想了下,又轉頭,唇貼到了他的耳畔:「大表哥,你聽話,以後我會對你很好。」
裴右安自覺昨夜睡了那長長一覺過後,精力飽滿,病也好了大半了,今夜大可再戰三百回合,偏她卻不讓自己和她親熱。想來除了真的心疼他前些時候生病體弱,應也存了故意懲罰他的心思。
打是打不得,如今像從前那般板起臉教訓她聽話,更是端不起架子了。
裴右安一時拿她沒轍,苦笑,見她已經翻身過去不理自己了,只好也閉目慢慢調息,良久,終於壓下方才被挑出的慾念,睜眼,見她竟就撇下自己,已經睡著了。
他凝視著身畔女子全然放鬆的一副嬌憨睡態,心底漸漸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暖意所盈滿,熄了燈,伸臂將那溫暖的柔軟身子擁入懷裡,聞著她芬芳的氣息,在屋外陣陣怒號的北風聲中,睡了過去。
一夜好眠,次日醒來,便是這個歲尾的最後一日了。
料場里那七八個老卒,除了老丁夫婦,其餘都是孤寡,長年吃住在此,過年也無地可去。一大早,嘉芙給了丁嬤一些錢,叫她去城裡採購,楊雲用馬車送她。丁嬤便叫了檀香同行,午後,三人便回來了。從城裡買來了米、面、雞、豬頭、兩扇羊,並此地冬天唯一有的蘿蔔白菜等蔬菜,還有幾壇好酒。
老卒們知今年因了夫人到來,晚上能打上一頓牙祭了。看這食材,便是城中都司府的年飯,想來也不過如此,無不喜笑顏開,一見馬車進來,紛紛上去搶著幫搬東西,料場的廚房裡也熱鬧了起來,柴火燒的噼啪作響,豬頭在鍋里慢慢燉出肉香,刀啪啪地在案上剁著餡,大鐵鍋里不斷傳出蔥花爆油的滋滋之聲,食物香氣飄散出去,老遠就聞得到,那些個老卒,常年也難得吃一頓葷腥,此刻聞著這香氣,如何還等的到天黑,全都聚到了廚房前吞咽口水。
嘉芙和裴右安看完那匹懷了小駒的母馬出來,見老丁從料場大門的方向走來,手裡提了個食盒,看見裴右安,興高采烈地追了上來,口中喊道:「裴大人,方才城裡胡大人打發了個人來,說大人來了後,料場管的不錯,今日歲末,身為上司,當有所表示,故特意叫人送了些酒菜過來,叫小人交給大人。」說著將食盒遞了上來,又樂呵呵地道:「多虧了夫人,小人晚上也有得打牙祭了,天也快黑了,這就去關了大門。」說著,躬了躬身,轉身匆匆走了。
嘉芙上去,要打開蓋子,卻被裴右安輕輕擋住,「不必看了。」
嘉芙頓時起了疑心,不顧他的阻攔,強行打開,見裡頭竟是一盤爛白菜幫子,一隻明顯被啃過的雞骨架,還有幾樣殘羹冷炙,一看就是吃剩後裝上盤的,一怔,頓時明白了,必是那個胡良才藉機在羞辱裴右安,怒火三丈,一腳就將食盒踢翻在了地上,又狠狠踩了幾腳。
「隨它吧,小心你的腳踢疼了。」
裴右安笑了笑,走了過來,握住嘉芙的手,搓了搓,往上頭呵了一口熱氣。
想他虎落平陽,竟被這些人如此對待,就算他自己並不在意這些,但嘉芙心裡依舊難過,望著他,一動不動。
裴右安輕輕勾了勾她俏麗的鼻頭,微笑:「走吧,回屋了,外面冷。」
天慢慢黑了,老丁在一根竹竿上卷了鞭炮,插在積雪裡,噼噼啪啪地放了一陣,此時年飯也備好了,料場的老卒們上了一大桌。嘉芙也不去想方才那事了,打起精神,因感激楊雲檀香和木香的這一路相隨,跟到了這天寒地凍的塞外苦地,今夜也不講主僕之分,叫他三人一同上桌,他幾個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嘉芙無奈,知便是勉強逼他們上了桌,怕也要拘束,反倒不夠盡興,遂由了幾人心意,分出酒菜,他幾個叫了丁嬤一道同吃,自己和裴右安兩人在屋中,把門一關,一張小桌,幾盤菜饌,小爐上溫了一壺甜米酒,兩人相對而坐,酒釅春濃,將那一片冰天雪地,全都擋在了門窗之外。
裴右安因還零星地咳著,不過才飲了一杯,嘉芙便奪了他酒杯,不讓他喝,只許他喝茶。因那酒釀的很甜,自己倒不知不覺飲了好幾杯,漸漸熱了起來,脫的只剩裡頭一件水色小襖,領扣也解了兩隻,露出鎖骨下的一片雪肌,瑩白耀目,下去便是水蜜桃般的飽滿胸脯。
裴右安起先還吃著菜,漸漸地,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粉面泛春,慢慢放下筷子,將她手中酒杯拿走,自己喝完杯中殘酒,隨即起身,將她抱了起來,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沿邊,俯身下去,輕輕地吻她。
「今日我可聽話?」
他的氣息溫熱,在她耳畔縈繞。
嘉芙明明還沒喝醉,腦子卻茫茫然,睜大眼睛看著他,傻傻地點頭。
裴右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修長手指一顆一顆地解了她襖子前襟的所有扣子,慢慢地將她剝光,讓她在自己眼皮子下變成了一隻白嫩羔羊。如他方才所想的那樣。
這箇舊歲的除夕夜裡,老床苟延殘喘的咯吱聲和著屋頂刮過的北風呼嘯,斷斷續續,時緩時急,持續了許久,睡近旁的兩個丫頭,木香年紀小些,昨晚多吃了幾杯,躺下去便呼呼大睡,什麼也沒聽到,檀香今早起來,精神瞧著卻不大好,打著呵欠,眼圈也有點發黑。
新年的第一天,一大早,裴右安就找了幾塊木料,親自動手加固床腿,免得下回又發雜音,令他的嘉芙提心弔膽,總是要他輕些,再輕些,唯恐聲音被近旁睡著的丫頭們聽到,總是不能盡興。
他忙碌之時,並不知道,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發生了一件事情。
這日,昭平二年正月初一的大早,城門之外,聚集了許多等待入城的民眾。
雖然昨夜守歲,今日百業休市,但一早趕來這裡等著進城的四方民眾依舊很多。因今日城中有城隍廟會,倘若運氣夠好,說不定還能看到百官和各地藩王列隊入宮向皇帝朝賀的盛大場景。今年收成不錯,皇帝又減免賦稅,人們穿著新衣,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表情。
人群之中,有個風塵僕僕的少年,安靜地立在路邊,聽著身邊那些人的議論之聲,在城門開啟後,隨了人流,入了京城。
他的皮膚黧黑,經年日晒的顏色,這是南方海邊人的特徵。那裡的人,很多人終其一生,或許也沒有機會能夠親眼目睹這個帝國京都的繁華景象。但這個少年,卻彷彿對這裡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他穿過門扉新貼桃符的街道,在身邊那些嬉鬧追逐的孩童的笑聲里,徑直來到了皇宮之外,對守衛說,他有承寧少帝的消息,隨後他被蒙住頭臉,帶進了皇宮。李元貴第一時間秘密見人,盤問了許多的事情,最後稟告皇帝,這個自稱是皇帝水師想要找到的人的少年,確實應當就是蕭彧。
他熟悉皇宮的位置,知道皇宮裡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能說出,那張龍椅右手邊扶手上所盤的第二條金龍的前爪,有一支腳趾是彎折的,那是因為從前,那個九歲大的孩子,每天坐在上頭聽著在下面大臣說事的時候,喜歡偷偷掰它的腳。如果他再繼續多坐個幾年,說不定有一天,那隻龍爪就會被他給掰斷了。
蕭列感到無比的震驚,但他並沒有立刻見人。這個還沒有從自己所愛女人留給他的兒子那裡所得到的巨大挫敗中平復過來的皇帝,最近脾氣暴躁,動輒申斥大臣,大臣應對,無不戰戰兢兢。揣著對一切的懷疑和憎惡態度,他命人將那少年帶到西苑的孔雀園裡,隨後,自己暗中觀察著他的舉動。
蕭列和蕭彧雖名為叔侄,但蕭彧出生的時候,他這個皇叔,已經去了雲南多年。
這是蕭列第一次見到自己侄兒的模樣。他看到一個少年,立在孔雀園的池邊,他微微仰著頭,眯著眼睛,眺望天際,兩道視線,彷彿越過了困住他的孔雀園,越過了那堵高高的宮牆,看向無窮的遠方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