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初春,素葉城外廣袤原野的深處,地平線依舊被沒有化盡的積雪連成一片白皚,但靠近城池和煙火人家的地方,凍了一個漫長冬季的泥土卻已開始慢慢變軟。連著放晴了幾日,料場那片矮屋前,前兩日,東一簇西一撮的,也已悄悄有零星的濕苔從牆角根的石頭縫裡冒出了頭。
過了午,裴右安騎著踏雪去了素葉城。因來了消息,唐老大人親自來素葉城了,要裴右安過去——上回那場戰事過後不久,唐老大人便派了人來素葉城暫時接管了都司府,裴右安回了料場,一邊等著後續處置,一邊和嘉芙過起了初為人父人母的小日子,照顧慈兒,調理嘉芙身子,忙忙碌碌間,不知不覺,兩個月就過去了。
上回那事兒,雖然先前已有過唐老大人的叮囑,允許裴右安「便宜」行事,但「便宜」到了這樣的程度,往重里說,就是謀逆造反。這兩個月間,唐老大人必定已將事情報到了皇帝跟前。
雖然憑了直覺,嘉芙覺得應該沒什麼大事,想來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砍了裴右安的腦袋,但也吃不準皇帝心裡頭現在到底在想什麼。萬一他還惱著裴右安,藉機再給他穿雙小鞋,弄個罪加一等什麼的,也不是沒可能。故裴右安去了後,嘉芙有點忐忑,帶著兒子,和兩個丫頭在屋裡做針線,消磨著時間。入夜,陪著兒子玩了片刻,見他困了,便上床哺乳,慈兒吃飽,漸漸睡了過去。
嘉芙靠在床頭,拿起白天沒做完的那隻虎頭鞋,慢慢地縫著鞋頭上的那隻小老虎,忽然聽到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轉頭,見裴右安回了。
裴右安脫了外衣,去洗了手,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探身去看睡了過去的兒子,輕輕摸了摸他的小臉蛋,唇邊露出笑意,隨即坐到床邊,朝嘉芙伸過來手。
嘉芙入了他懷中,低聲問他飯吃了沒,他說在城中陪唐老大人用過了。
嘉芙看出他似有話要和自己說,便仰面望著他。
裴右安手掌輕輕撫摸著她垂在腰間的一把秀髮,「芙兒,白天見了老大人。朝廷准他告老致仕了,不日老大人便要返回關內,解甲歸鄉。只是……」
「朝廷問於老大人,何人可替,老大人薦我,朝廷准了。今日老大人便帶了朝廷旨意而來……」
他頓了一頓。
唐老大人今日向他宣讀的那道聖旨,先是列了他的罪行,皇帝斥他膽大妄為,目無綱紀,說原本罪加一等,嚴懲不貸,但念在當時是萬不得已的權宜之舉,最後立了大功,過後又立即向隴右節度使府呈情請罪,查明確實是出於公心,所以從輕處置,罰他一年俸祿。又因為得到了唐老大人的大力舉薦,老大人還出具擔保,所以朝廷決定採納老大人之薦,任命裴右安接替隴右節度使一職,望他從中牢記教訓,忠君體國,再不可辜負朝廷對他的厚望,等等等等。
嘉芙鬆了口氣。
原來真是自己想多了。
離開京城一年多後,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情,皇帝不但沒有問半點的罪,反而順勢讓他領了節度使一職。
雖然上輩子,裴右安就是卒於這個節度使的官任,這輩子繞了一圈,最後他又回到了這位置之上。但嘉芙卻不擔心。
她深信,上輩子裴右安在素葉城的去世,一定和蕭胤棠脫不了干係,這一點從蕭胤棠死前的夢囈就能推斷出來。
這一輩子,蕭胤棠被廢了,囚在了蕭家祖地庚州,他想要翻身,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廢太子妃章鳳桐,據崔銀水告訴她說,先前生了個女嬰,未及滿月便夭折,章鳳桐悲慟欲絕,日夜哭泣,對女兒思念成疾,最後竟癲狂成瘋,不但失禁,竟還當著宮人的面,將穢物混入食中食用,眾人無不駭然,她卻嬉笑自若,又和夭折了的女兒隔空對話,解衣哺乳。那時已過半年,按罪,原本當被送去祖地同囚,當時已歸鄉的章老,上書泣求皇帝法外開恩,皇帝便命太醫檢視章鳳桐,確系失了心瘋,遂允章家將廢太子妃領了回去。據說自此被章家人幽禁於深院,不見天日。想來這一輩子,也就如此活到頭了。
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這輩子,就算兜兜轉轉,裴右安最後回到了素葉城,乃至又領節度使一職,但嘉芙知道,他和自己一定會攜手同行,白頭偕老。
「芙兒,節度使一職,我當領不當領?」
裴右安神色有些凝重,沉默了片刻,忽問她。
嘉芙從他懷裡爬了起來,望著他道:「大表哥,你雖問我,但我知你自己心裡,應當也已有了思量。節度使的印綬,雖是朝廷所授,你領的俸祿,亦是朝廷所發,但那些喚你大人,盼你帶給他們安業日子的,卻是千千萬萬的庶民。大表哥你做官,不是為了皇帝而做,乃是為了庶民。從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樣。倘若你不做,換成另一個胡良才來做,最後苦了的,還是治下百姓。朝廷既有了旨意,老大人又這般舉薦,還為你具保,你若推卻……」
嘉芙悄悄瞥了他一眼,「那個人畢竟是皇帝,治不治你個抗旨不遵之罪且另說,你豈非辜負了老大人的一番信任?」
白天接到那道旨意後,裴右安心神有些恍惚,回來後,情不自禁便問於嘉芙,本也只是信口而言,卻沒想到她如此勸了自己一番,字字句句,彷彿都說到了心裡去,呆了一呆,不禁慚愧,嘆了口氣:「芙兒,枉我一大男子,遇了此事,心胸竟也不及你一女子開闊。你說的是,做官乃是為了百姓而做,並非為了一家一姓。老大人如此信任於我,我豈能令他失望?這綬印,先父當年曾用,如今我追隨他便是了,倘能造福一方民眾,也不枉先父當年對我的栽培撫育之恩!」
所謂當局者迷,以他如今和皇宮中那個人的關係,嘉芙知他心中起先應還存了疙瘩,這才猶豫不決。
聰明人有了心結,往往自己反倒最難化解。見他被自己給說開了,心裡歡喜,卻故意蹙眉:「大表哥你此話何意?為何女子心胸就定要比男子狹隘?」
裴右安一怔,隨即失笑,拍了拍自己的額,將嘉芙抱到腿上,親吻向她賠罪,是夜,屋中溫情無限,身畔慈兒也是乖巧無比,睡在相擁而眠的父母身畔,一夜酣眠,直到天亮。
半個月後,隴西原節度使卸任而去,裴右安繼領節度使一職。
消息傳開,整個素葉城的民眾都沸騰了。
須知當日戰事完畢,裴右安向唐老大人派來的人交印完畢,攬下一切罪責,出城去了之後,城中民眾,無不為他捏著一把汗,唯恐皇帝治罪於他,今日獲悉如此消息,豈有不高興的道理?只是隴西節度使的府衙,向來設於雍州,距離關內更近些,與素葉邊城遙遙相對,民眾歡喜之餘,不舍裴右安離開,第二天,便有許多人自發聚集,人數多達數千,一路浩浩蕩蕩敲鑼打鼓地來到了料場。
嘉芙當時正在屋裡收拾東西,裴右安躺在床上,將慈兒抱到自己胸膛上,逗弄著嬌兒,屋裡都是父子倆發出的笑聲。
在這裡住了將近一年半了,現在要搬走,嘉芙心中竟有些不舍。所謂敝帚自珍,連那張被裴右安修過了腿的老床,現在看著,都覺得充滿了溫馨的回憶,正忙碌著,這也捨不得丟下,那也想要帶走,忽然聽到外頭隱隱傳來一陣喧聲,老丁又急匆匆地跑來,遠遠地嚷道:「裴大人,城裡來了許多的民眾,要替裴大人和夫人送行呢!」
裴右安坐起身,和嘉芙對望一眼。嘉芙忙將慈兒接了過來,交給檀香,幫裴右安理了理衣衫,兩人到了外頭,見料場大門之外擠滿了民眾,手裡有抓著雞的,有提著酒的,還有個小伢兒,懷裡抱著只小羊羔,看見裴右安和嘉芙出來,飛快地跑了過來,將小羊羔高高舉了起來,一個老漢磕頭道:「這是我家孫子,這羊羔是他養的,今天抱了過來,請大人和夫人勿嫌,實在是老漢一家人的一點心意!」
他話音落下,其餘人也紛紛下跪,爭相要將帶來的東西遞送上來。
裴右安急忙去扶那老漢,又叫人都起來,說東西不收,那些人卻哪裡肯聽,扶起這個,那個又跪下,將他團團圍住,一人道:「那日若非有大人護住城池,我們這些人如今都不知如何了,何況這些東西!請大人務必收下!」
嘉芙心中感動,更為自己有如此一個丈夫而感到驕傲,見那小孩子還舉著羊羔,學他祖父跪在那裡。那小羊雖才幾個月大,卻已被養的圓滾滾的,可見平日照料細心,又想是有些沉,那孩子舉的有些吃力,卻還努力頂著,便過去,將羊羔從他手裡抱了下來,笑道:「你很喜歡這小羊吧?抱回去吧,裴大人不會收的。」
那孩子彷彿害羞,卻搖頭不肯。
裴右安露出微微動容之色,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說道:「裴某不過盡本分而已,卻得諸多父老如此厚愛,裴某不勝感激,更是慚愧。我在少年之時,曾兩度來過素葉城,對此地,亦懷有別樣之情懷。此城毗鄰邊境,人口眾多,地理更是折衝,不瞞諸位父老,裴某正考慮將節度使府衙搬遷至此,日後更有利於戍邊衛境。諸位父老今日心意,裴某與夫人心領了,只是這些東西,請一概帶回!」
民眾本就是捨不得他走,聽他說要將府衙搬來這裡,歡聲雷動,只是那些東西,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帶走,朝著夫婦二人磕頭,將東西紛紛放下,人便要走,無不喜笑顏開。
裴右安便是智計無雙,對著這麼多強行放下東西就走的人,一時也是無計可施。
嘉芙便上前一步,對著眾人高聲道:「諸位父老,皇帝曾有嚴令,官員若取百姓之物,視同斂財,即便百姓甘心所贈,亦不可妄取,否則便是觸犯我大魏律法。請父老聽裴大人之言,諸位的心意領了,我夫婦二人萬分感激,但這些東西,請務必收回!」
裴右安被提醒,忙抱拳。
嘉芙說完,親手將那隻小羊羔抱了起來,放回到那孩子的懷裡,笑著,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民眾相互對望了片刻,這才無可奈何,將自己方才放下的東西紛紛拿了起來,只是心中,對這一雙即將到來的新任節度使夫婦,更是欽佩敬重,再次下跪叩謝,這才起身,歡歡喜喜地去了。
一個月後,朝廷批覆,准隴西節度使府衙搬遷至素葉城,府衙設於原本的都司府內。
昭平三年四月底的這一日,在一隊士兵的持護之下,裴右安帶著坐於馬車中的嘉芙和慈兒,在民眾夾道歡迎的鑼鼓聲中,入素葉城,遷入節度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