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母后三年前薨,這日,逢三周年祭,太子親去皇家慈恩寺主持祭禮,至晚回宮,去見魏帝。
魏帝年初染了一場風寒,引發舊疾,太醫雖全力醫治,但病情非但沒有好轉,一年下來,反而有向壞的趨勢,臨近歲末,已是多日沒有上朝了。也就前些日,收到了來自關外的捷報,得知衛國公領軍擊潰胡人,歷時一年半的這場戰事,終以大魏獲勝而終結,朝臣慶賀,舉國歡欣,魏帝精神這才好了些。聽的太子來見,便命傳入。
太子入內,行過跪拜之禮,稟了白日祭祀之事。魏帝將今日剛收到的一封奏報轉給太子,道大軍開春即將回拔,隨即嘆息了一聲,語氣里頗多感慨:「這些年來,胡人厲兵秣馬,意在奪取河套,此為朕之一大心事。如今戰事終得以告捷,胡人倉皇北退,元氣大傷,料十年之內,再無南下犯事之力,朕可謂去了一件心事。」
「上仰仗祖宗福蔭和父皇洪福齊天,下有裴將軍等將士戮力效忠,我大魏方戰無不勝,四海昇平。」太子恭敬應道。
魏帝注視著太子:「朕還有另一心事,便是太子妃的人選。朕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是太子,東宮至今只有側妃,卻無正妃,不合體統,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父皇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兒臣之事,待父皇病體痊癒,再議不遲!」
太子「噗通」一聲下跪。
魏帝擺了擺手。
「朕知你誠孝,但此事不可再耽擱了,先前是你為你母后守孝,如今孝期滿了,定下後便及早大婚吧,如此,朕安心,朝臣亦可安心。」
太子叩首,哽咽道:「兒臣聽憑父皇安排。」
魏帝示意太監將一摺子遞給太子。
「此三家,不但門庭蘭桂,閨中女兒,亦有母儀之德。」
太子接過,展折飛快閱了一遍,並不見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一時沉默。
他的腦海之中,浮現出了另一女子的倩影。
她的母親裴夫人與他的母后從前乃是閨閣之交。母后喜愛裴夫人的女兒,從前常召裴夫人帶她入宮敘話。
就這樣,裴家那個慢慢長大的女兒,漸漸地入了他的心,令他時常記掛。
只是那時,他已定了婚約。
後來,那個和他有婚約的女子去世了,而那時,她還未曾及笄。
太子便尋了借口拖延立妃,默默等待她長大的一天。
再後來,母后不幸病故,一晃三年過去,她也終於長大了。
他為母后守孝期滿了,父皇身體也每況愈下,必定會在此時為他立妃,這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她怎未在太子妃的候選之列?
不提她本身的閨閣美名,單就家世而言,裴家世代忠良,如今的衛國公,在朝廷上素有威望,又知進退,加上此次北征,再建大功。
立他的女兒為太子妃,順理成章,於自己也是多有裨益。
據他原本所知,魏帝此次圈定了四家大臣之女,她的名字,位列四女之首。
而此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選之中,太子一時難以置信。
魏帝道:「這三家之中,朕以為,以你太傅之女最為適合。自然,另兩家也無不妥。你可從中擇之。」
皇帝如此語氣,太子豈會聽不出來,立太傅之女為太子妃,這是皇帝的最後意思了。
太子終還是勉強壓下心中湧出的無限失落,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謹遵父皇之命。」
魏帝笑道:「甚好,此事便如此定下了。朕明日便頒詔,擇日於年前儘快大婚,令普天同慶。」
太子再次叩首謝恩,待要告退,聽魏帝忽又道:「你的三弟,如今正在趕回京中的路上,過些天想必就到了。他從小淘氣,去年執意要隨裴將軍從軍,朕本以為他過一陣子也就回了,沒想到竟受住了苦,不但得了歷練,還立下軍功,可見長大成人,朕心甚慰,待他回來,朕便封他為王。」
太子一怔,隨即喜道:「我還道三弟明年春才隨裴將軍歸,不想這就回了,到時我必出城相迎。」
魏帝面露欣色,頷首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待朕去了,朕料你必能善待兄弟。往後你御極天下,你的兩個弟弟佐助於你,則朕去了,也能安心。」
太子恭聲應,出,當夜,他便得了回報,這才終於明白,為何最後時刻,她竟不在太子妃的人選之列。
就在昨日,他忙於預備祭祀事時,發生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
魏帝收到了一封來自他三皇弟蕭列的書信。
那封信,是蕭列命人以八百里加急,快馬晝夜不停,一路送至京中的。
他人如今還在路上,但那封信,早於他人,被送到了魏帝的手上。
無人知他信里說了什麼,但看起來,似乎就是因為收到了那一封信,皇帝才將裴家女兒的名字,臨時從那張名單之中划去了的。
太子收到這個消息,一夜難眠,心情分外複雜。
這個三弟,因得了父皇之寵,從小性格張揚,在宮中猶如異類。
去年他自請隨軍,在太子的眼中,這個三皇弟,不過是不知從軍之苦,貪圖新鮮,衝動之下的冒失舉動罷了。從軍之後,如魏帝所想,太子亦認定,他不久便會歸京。
沒有想到的是,他非但堅持了下去,最後竟還立下戰功,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蕭列的生母和裴夫人帶了點遠親,故小時起,蕭列便常出入裴府。
太子知此事。
但太子沒有想到的是,蕭列也鍾情於裴家女兒。更沒有想到,原定最快也要明年春才能回來的這個三皇弟,此刻竟然提早歸來。
看他的行程,猶如臨時起意。
尤其是那一封信,更是可疑。
難道他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這才提早歸來,為的,就是要在自己開口擇選裴家女兒之前,將她求走?
數日之後,蕭列歸京,立刻入宮拜見魏帝。
隨後發生的事情,果然印證了太子的推斷。
確實是因為他送來的那封信,魏帝才將裴文璟的名字,從名單上划去了。
蕭列在信中說,自己生母早逝,從小得裴夫人的關愛,遂立下心愿,非裴家女兒不娶,只是自知頑劣,從前又身無寸功,不敢貿然開口,此次跟隨大軍北征,僥倖立下寸功,這才飛信回京,懇請父皇代自己向裴家提親,以償夙願。
……
夕陽從一片鏤花窗格中照入,映出梳妝台角擺放著的一盆蘭花,綠葉幽油,鬱鬱蔥蔥,幾朵素心白蘭,已於葉叢中悄然綻放,暗吐芬芳。少女一襲月白衫子,凝坐於鏡前,手執木梳,慢慢地梳著垂於胸前的一綹長發,懸於玉腕的一隻銀鐲,隨她動作輕輕晃動。
少女似有心事,終於放下手中木梳,目光落到那隻雕漆妝匣之上,出神了片刻,伸手打開匣子,從最下層的格子里,取出了一面玉佩。
玉佩通體碧翠,上有蘭紋,雕工雖不見精美,卻是拙樸可喜。少女為它打了條絲絛,正好相配,這般靜靜卧於少女手心之中,瑩碧玉光幾乎盈透那隻纖纖素手,與腕鐲交相輝映,格外溫婉動人。
少女微垂螓首,凝視著掌心玉佩,想起了那年上元之夜,那個無賴少年將它強行送給自己的一幕。
那夜過後,她原本想尋個機會還他的,但要麼不巧,近旁總有外人,要麼他就是不接,日子一天天地過了下去,這塊玉佩,終還是被留了下來,最後留成了她的一樁心事,剪不斷,理還亂。
去年他離開前,走的很是匆忙。臨行前的那夜,曾叫他身邊那個名叫李元貴的小太監給她傳了封書信,信中說,他會在她家後園西南角的偏門外等她。
他說,他想見她一面。
這是那個上元夜後,這幾年來,他第一次私約於她。
猶記那個晚上,天黑之後,她心如鹿撞。亦曾對鏡新妝,亦曾試遍羅衣。
但臨了,終還是未曾踏出赴約的一步。
她只叫自己的貼身丫頭代她去了那裡,傳了一句話,叫他多加保重,早日歸來。
他走後的這一年半的日子裡,從母親那裡聽到父親和兄長的消息,繼而想像他在軍中都做了什麼,成了她每天的小小的甜蜜樂趣。
也是在他走了之後,她才第一次深切地感覺到,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從前叫她想起來便又羞又惱的無賴子,原來竟已悄悄地佔據了她的心房。
她再也無法將他忘記了。
她沒有想到的是,如今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太子孝期滿三年了,近來,她隱隱聽到了些風聲。皇帝要為太子擇太子妃,據說,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人選,而且,被選中的可能性極大。
多少人羨慕的無上榮恩,卻令她終日忐忑,寢食難安。
但願一切只是訛傳。但願她能落選。但願……
她能等到他歸京的那一天。
「阿璟!阿璟!」
伴隨著一陣腳步聲,門外忽然傳來母親呼喚自己的聲音。
裴文璟一驚,回過了神,飛快地將手中玉佩放回匣中,轉過頭,見門已被推開,母親被一群嬤嬤丫頭們簇擁著進來了,面帶笑容地望著自己。
「恭喜小娘子。方才宮中來了人,傳了個好消息!」
母親身邊的一個嬤嬤喜笑顏開,搶著說道。
丫頭們也都望著她,個個笑吟吟的。
裴文璟立刻想起那個傳言,雙頰驟然失了血色,一隻手扶著梳妝台的桌沿,慢慢地站了起來,看向自己的母親,雙目微微空洞。
裴夫人立刻覺察到了女兒的異常,急忙走到她的身邊。
「阿璟,你怎的了?連手心都如此涼?可是身子哪裡不妥?」
裴夫人握住女兒的手,扶她坐下。
裴文璟搖了搖頭,道自己無事,終於勉強穩住心神,輕聲道:「娘,宮中來了什麼消息?」
「方才李元貴來了,說三殿下今日回京了。萬歲欲賜婚三殿下,將你許配給他。」
裴文璟呆了,一顆心驟然跳的飛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慢慢地抬眼,看著自己的母親,猶如置身夢中:「娘,你說什麼?」
「萬歲欲賜婚你與三殿下。李元貴說,萬歲的意思是等太子大婚之後,便操辦三皇子的婚事,聖旨不日便下。消息是有些突然,但娘想著,你與三殿下打小相識……」
「阿璟,娘以為,這是件好事,你應當高興的。」
裴夫人將女兒牽到床畔坐下,將她摟入懷中,注視著她,目光裡帶著欣慰和釋然,柔聲說道。
裴文璟蒼白的面頰之上,漸漸地泛出紅暈,鮮艷若花。
「女兒一切聽憑母親做主……」
她的一張面龐埋入了母親的懷中,含羞閉目,低聲含含糊糊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