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易鴻的質問,顧尋雖然沒說話,但那懶洋洋垂下來的眼瞼以及每一根睫毛都寫著「是的老子就是聽困了你再說下去我能給你表演一個原地睡覺」。
正好電梯也到了24樓,門正緩緩打開。
在易鴻啞然的片刻,顧尋直接邁腿,朝左邊茶水間拐去。
易鴻沒遇到過這麼離譜的情況。
他愣了兩秒,連忙三兩步跟過去,又看見顧尋在給自己倒咖啡。
「不是,你還真困啊?」
易鴻這下仔細打量顧尋,發現他的雙眼看起來確實有點倦態,「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怎麼看起來這麼沒精神?」
顧尋掀了掀眼,沒什麼語氣地說:「你試試看半夜被人吵醒會不會有精神。」
「我半夜不會被人吵醒。」易鴻信誓旦旦地說,「因為我半夜的時候沒有睡覺。」
顧尋沒理他。
兩人出了茶水間,經過開發部門公共辦公區,有個人突然叫住顧尋。
那人戴著壓鼻樑的厚眼鏡,開發部的人都叫他Map,小小的個子端端正正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掛著密密麻麻的LudumDare信息頁面。
他抬了抬眼鏡,眯眼睨著顧尋,「聽說你拿過LD#30的Compo第一名,我怎麼沒在名單上看見你的名字?」
顧尋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屏幕。
Map又說:「你今年才多大,LD#30是14年舉行的,那時候你還在上高中吧?」
他上下瞄了顧尋一眼,語調變得陰陽怪氣:「你們高中都不用寫作業的哦?」
易鴻在旁邊一聽,不明意味地挑了挑眉。
LudumDare是由GeoffHowland創辦的快速在線遊戲開發挑戰活動,無須組隊與趕赴會場的條件使得每屆都有全領域專家參與挑戰,其高自由度規則更是直接將難度拔高到普通人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
所以Map這麼問,話里話外都在內涵顧尋吹牛逼,其眼神更是閃著興奮的光,彷彿自己抓住他了小辮子,就等著戳破謊言後立即大告天下。
憑什麼,一個應屆畢業大學生就能來做主開發?
懷揣著這個想法的當然不止map一個人。
四周的工位上果然陸陸續續有人抬起頭盯著這一邊。
而視線聚焦中心的顧尋本人好像還沒斗贏困意。
他漫不經心地瞥著Map,兩步走到他身旁,手臂一伸,將咖啡放在了他滑鼠旁,彎下腰來。
Map只覺得一股陰影突然籠罩而來,倏地一僵,就見顧尋側俯身握住了他的滑鼠,滑動兩三下,游標選中「XUNLIN」幾個字母,然後直起身,俯視坐著的Map。
「在讀高中,作業很多,當時叫林尋。」
他偏了偏腦袋,不咸不淡地問,「您當時在……?」
明亮的日光下,顧尋那雙狹長的眼睛斜著睨下來時,漫不經心的神態里充斥著難以捕捉卻又四處縈繞的藐視感。
Map喉嚨突然一堵,只定定地凝注著顧尋,卻吐不出一個字兒。
顧尋伸手撈起他喝了一半的咖啡,任由各視線黏在他背上,一個眼神也沒再給四周,徑直穿過這條過道。
只有易鴻跟上去,搭著他肩膀問:「你改過名兒啊?」
「嗯。」
易鴻覺得挺新奇,沒見過高中後還改名的人,「為啥都那麼大了還改啊?」
不過顧尋似乎不大想聊這個問題,他邊走邊喝了一大口咖啡,目不斜視望著前方通道,眉眼裡卻帶著幾分淡漠的凌厲。
「原來那個名字太普通了,配不上我。」
易鴻:「……」
易鴻自此閉了嘴,兩人無聲地並肩走著。
經過一道沒有拉下捲簾的窗戶時,顧尋突然停下腳步。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大片大片地灑進來,照得窗邊綠植油亮亮的。
他慢悠悠地走過去,站在光束里,眯眼看著天邊幾縷奇形怪狀的雲。
金燦燦的陽光在他臉上晃悠,讓男人的輪廓也變得溫柔。
幾秒後,他突然拿出手機對著天邊拍了一張照。
19樓,手游事業部,一個無人的角落。
【印雪】:哈哈哈哈哈,真的假的??
【印雪】:建議發豆瓣社死小組
【印雪】:我他媽要笑死了
岳千靈一出電梯就在宿舍群里瘋狂吐槽了今天發生的事情,卻只得到了嘲笑,並沒有得到任何安慰。
【糯米小麻花】:我一回想到剛剛的情形還會有頭皮發麻腳趾蜷縮的尷尬感,你還笑得出來,是想吃拳頭了嗎?
【印雪】:你要轉換一下角度看事情。
【印雪】:你看,他才來第二天,你們都遇到兩次了,你要是沒辭職,豈不是每天都能見面?
【印雪】:說不定還能一起聚餐啊聯誼什麼的。
【印雪】:話說你今天為什麼又去公司了?
為什麼去公司?
不就是為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顧尋嗎?!
岳千靈突然覺得印雪說的話像一榔頭敲在她頭頂。
敲得她有些暈乎乎,思緒卻又更清晰。
是啊。
只要回來工作,她說不定每天上下班都和顧尋坐同一趟地鐵,還能有各種說話的理由,她豈不是有很多發揮的地步,還怕顧尋記不住她名字?
跟顧尋比起來,公司那些大大小小的缺點又算得了什麼?
這簡直就是月老用手銬把他倆銬在一起,她要是不抓住這個機會,那就叫狗咬丘比特,不識紅娘心。
思及此,岳千靈腦子裡哪兒還有什麼手套不手套的,掉頭就去按了電梯。
但當電梯門在她面前打開時,她硬是沒邁動腿。
站在門口,她耷拉著腦袋,回想起自己當初八匹馬都拉不在的離職氣勢。
她抬手摸著自己的臉頰,感覺好疼。
短短几秒,岳千靈心裡天人交戰得極其激烈。
直到門要自動關上了,岳千靈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以一股「豁出去」的架勢大步跨了進去。
又回到這個封閉的小空間,岳千靈緊張又忐忑地盯著樓梯數的變化,心裡盤算著要怎麼和公司的HR提出她想重新回想工作這個無理要求。
心神高度集中,以至於突然連續的手機震動都把她嚇了一跳。
她忙不迭掏出手機。
【校草】:[圖片]
【校草】:你看這雲
【校草】:像不像我昨天搶走的那把M24
岳千靈:「……」
這傻逼到現在還在炫耀呢。
她那股緊張勁兒瞬間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瞬間癟了,冷著臉,啪啪打字。
【糯米小麻花】:像我今晚要用來打爆你狗頭的AWM
發出這一句,電梯也到了22樓。
這裡是公司的行政大部門,人事處便在最外面的辦公區。
岳千靈沒好意思大搖大擺走進去,只探了個腦袋進去掃視一圈。
行政的人沒有一線的工作人員那麼忙,這會兒大多都在午休,而和她比較熟的陳茵正在玩手機。
一切都很合岳千靈的心意。
她眼角帶著笑意,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輕輕拍了拍陳茵的肩膀。
在陳茵驚詫的眼神中,岳千靈小聲說:「能不能出來一下?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聊。」
陳茵雖然不明所以,但也拿著手機跟著她去了外面走廊。
「什麼事啊?你忘了拿什麼東西?」
「沒有沒有。」兩人站在走廊落地窗前,大片陽光灑下,給岳千靈增添了一些勇氣。
她沉了沉氣,一股腦說道:「我後悔了我想回來工作您看我還有機會嗎?」
陳茵沒有立刻回話。
她抱著雙臂打量岳千靈,嘴角掛著毫不意外的淺笑,眼裡卻又浮著一絲驚詫。
「怎麼,這麼快就想通了?」
岳千靈忙不迭點頭:「是我不識好歹,不明白公司有多好,我這不是回去睡了一覺就想明白了。」
像岳千靈這種情況,陳茵毫不意外。
本來嘛,在遊戲行業哪家不是把人當機器用,大家都一樣累,誰還管夢想,能多拿點工資就是最實在的。
應屆畢業生心智不堅定,最容易動搖,能這麼快想通也不算太理想化。
所以她也不打算追問,只是皺了皺眉頭說:「你這種情況咱們公司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只是沒有像你一樣這麼快反悔的,我得先跟總監還有老闆說一聲,看看她們是什麼想法。」
說著,她伸手拍了拍岳千靈的肩膀,「不過按照規定,離職三個月內重新入職是不能回到原來的部門的,這個你能接受吧?」
不曾想岳千靈雙眼卻放光:「那我能去第九事業部嗎?」
陳茵面無表情地掉頭就走:「我去忙了,沒事常聯繫,有事別聯繫。」
「姐姐姐姐!」岳千靈趕緊拉住她,「我跟你開玩笑的。」
其實岳千靈本來也沒奢望能進第九事業部。
而不用回到原來的部門,這不更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嗎?
「我知道你想去第九事業部,咱們公司但凡有點追求的,誰不想去?」陳茵轉過身,偏著脖子看了看走廊盡頭走過的幾個男人,「不過有些事情你得明白,在他們內部是有鄙視鏈存在的,就算老闆願意把你調過去,他們也不會接受你。」
岳千靈問:「什麼鄙視鏈?」
陳茵皺著臉,有些憐愛地看著岳千靈:「他們那些3A遊戲極度愛好者,你知道的,都瞧不起手游,認為不管是玩家還是開發,都沒有任何技術含量。」
岳千靈頓時覺得心涼了半截,卻還是不死心地問:「那他們平時都不玩手游的?」
「據我所知,他們都不玩,覺得影響審美。」陳茵想到了什麼好笑的說法,抿著嘴笑道,「他們覺得搞手游的就是貼膜的。」
岳千靈:「……」
他們覺得搞手游的就是貼膜的。
貼膜的……
貼膜……
雖然這個說法岳千靈在以前看電競比賽的時候就聽過。
但親耳聽到陳茵這麼直接說出第九事業部對她這種崗位的看法,或者說,是顧尋對她的看法……
原來顧尋看到她的時候,彷彿在看天橋下兢兢業業貼膜的小哥。
窒息。
岳千靈從來沒這麼窒息過。
「先不說了,馬上要開會了,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有信兒了我給你打電話。」
陳茵丟下這句話便走了。
而岳千靈還懵逼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朝電梯間走去。
冬天的夜幕總是來得很早。
開發部的人向來沒有準時下班這個概念,晚上八九點,辦公區還坐滿了人。
易鴻起身伸了個懶腰,看了一眼眾人,又坐回去,在群里叫著去吃飯。
這樣一來,大家默認算是下班了,陸陸續續有人開始收拾東西。
顧尋屏幕上的編譯器正在跑程序,等四周人都起身了,他才利落地關上電腦,拿起桌上的手機,和眾人一同出門。
電梯里,易鴻拿著手機說:「今天不用排隊,咱們直接過去。」
顧尋聞言,也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消息列表上,他和小麻花的對話還停留在「像我今晚要打爆你狗頭的AWM」。
像我今晚要打爆你狗頭的AWM。
我今晚要打爆你狗頭。
我今晚。
他按滅屏幕,把手機放回包里,回頭對易鴻道:「我不去吃飯了。」
易鴻猛地回頭:「為什麼?」
電梯門開,顧尋大步邁了出去,只丟下一句:「有人約我今晚打遊戲。」
岳千靈現在一聽到「打遊戲」三個字就會聯想到天橋底下貼膜的。
所以回到宿舍後,她不像往常那樣上各個遊戲打個卡,而是專專心心地做畢設。
直到九點半,一通微信語音撥了過來。
岳千靈今天心情本就很差,接起來的時候語氣便不太好:「幹嘛?!」
「怎麼不回消息?」
一聽到這個聲音,岳千靈滿腔的抑鬱莫名就消散了一大半。
她的語氣軟了下來:「沒看手機。」
「哦,上號。」
岳千靈撐著下巴,畫筆在數位板上胡亂畫著:「不來了。」
「怎麼?」
岳千靈:「我不想每天像個貼膜的。」
「……」對面頓了片刻,「你發什麼瘋?」
「你不覺得玩手游很像……」岳千靈頓了頓,丟下畫筆,伸手去拿耳機,「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貼膜就貼膜吧,上號。」
「嗯?看在我的面子上?」
「是啊。」岳千靈想到了什麼,微微出神,把耳機攥在手裡輕微地摩擦,不知不覺地喃喃細語,「我有沒有說過你的聲音很像我喜歡的人。」
這一次,對面突然靜默。
好幾秒後,他的語氣不復剛才那般趾高氣昂,變得低啞,且有些沉悶。
「你,有喜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