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與誰同醉采香歸
今天是採茶節的最後一天,晚上有隆重的慶典活動,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將家中的大木桌搬出來,在圓樓中央的空地上拼湊成一個大大的長檯面。巧手的主婦們在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茶葉做的糕餅和菜式,一時間茶香四溢。最後,擺上一圈大木碗,巧阿爸和巧星分別拎著一個圓圓的酒缸將清冽的茶酒斟滿其中。
巧阿爸走到桌首位置,率先端起一碗茶酒,他唱道:「月亮彎彎那個彎又彎,茶公茶婆嘞齊齊坐咯那個齊齊坐,啊喲呼嘿!」
望月族的男女老少們舉起茶酒愉快地和著:「呼嘿!」大家一口飲盡碗中酒後紛紛落座開始分享著桌上的美食。我特殊的身體原因,得到了不必飲酒的特許。狸貓也跟著人們將酒一飲而盡,末了還咂巴了一下嘴,似乎意猶未盡。我輕笑著替他將嘴角的一絲酒漬擦去。彷彿為了不浪費一滴佳釀,他伸出舌尖快速地掃過我的指尖,將最後一滴茶酒捲入口中,一陣麻栗從我的指尖傳遍全身,我頗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首輪酒罷,巧星舉起火把點燃了長長的爆竹,火紅喜慶的鞭炮歡騰地炸響開來,在一片熱鬧中,人們再次舉酒邀歌。我怕狸貓被鞭炮嚇到,顧不得震耳欲聾的聲響,趕忙將兩隻手捂住他的耳朵。他卻不領情,拍開我的手竟要去抓那爆竹,嚇了我一大跳,幸而隨著最後一聲密雷般山響,整串鞭炮燃放完畢。沒能抓到火光的狸貓頗有幾分失望。
不過,一群衣裳絢麗、頭飾鮮花、身挎小花鼓的少女們一出現就立刻將他的注意力轉移了。姑娘們擊著鼓拍著手圍成圓圈跳起了花鼓舞,赤裸的腳踝上系著銀鈴,隨著節奏的起伏叮噹作響,悅耳極了。巧星湊過來對我解釋說這是「跳花場」,以舞開親,適婚的少女們藉此機會展示自己嘹亮的歌喉和動人的身姿以吸引小夥子們前去求婚。
正說到一半,狸貓卻突然將我一把摟進他的懷裡,微眯著眼睛看向巧星。我愕然,巧星亦是不明就裡,他尷尬地拍了拍額頭,補充說:「不過,結過親的男子是不可以去湊熱鬧的,你得看好月神。」我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有頭飾孔雀尾羽的年輕小夥子加入了舞蹈的隊伍中,男的吹蘆笙,女的敲花鼓,互相穿梭,配上節奏不時跳躍,令人眼花繚亂。
慢慢地,小夥子紛紛散開悄悄地擠到心儀的姑娘背後,出其不意地伸出手去,輕輕掐一下姑娘的小拇指,唱道:「聽說小妹糖很甜,哥想吃糖沒帶錢。」姑娘若亦是中意這小伙兒便會回答:「小妹有糖糖太酸,大哥吃了腰會彎。」小夥子答著說:「大哥想糖眼望穿,小妹糖酸心不酸。」通過幾個回合的「討糖」,姑娘就會給小夥子留下一句柔情的話:「大哥想糖跟妹來,酸壞牙齒莫責怪。」然後抬腳走到空地正中的巧阿爸身邊,小夥子便緊追上去,兩人牽手比肩而立。這便是求偶成功了。
熱鬧的跳花場結束後,台上巧阿爸身邊已經站了十對左右的戀人。不過適才巧星的擔心多餘了,狸貓只是興緻勃勃地觀看了整場舞蹈,並沒有絲毫想要加入的意思,還不時隨著節奏用手輕拍著我的手背。看他這樣高興,我倚著他的肩膀登時覺得整顆心就像被風漲滿的風帆,在不帶雜質的海洋中翱翔開來。
「我族中此番貴客盈門,此番採茶節的主婚就由遠道而來的月神和月娘代表月亮為你們送上最圓滿的祝福。」巧阿爸笑著看向我和狸貓,伸展右手臂,將左手放在右肩上略微欠下身做了個邀請的動作。我滿心歡喜地欠身回了他的禮,能為新人主婚我亦感到十分榮幸。
巧阿爸將一個竹碗交到我手中,碗中盛滿了清澈的溪水。我按照巧阿爸的囑咐握住狸貓的手伸入碗中,蘸取少許水灑在戀人們的額頭上,祝福他們子孫世代如溪水般綿延不絕。走到秋子和她的戀人面前時,我恨不得鑽進地里去。秋子亦是羞紅了臉朝我靦腆一笑,狸貓卻似乎老早便將下午的一幕拋之九霄雲外,沒有任何異樣。最後,新人們接過我和狸貓一一送上的月亮糕,由小夥子咬下一口糕餅再通過接吻的方式和姑娘們分食後,便算是禮成正式結為夫妻了。
看著一對對戀人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由衷地為他們感到高興,不禁也受這氛圍的影響,想要用歌聲來為眼前這美好纏綿的情景助興。
「跑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雲喲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喲
月亮彎彎
康定溜溜的城喲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喲
……
都說歌聲是心靈的語言,聽者無須明白歌詞的意思,便可從曲調中領悟歌者想要表達的情感。望月族的族人們雖然沒有聽懂我的歌詞,卻在如水柔情的曲調中放輕了眼神望著自己的伴侶含情脈脈,慢慢地,場下的老夫老妻們亦深情依偎著竊竊低喁。
身邊,狸貓攬著我的腰,拂水青柳般的鳳目里有月亮般淺淺的光輝一圈一圈蕩漾開來,我望著他,唱道:「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求喲……」
他輕啟皓齒咬下一口月亮糕將我繚繞空氣中的餘音裊裊封緘入喉。我微微張開的唇還未來得及閉上,他的舌尖便這樣毫無預兆地躥了進來,帶著甘甜的茶酒香味和著軟糯的糕餅與我的唇舌相互糾纏。我合上雙眼,唇上的感觸益發鮮明,心跳如水般化開,竟如酣飲醇酒般醺醺欲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眾人的簇擁中和狸貓回到房內的,當我再次抬頭時已然和他面對面坐於帳內。窗外月色正好,絲綢一般撫瀉一地,他的銀髮在一片光影中閃閃爍爍美不勝收。我伸手掬過一捧雪發,光澤潤滑的水發立刻在我手中如流水般滑散開去。他望著我,幾分天真幾分誘惑,唇角微微翹起,噙著暖風三月的柔舒,眼波里有我深深的倒影。
於是,我醉了,醉進了那片無邊的波光之中。
他修長的手指些許笨拙地拉開我的衣帶,親吻隨之而來將我覆蓋。我一驚,原來下午兀然撞見的影像並未從他腦中褪去,而他的模仿能力一向是很好的。
柔軟的吻一路向下,卻在經過腰際時輕輕一頓,我心中一刺,伸手便要捂住那恥辱的罪惡之花,卻被他捉住了手十指絞纏握在了一起。他俯下頭用舌尖輕輕觸了觸我的右腰似乎傳遞著無言的心疼和撫慰,讓我惶惑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人的身體都攜帶了一種東西叫做「本能」,他吻著我幾分笨拙幾分莽撞而又幾分嫻熟地闖入。我攀著他的肩微痛出聲,那聲音卻似乎更加將他蠱惑,愈加激烈的動作讓我輕喘著羞紅了臉側向一邊。
當我被那起起伏伏的激流從瀑布的最高處送下失重的瞬間,我彷彿聽見了一聲燕語呢喃般動情的「雲兒」。我張開雙眼,卻被那急流剎那間卷進渠潭深處,迷失了方向,只能緊緊地攀附著他,全身戰慄。
當一切都在夜色中漸漸平復安靜下來,他將我攬在懷中,微潤的喘息拂過我的後頸,旖旎溫暖,我趴在他的胸口聽著有力的心跳安心而平和。矇矓入夢前我記得自己模模糊糊地問他:「狸貓,你適才喚我什麼?」
彷彿許久許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說:「安安,睡。」柳絮散落水面般輕柔。
他又掌握了一個字,他會說「睡」,但是,為什麼卻有一片失落的秋葉飄過我的心頭。
無論我如何將大把大把的馬齒莧吞食入腹,無論我怎麼跳怎麼跑怎麼吹風,體內漸漸萌發的那個生靈都頑強依然,緊緊攀附住我一天天長大。似乎對外界美好的陽光充滿了嚮往,渴望著生命的破繭,貪婪地汲取著每一分每一毫的養分,絲毫不肯離開我的身體。
無法將其驅逐,我有著深深的惱怒和怨恨,常常看著那日漸隆起的腹部,一看便是失神半日。
狸貓將我抱在懷裡的時候,我依靠著他貪婪地汲取著他懷抱里的溫暖,想到自己或許明天或許後天或許……總有一天將永遠失去停留在這方懷抱的資格,一陣神傷便湧上心頭。我捉住他的一縷雪發纏繞指間,感受那柔軟細膩的觸感。
有時好想這樣一眨眼便是終老,再次睜眼時他與我都已是遲遲暮年的一對老人,他無須理會江山社稷,而我亦無須再為凡塵情仇所困。一輪月圓、一灣淺溪、一棟圓樓,一生一世一雙人。
一層薄霧籠上眼眸,我嘆了一口氣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與我十指交纏握緊了手。記得有人說過,將手攥緊後,拳頭的大小就是對應心臟的大小。對比著我細小蒼白的手,我發現他修長的手約是我的一倍半大小,想必,攥成拳後也應是比我大上許多,那麼他的心也必定比我小小的心臟要強壯寬廣許多。那是一顆帝王的心,裡面有波瀾壯闊的山河,有黎民蒼生的隱憂,有運籌帷幄的計謀……兒女情長或許只佔了一個小小的角落。我自己的心這麼小,又怎麼可以自私地強求他的心也同我一般狹隘呢?他,總有一天是要重回那個至尊之位的,而我,已再無資格與他比肩而立。
「狸貓,好像與你相識這十幾年來我從未為你做過什麼,從前對你猜忌排斥,到後來我們互相傷害,再到後來天各一方,似乎總是你傷得更深。」他攬著我,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我的發頂心。
「不過,似乎我也並非一無是處,我為你生下了紫苑。」突然,背後的懷抱一僵,環繞住我的雙臂一陣緊窒將我勒得生疼,掃過後頸側綿密的呼吸似乎也剎那停止了。我訝異地回頭,卻見一絲複雜交錯的光芒閃過那對狹長的鳳目,我一驚,難道他恢復了?眨眨眼想再細看清楚,卻對上的仍舊是那雙如微雨滌盪後的澄澈眼眸,清澈見底,沒有任何異樣。原來,是我眼花了。
我低下頭繼續說:「雖然,他自降生便被那妖孽偷梁換柱養於異國,但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骨血。你也曾見過他的是嗎?他真是很可愛的一個孩子呢,眉眼和你的一模一樣,就是有些頑皮。你沒見他擰著鼻子對我說你打他屁股的樣子有多委屈,呵呵,你怎麼忍心打他呢?妖孽心懷叵測,雖說七歲前紫苑暫時是安全的,但那妖孽行事無常,我總是很擔心他哪天翻臉對付紫苑。」
不知上次我與狸貓落江後,桓珏與他兩人的打鬥最後結果如何。桓珏的身體……希望沒有大礙。
我回頭,陽光暖融融地灑了一身,他俯身吻了吻我的嘴唇,四唇相觸的瞬間,幾分熟悉異樣之感掠過我的腦海,閃電般快得來不及抓住。
族裡的人們很是熱情,見狸貓不似原來那般怕生,便有不少小夥子興高采烈地來邀請他同去山上狩獵。我不放心心智尚未全然恢復的狸貓去做這樣危險的事情,他本人卻似乎頗有興趣的樣子,幾次三番,最後我攔也攔不住。☆、第一次他上山,我一整日惴惴難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做不進去,最後乾脆站在圓樓的大門口焦急地等待他回來。
當他滿載而歸的身影在一片火燒火燎的晚霞中出現在我的視線里時,我聽見自己心臟回落胸腔的聲音。他肩上背著一隻壯碩的羚羊,愉快地朝我揮手,眼中閃爍的征服和勝利的光芒深深震撼了我,那一刻,我知道,這世外桃源般的靜謐之地快要留不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