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他崖兒眯著眼睛笑起來, 真是冤家路窄,當初半夜扒她窗戶的傢伙, 兜了一大圈竟又送到她面前來了。痛揍之後被斬掉了一截尾巴, 還是沒讓他長記性。他打算把這段灰溜溜的人生際遇當成功績來傳唱么大概忘了當時尾巴流了多少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痛了, 說起美人來,那股沒來由的驕傲, 彷彿美人是他家的。
不過紫府君著了道的消息連他都知道了, 想必已經東窗事發。她有些心驚, 沉住氣繼續聽他吹牛,當然這種故事裡勢必要增添一點個人色彩的,狐後生搖頭擺尾,喟然長嘆:「美人都住到我家裡去了,原本應當是一段好姻緣。可惜可惜,可惜我府里還有幾房小妾, 美人見我不得專一, 黯然離去,後來就上了蓬山你們知道蓬山么方丈洲的腹地,上面住了一大幫修行的弟子。每回到劍仙選拔的日子, 漫天烏泱泱全是御劍的白袍子, 嗖嗖從頭頂上飛過去, 比射出去的箭還快」
生州之外的九州,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陌生的。兩州之間雖然也有往來, 但走動的基本都是客商和少數修行的精怪。雲浮很少有人會去方丈洲, 因為實在是太遠了,跋山涉水多少寒暑,一來一往幾乎耗去半條命。何況那未知的地界上人妖混雜,處處充滿陷阱。普通人,即便是有武藝傍身,也應付不了那些理解之外的危機。
大家聽他侃侃而談,連兩個酷愛打岔的混混都安靜下來。神仙的世界他們難以捉摸,但對仙山上的人充滿好奇。
「看守天書的紫府君神仙也能動凡心」
狐後生在這裡可算是大半個內行了,他摸著鼻子嘿嘿了兩聲,「神仙不是男人么你們連母豬都能當絕色,人家見了真絕色動動凡心,礙著你們半根腿毛嗎」
神仙的艷聞,說起來就帶著禁忌色彩,越禁忌越叫人心潮澎湃。反正不管對「絕色」的評估精不精準,聽客在乎的是故事本身。於是一幫人又吆五喝六:「就說睡了沒有。前兩天好大的雷啊,不會是紫府君渡劫吧」
狐後生被眾人包圍,十分享受眾星拱月的快感。狐狸最愛出風頭,但臉上的表情高高在上,彷彿永遠不會和這幫惡俗的凡人同流合污。他拖著長音:「這個嘛」
忽然一顆花生咚地一聲砸在他額頭上,狐後生吃痛大叫:「誰下黑手」左顧右盼在人群中尋找。
結果芸芸眾生中發現了身穿金縷裙的姑娘,姑娘雲髻高綰,耳中明璫璀璨。飛揚的柳眉和挑尾的媚眼,一擊便擊中了他的心臟。
狐後生頓時口乾舌燥,起身向她走去,「小娘兒,是你打的我」
坐姿豪邁的姑娘一手擱在膝頭上,偏過頭來看他,輕俏一瞥,煙波欲滴。
狐後生被勾飛了魂,覺得這塊大陸上別的都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姑娘長得稀罕死人兒。
他高一腳低一腳到了姑娘面前,彎下腰示好:「小娘兒」結果後面不知誰往他腿彎子里踹了一腳,他磕托一聲就跪下了。
跪便跪,向美色低頭不是罪。他仰臉笑得獻媚,圍觀的人拍手叫好,「好後生,膽兒夠肥來呀,親呀,這是我們雲浮的美人,你配親她的腳」
色字頭上一把刀,性淫的狐狸果然去捧踏著春凳的那隻玉足,結果手還沒夠到,就被她一腳拍在了頭頂。只覺一股異香襲來,毫無防備的狐狸五體投地趴在地上,再仰起頭時,上方的美人低俯下來,美色像笊籬一樣把他籠罩住。他雲里霧裡暈淘淘,聽見美人對他嬌聲笑:「狐公子,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狐後生眨巴一下眼睛,思忖著什麼時候見過這美人。他剛來雲浮不久,還沒來得及四處留情,不存在什麼風流帳吧
美人的面紗像個夢,輕柔地低垂下來,遮擋住上方的燈火。那雙眼越壓越低,美到極致,反而像吃人的妖鬼,不由令他心生怯意。狐後生轉動眼珠子,只看見成簇的腦袋林立,個個臉上都帶著看好戲的神情,這雲浮女人調戲男人,跟吃果子似的
他一頭霧水,上面的人終於摘了半邊煙紗,桃花面剎那一現,很快又覆蓋回去,語帶哀怨地嗔怪著:「相別不過五個月而已,公子這麼快就忘了故人了。」
狐後生的表情堪稱精彩,從期待到驚慌,從陶醉到崩潰,最後瞠大了兩眼,顫手指向她,「你你」
崖兒格開他的手指,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反正這是她的地盤,別說帶走一個人,就算當著眾人把他大卸八塊,也沒誰敢說半個不字。
被斬下尾巴尖的恐懼重新控制了他,狐後生渾身僵直,沒想到一個女人能有這麼大的勁兒。他搓手哀求著,「小姐大姐大娘姑奶奶,剛才都是我信口胡說的,你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了我吧。」
拎著他走過長廊的人像個女羅剎,身條筆直,目不斜視。一間間屋子裡透出的燈光,穿過直欞門上的綃紗,一重一重交替著映照在她臉上,她的臉在明暗中交替,陰晴不定。
狐後生瑟瑟發抖,沒想到會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倒兩次,覺得大概天要亡他了。這世界不是很大嗎,為什麼轉了一圈發現竟這麼小還有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來歷他都跑到王舍洲來了,為什麼還會遇上她
他哀嚎連連,半截呻吟還沒出口,她踢開一間屋子,把他扔了進去。
狐後生滾了兩圈瑟縮在昏暗的牆角,抓著衣襟囁嚅:「我不知道是你。」
她摘了面紗乜斜他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狐後生咽了口吐沫,「胡不言,江湖人稱隔河仙。」
她嗤地一笑,「隔河仙,有毒。不過花名再毒,也不及你的嘴毒。你不該叫胡不言,該叫胡言,一派胡言」
她驟然提高了嗓音,嚇得胡不言一陣哆嗦,尖叫著:「女俠饒命,舊怨過去了就翻篇好嗎,你都已經砍下我半截尾巴了,還要怎樣至於新仇窈窕淑女,我逑一逑也不犯罪吧,你把我帶到這裡來,究竟想要幹什麼」
他聒噪得要命,她被他吵得心煩,抬起拳頭比划了一下,「閉嘴再吵,割的就不是尾巴了。」
無論是脖子還是老二,都不能再生,胡不言識相地收了聲,老老實實
說:「姑娘有何指教,小可知無不言。」
見他俯首帖耳的模樣,崖兒厭棄地調開了視線。
「你先前在大堂里說的那些話,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
胡不言獃滯地望著她,「你指的是哪一句」
她被他的明知故問勾得火起,擰眉道:「紫府君著了道,是誰告訴你的」
胡不言啊了聲,「紫府正在緝拿那個叫葉鯉的姑娘就是你。具體為什麼緝拿,並沒有放出話來。我不是同你說過嗎,我有個朋友在九源宮學藝,他悄悄和我說的,你上了九重門,到紫府君身邊去了。九重門是什麼地方,差不多就是分隔人界和仙界的地方,進琉璃宮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結果你才進紫府幾個月而已,就辦到了好些少司命都辦不到的事,多招人恨倘或一切如常,倒也罷了,現在九州都在緝拿你,說明你闖了大禍。紫府君是個不問世事的人,能把他逼得親自出馬,女俠,你捅了大簍子了。」
說到底竟是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看得崖兒一陣牙癢。
逼得他親自出馬,這話聽在她耳里,頗有晴天霹靂的感覺。心頭大大震動起來,琅嬛藏書千千萬,這麼快就發現了么是這四海魚鱗圖對琅嬛來說缺之不可,還是她在泉台闖下的禍觸怒了他,把佛前的一炷香硬逼成了二踢腳1
她心虛得很,定了定神才重又看向胡不言,「他親自出馬,你確定么」
胡不言說確定,「紫府的弟子在九州巡視,天上地下全是穿白袍的人。我在渡海之前他們就已經到了玄洲邊緣,用不了多久會往生州來,女俠你自求多福吧。」
崖兒存了三分僥倖,好在當初留的是化名,生州那麼大,雲浮只是其中一部分罷了。只不過回想起來還是有懊悔的地方,不該提起煙雨洲的。乾脆說遠一些,就說精舍聖地,也比局限在雲浮強。
「修行者只能在九州大地上使用術數,出了九州地界必須遵循人間的規矩。」她喃喃自語,忽然回頭狠狠盯住他,「是不是這樣」
胡不言往後縮了縮,懼怕地點頭,「是有這規矩,不過遵不遵得看個人,條律也不是對所有人都管用。」
她皺起了眉,印象中紫府君應當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他自己管著方丈洲那一大片,總得給那些不願升天的地仙做個表率吧。
胡不言多嘴多舌,看她一臉凝重,不知死活地插了句嘴:「女俠,你是偷了他的書,還是偷了他的心,搞得人家天涯追緝」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嫌自己命長么再啰嗦把你舌頭割下來」
胡不言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舌頭可是第二金貴,要是沒了,人生就喪失了一半意義。
怎麼辦她思量了很久,最後無非兵來將擋。實在不行還可以放棄波月樓,找個地方暫避。但願煙雨洲假神璧的事早些塵埃落定,萬一紫府的人馬趕到煙雨洲,和蘇畫一夥狹路相逢就不妙了。追緝必定會有畫像吧他還記得她的長相嗎
心思慢慢沉澱下來,崖兒回頭打量胡不言,充滿算計的眼神,很快讓那隻狐狸察覺到不妙。
他顫著聲,往後又縮了縮,「女俠,你不會是想殺人滅口吧」
她臉上露出弔詭的笑,「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在王舍洲,如果你回到九州,向紫府君泄露我的行蹤,那我就真要亡命天涯了。早知道會有今日,當初就該殺了你,也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胡不言驚恐萬狀,連連擺手說不,「我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那次想潛進你房裡,就是看看你睡了沒有,順便你要是願意,共度春宵也可以我從來不喜歡用強的。」
她一哼,「是嗎可你往我碗里下迷藥了。」
胡不言頓時白了臉,發現確實沒有狡賴的餘地了,低下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我這輩子就干過這麼一件壞事,還沒幹成,可見我有多失敗。女俠,要不然咱們商量一下,看看有什麼折中的辦法,既能讓你相信我不會出賣你,又能留我一條小命。」
狐狸向來詭計多端,卻也滑頭有趣,崖兒倒並不是非殺他不可,這是逼不得已時的下策。
她抱胸審視他,「但願你有妙計,能說服我刀下留人。」
胡不言想了想,雀躍地撫撫掌,「這樣吧,咱們成親,如此一來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你看怎麼樣反正我不怕被連累,就算紫府君追來,我跑得快,可以帶著你一起跑。」
他跑得快,這點她倒相信。從她離開蓬山到現在,才半個月而已,他已經從方丈洲到了王舍洲。樅言的璃帶車能追風,也得花上四五天,這麼算來這狐狸精的腳程陸上快得驚人。
她圍著他轉了一圈,她的雙眼能看穿他的原形,除了尾巴壞了品相,其餘地方看上去上佳。
她露出滿意的笑,那笑容多少有了親和的味道,胡不言心裡開出花來,如此雙贏的提議,想必她是答應了。
他搓著手,激動不已。最初的驚嚇都化成了一蓬煙,完全沉浸在即將娶親的快樂里。轉圈圈,讓她更清楚地看清未來的夫君,他揚起笑臉說:「女俠啊不,娘子,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葉鯉不是你的真名吧」
她慢慢捻動兩指,「岳崖兒。」
胡不言點了點頭,「月牙兒,這名字很配你」忽然頓下來,倉惶看向她,「岳崖兒波月樓的主人」
她說是啊,張開五指,紋隱現。當初吸納白狄大將的藏靈子,用的就是這個手印。
胡不言是識貨的,他驚慌失措尖叫起來,「洗髓印你要收我」
她嗯了聲,「我正好缺只坐騎,看來看去覺得你最合適。」
胡不言知道這回是在劫難逃了,哆嗦著兩腿淌眼抹淚。最後心一橫,噗通一聲跪下了,「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和你成親了吧當坐騎挺好的,畢竟我喜歡奔跑。旺季我可以背你走南闖北,淡季還能看家護院,如此一專多能,留下我絕對不吃虧,你看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