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大勢已去, 她率先臣服, 拱起兩手道:「弱水門誓死效忠閣主,隨時聽候閣主號令。」
既然有人領頭, 餘下各門只有順應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間的情義,有時比玄鐵堅硬, 有時卻比琉璃更易折。門派里的新舊交替, 就像皇權變更,勝者為王的定律放諸四海而皆準。戰敗的前任閣主人走茶涼, 如果沒有確切的利益牽連, 誰也不會再想起他了。
岳崖兒長舒了口氣, 這麼多年的蟄伏,到今天才雪恥。眼前的這幫人她都了解, 欺軟怕硬,你比他們強, 他們就賓服你。她是瞧不上這些人的,但目前大勢方定,暫且將就吧, 等過段時間騰出手來,再另行處置。
轉過頭看蘇畫,「師父, 收殮蘭戰的事, 就託付你了。」
她知道蘇畫當初被斬斷後路, 是蘭戰親力親為。女人對於自己的第一個男人,多少會有些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恨。
蘇畫道好,彎腰拾起蘭戰的頭,提裙進後寢。繞過屏風看見床上散落的肢體,她皺了皺眉,怎麼都想不起這人活著時,是怎樣的高高在上了。
長著一副好皮囊,做盡人間腌臢事。她捧著人頭站了會兒,垂手捻起床沿上遺落的那塊肉,推開窗戶,照準牆外的豹籠扔了過去。
原本的四大護法,死了破軍和貪狼,只剩太陰和巨門。當年追殺岳氏夫婦,他們四個都有份,後來埋屍的地點也只有他們知道。
岳崖兒能夠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們奔赴雪域。她沒有別人那樣承歡父母膝下的福氣,每每午夜夢回,嘗到的無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回雙親的遺骨,不讓他們再暴屍荒野。她當了那麼多年無主的孤兒,找到父母,以後便有親人可以祭拜了。
三騎快馬奔走在無邊的雪域,崖兒在這裡生活過六年,論地形,其實比任何人熟悉。太陰和巨門帶著她兜圈子,她心裡有數。反正她也沒打算放過他們,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會拿他們的血來祭奠亡靈。
半個時辰前標註的記號就在腳下,她勒住韁繩原地盤旋,似笑非笑看了他們一眼,「二位護法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
太陰和巨門嘴上敷衍:「屬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來此地了,一時有些找不準方向。」
她哦了聲,「如此還是由我來為二位指路吧」抬起馬鞭直指西北,「那裡是雪域咽喉,兩山高起,下有幽谷,長約百餘丈。當年我還小,跟著狼媽媽在此狩獵,外面的世界春暖花開時,成千上萬的黃羊會向谷外遷徙,我們只要守住那裡,就有吃不完的獵物。」
她的話讓兩人大吃了一驚,不由慌張起來,「閣主怎麼會流落在狼群里」
她乜斜他們,「這麼多年了,蘭戰始終沒有告訴你們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余夫婦遇害六年後,左右攝提將我帶回王舍洲。蘭戰為我取名岳崖兒,據說是因為敬重我父親為人,有意讓我認祖歸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里追擊,你們參與其中,後來掩埋屍體,你們也經了手。我此來是為尋找父母的遺骸,你們只能助我,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言罷輕吁了口氣,「好了,現在告訴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裡。同門一場,別逼我動干戈,傷了和氣,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兩位護法交換了眼色,突來的撥雲見日簡直令人狂喜。難怪蘭戰對她格外不同,岳刃余的女兒,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蘭戰死在她手裡,大抵是因為好色輕敵,他們不一樣,對女人再有興趣,也不會到那樣走火入魔的地步。這雪域一望無際,連半個鬼影都沒有,現在下手,正是大好時機。
巨門的佩劍錚然出鞘,殺氣騰騰舉在了頭頂上,「岳崖兒,你自視過高了。當初我們能殺你父母,今天一樣能殺你。」
平靜了多年的大地上,終於又傳出了兵戈碰擊的迸鳴。天上徐徐降落的雪,和劍氣劈斬濺起的積雪相接,把這琉璃世界攪得混沌一片。
杉樹林里有成叢的呼吸,靜靜停在那裡觀望,是雪狼群。人和人之間的戰爭它們不會參與,但不時飛濺的血卻刺激它們的神經。頭狼抖了抖耳朵,向前邁了半步,清澈的眼底倒映出平原上的景象,纏鬥的人幾次錯身,很快從三個變成了兩個。
忽然一聲長嗥傳來,那是極其熟悉的,屬於雪狼特有的邀請進食的信號。這下子再也按捺不住了,狼群如離弦之箭,紛紛衝出樹林,沖向了戰場。
然而那嗥叫不是狼發出的,狼群沒有靠近,只在周圍壓身徘徊。之前草率拔劍的人已經伏屍在地,一手控住對手命門的女人繼而發出類似嚶嚶啜泣的聲音,彷彿母狼溫柔召喚狼崽離洞的鼓勵。頭狼微怔了怔,仔細看她的臉,終於辨認出來,猛然歡快地撲過去,低垂的尾巴左右搖擺剮蹭地面,揚起了漫天的雪沫子。
太陰幾乎要被嚇傻了,一則納罕於岳崖兒驚人的精進,二則對忽然出現的狼群深懷畏懼。頭狼和岳崖兒翻滾嬉戲的時候,那些狼兵狼將就圍著他打轉,利齒離他之近,腥臭的氣息全噴在了他臉上。
十四年沒見了,狼群的首領早已經更換。現在的頭狼長了雙白耳朵,崖兒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狼媽媽親生的孩子,當初和她在一個窩裡呆著,她天天抱著它睡覺。後來白耳朵被媽媽趕出去,很長一段時間它會偷偷溜回來和她見面,那時候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是異類,在他們心裡,一個窩裡住過的,就是世上最親密的夥伴。
比起和人打交道,崖兒更喜歡狼,他們簡單直接,愛憎分明。
巨門的屍首,白放著也是浪費,她示意狼群進食,白耳朵首肯之後,十幾隻狼一哄而上,轉眼把屍首瓜分殆盡,腸子都拖出去好幾丈遠。目睹了一切的太陰嚇得呆若木雞,崖兒說「走吧,帶路」,他跌跌撞撞把她帶到崖石邊,找到了三塊碎石堆疊起的簡易墳墓。
「是這裡」她面無表情地問他。
太陰說是,「當初為了日後便於辨認,特意壘了三塊石頭。」
她顫抖著吸了口氣,雪域冰涼的空氣,激得她胸肺生疼。她慢慢點頭,「你的任務完成了,上路吧。」話
音才落,兩彎旋轉的神璧俯衝下來,一個交錯又奔向天際。太陰撲倒在墓前,身下的雪很快被染紅,崖兒摘下他的腦袋,恭恭敬敬擺放在三塊石頭上,「我以仇讎之血告慰爹娘,二十年了,女兒接你們離開這裡。」
她磕了三個響頭,怕驚動爹娘,開始徒手刨挖。那塊山岩提供了極好的庇佑,雪域二十年的積雪,落到墳塋上只薄薄一層。她猩紅著淚眼,把土一捧一捧搬開,血淚和著泥沙,越往下卻越情怯起來。
這黃土下埋的不是別人,是她的生身父母。他們素未謀面,今天竟要以這種方式相見。她一直在想,雪域天寒地凍,他們的屍身有沒有可能保持完好。如果能,讓她有幸見他們一面,可真要是那樣,又是何等殘忍的一件事。
結果奢望終究是奢望,他們落葬時沒有棺木,多年下來早就成了嶙嶙白骨。回過頭去想,六歲之前她曾不止一次從這裡狂奔而過,如果那時爹娘在天有靈,會因無法相認感到難過么
她把屍骨捧進包袱里,跪得太久難以起身。白耳朵在一旁嗚咽,撞羽和朝顏化成人形上來攙扶,囁嚅著喊她:「主人」
她搖搖頭,「我不要緊。」仔細系好包袱的對角,背在身上。趁著天還沒黑,得走出這片雪域。
狼群送了他們好遠,她只是揮手,讓它們回去。
朝顏說:「為什麼不帶白耳朵一起走我看它很喜歡主人。」
崖兒笑了笑,「這裡是它的家,它留在這裡能稱王,跟我回去只能當狗,將來它會恨我的。」
朝顏初開靈竅,好些東西一知半解。她看了看撞羽,他的臉上一派肅穆,看來他是聽懂了。
崖兒回到王舍洲,命人覓了一處吉地,作為父母最後的佳城。一切安排妥帖,她從正午站到次日清晨,雖然結局悲傷,但同穴而眠,他們的愛情是圓滿的。她原先不信世上有愛情,太多的薄倖男女遊戲人間,最終不過一拍兩散。但自己爹娘的不離不棄,又讓她看見另一種希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她母親一樣幸運。天地間好男人終歸是有的,但她恐怕沒有那樣的造化,得以遇上。
狼群似乎受到了驚嚇,極速退開,但並不走遠。那孩子哭聲震天,對於平靜了千萬年的雪域來說過於喧鬧了。狼群面面相覷,又是一輪盤桓,聽那哭聲從高亢逐漸轉為低微,最後哼唧著,發出類似狼群幼崽的囁呫。
頭狼抖了抖耳朵,它身後走出一匹母狼。母狼乳房飽滿,奶水充足,失去幼崽後黯淡的眼睛,在聽見嬰兒啼哭後陡放光芒。
母性是相通的,即便不是同類,接納需要時間,仍舊阻止不了母狼試圖接近的慾望。
狼群擺出攻擊的架勢,幾隻年輕的公狼躍躍欲試,被她一一斥退了。她放矮了四肢,一點點靠近,失去怙恃的小嬰孩的臉,從袍子里露出來,凍得僵白,但依然頑強。
母狼過去嗅,嗅了半天猶豫著伸出舌頭,舔了舔孩子的臉。這時山崗間充斥起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恍如風雷。狼群頓時騷動起來,頭狼扭頭看了一眼,當機立斷帶領狼群奔向密林。母狼被落下了,她丟不下孩子,踟躕嗚咽良久,最後用前肢從屍體的懷裡刨出襁褓,叼起便追趕狼群去了。
追擊千里,如附骨之疽的殺手們終於趕到了,翻身下馬查驗,卻只有兩具冰冷的屍體。
波月閣的護法探了刃余夫婦頸間天容穴,向上回稟:「已經氣絕了。」
馬上戴著面罩的人居高臨下看著,語氣里不無哀傷:「可惜了一代美人搜他們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
希望微渺,以岳刃余的脾氣,縱死也不會便宜任何人。想從他身上搜出神璧,幾乎是不可能的。做做樣子吧,實在搜不到,也只能這樣向整個武林交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風向一直在變,今天你是英雄,明天可能會淪為武林公敵。人活於世,離不開一個利字,當你太扎眼,又懷揣令天下人趨之若鶩的寶藏,那麼即便你一直積德行善,也照樣人人得而誅之。
岳家手裡掌握著一個天大的秘密,牟尼神璧是打開孤山鮫宮寶藏的鑰匙。據說那裡面的財富,足夠創建一百個金玉王朝。發財,發大財,誰不想岳家不是名門正派么,潑上幾盆髒水,再以訛傳訛,追殺岳刃余完全可以標榜為替武林除害。說到底為岳家擋煞的只有岳刃余,誰讓他從他爹手裡接管了這個秘密
黑衣的殺手不住翻找,忽然有人驚呼:「柳絳年的肚子被剖開了」
幾大門派的領頭人紛紛下馬查看,血肉都已經凍住了,那肚子只剩個空空的血洞,裡面的孩子不見了。
切口整齊,是用兵刃劃開的,岳刃余只著袍衫,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蹤,可見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體。
有人掩住了口鼻,嘴裡啐道:「真下得去手這廝對外人狠,對自己人也一樣。」
這樣的冰天雪地,一個剛出世的孩子,沒奶喝沒衣穿,活得下去才奇了。不過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那麼牟尼神璧也許已經轉嫁到了孩子身上。
雪域開始迴旋山風,一個又一個風眼,掀起滿目蒼茫。隨手奪過火把照看,地上留下很多腳印,都有手掌大小,這是雪域特有的雪狼。
障面後的人長舒了一口氣,「看來小崽子遇上狼群了,恐怕凶多吉少。諸位,還要繼續追嗎」
追上狼群,然後一隻只剖開肚子查驗畢竟雪狼才是這片雪域的王,誰也不知道它們的族群有多少數量。狼這種東西記仇,萬一惹惱了它們,到頭來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
乘興而來,最後敗興而返,人人臉上寫滿了不甘。不甘也沒辦法,線索斷了,牟尼神璧下落不明,也許江湖反倒可以風平浪靜幾年。
看看相擁的兩具屍首,彷彿一群孩子惡作劇後遺棄的犧牲品,雖然遺憾,但沒有人對此事負責。死了就死了,江湖上死個把人並不稀奇,過上三年五載,有新鮮的血液填充進來,誰還記得長淵岳刃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