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如水流淌過來,「能和鳳凰交手的凡人,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有這樣的身手, 卻進紫府做雜役, 大材小用了。」
她說不,「我是一介凡人, 花拳繡腿哪裡配入仙君的眼。不瞞您說, 我進山是為拜師學藝, 可昨日問過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紀太大, 不願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來繼續做雜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紀太大大司命是這麼說的」
難道還有轉機么崖兒心下驀然一喜,「是, 大司命確實是這樣告訴我的。」
她當時就懷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脫,看來果不其然。眼前這位大人物, 終究已經大有所成, 比起手下的仙官來, 應當有更加廣博的胸懷, 願意幫助凡夫俗子超脫。
結果在她滿含期待的目光里,紫府君平靜地點了點頭, 「他說得對。」
所以呢神仙就是這麼說話的是不是因為山中時光難以消磨, 喜歡把一句話拆成兩句來說還好她這些年在波月閣受訓, 已經歷練得水火不侵,否則大概要把一團怒氣頂在腦門上了。
這個話題談不下去,只好另闢蹊徑。她探首看了他身後的鳳凰一眼,「這對鳳鳥的脾氣真烈,剛才我還在想,要是沒人搭救,我得在這兒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來了。檀芽峰離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來看鳳凰蛋的」
紫府君掖著兩袖,不置可否。鳳凰台上火光衝天,別人看不見,他那裡瞧得分明。本以為是鳳凰在捕獵邪祟,誰知一上鳳凰台就看見這個挾裹了滿身野性的人,頭下腳上地吊在烏桕樹上。晚風搖曳,火紅的葉片嘩嘩顫動,她也隨之款擺。要不是他視力好,乍一見還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終究魚龍混雜,紫府雖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對於正統的仙府,還是有區別的。既然立在紅塵中,就難以跳出三界外,來往都是血肉之軀,入門的弟子是這樣,自願進碧梅的雜役也是這樣。只不過這次的雜役里,出現了個身手不凡的凡人,雖然有些稀奇,但還不足以令他詫異。
抬頭看看,日與月完成了交替,月華下的鳳凰台籠罩在一片稀薄的藍里,他說:「時候太晚,不便打掃,你回去吧」
他轉身要走,卻發現腰上的穗子被她牽住了,不得已站住腳,「做什麼」
崖兒揚眼微笑,「也沒什麼,只是想討要個說法。」
難道是敗在鳳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氣和告訴她:「要錢,去瓊山館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內不收新門徒,這事大司命已經同你說了,求到我這裡也沒用。碧梅的雜役每年能得一顆靈珠,靈珠只對修行的妖有用,人吃了會壞事,你想要,也絕不會給你。」說罷輕輕抬了抬手,「好了,請講。」
崖兒眨巴了兩下眼,生平頭一遭被人抄了後路,一時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只聽見和悅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轉,他闡述自己的觀點,一字一句不驕不躁。那平穩的語調,平緩的吐納,即便是驚飆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鎮定的力量。
不過太涼,叫人感覺疏離。可她喜歡這種味道,有些人對面不識,有些人卻一見如故。奇怪么,面對如此來歷的人,居然沒有半點敬畏之心,因為她從來不懼鬼神。在她眼裡人沒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統統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話柄重新拾了起來,「我同鳳凰打鬥落敗,這不要緊,要緊的是仙君來得巧,看見了我赤身裸體的樣子。我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就像畫好的字畫兒沒人落款,既然仙君鈐了印,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總得給我個交代。」
果然是這樣啊,紫府君不由嘆氣。早年他也行走天下,見得多了,對人之常情有先見之明。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把君野拉來做擋箭牌沒起作用,人家還是打算深究到底了。當然姑娘的清白是應當捍衛的,這是三途六道統一達成的共識,但有時候具體情況還需具體分析。
紫府君略作思量:「這是鳳凰台,是本君豢養鳳凰的地方,你以這種方式迎接本君,本君想捂眼睛都來不及,怎麼能怪本君呢」
崖兒自有她的說法,「可將我吊起來的,也正是你的鳳凰。你是得道上仙,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若是你百般推脫,我就不得不懷疑,這雙比翼鳳是受人指使的了。」
對付男人的手法其實多種多樣,譬如大夫對症下藥,什麼樣的人,用什麼樣的手段。目前看來以色惑人這套,在他身上暫且不好用。一本正經的人,先得一本正經地胡攪蠻纏,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紫府君覺得很棘手,他重申了一遍:「是本君救了你。」
崖兒說是,「我也可以以身相許。」
也許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人吧,如此毫不做作,單刀直入,連見慣了大場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過是來看一看發生了什麼事,結果竟沾上了麻煩。這是個沒有修行,但能駕馭劍靈的女人,說平常也平常,說複雜又有點複雜。如果她是同道,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麼來歷,偏偏她是凡人,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否則就壞了九州的規矩。
紫府君輕嘆:「你想要什麼說法」
本以為她會問他能不能娶親,畢竟男人對女人負責,無非就是那些。但她沒有,月光下一道清麗的剪影,極具嫵媚的風味,柔聲道:「今天是我與仙君第一次見面,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但彼此終歸還不熟悉,貿然說嫁娶,實在太兒戲了。我在未入紫府之前,聽說過一些關於仙君的傳聞,對仙君很是敬仰仙君缺不缺雜役貼身的婢女也可以。多一些相處的機會,也方便咱們多了解彼此,你看怎麼樣」
她做雜役做得執著,這個不怎麼樣的提議,紫府君認為可以接受。
他慢慢盤弄手裡的玉菩提,「琉璃宮裡只有我一人,除了每天清理爐鼎、洒水除塵,沒別的事可做,你願意就來。」
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沒有外人打攪,她可以專心完成她的目標,總比
一直隔著山嶽眺望琅嬛的好。琉璃宮和琅嬛同在九重門之上,只要進入那裡,就再沒有關隘可過,至多花點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距離成功便是一步之遙。
她心裡稱意,嘴上也說得動聽:「仙君一個人多冷清,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
紫府君還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反正沒有人能在九重門之上久留,至多十天半個月,她就會被無邊的寂寞逼走,所以他並不擔心她有毅力堅持到最後。
他們這頭摸黑說話,兩隻鳳凰有點看不過去了,觀諱叼來枯枝,君野點火,夜色里的鳳凰台因那簇篝火亮起來,月光下隱隱綽綽的面目,才重新變得清晰。
他到這時方看清她的長相,美與不美不過是種表象,但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別。很少有人能長出這樣一雙眼睛,可能浸泡過兇險,老辣下卻依舊保有樸拙和天真。像一面稜鏡,從每個不同的角度看,都會得出截然相反的讀後感。所以當她專註地凝視你,如此精準的鎖定,會給人一種上天入地都無門的錯覺。
他斟酌衡量,崖兒也落落大方,自信經得起推敲。待他打量完了,才換了弱眼橫波,含笑問:「仙君是天上的仙,還是人間的仙我小時候常聽師父說起那些半仙,仙君執掌紫府,應該是天上的吧」
他轉身朝遠處望,淡聲道:「方丈洲雲集了很多不願升天的修行者,既然不願升天,那就不能稱之為仙。天帝在蓬山設琅嬛,我不過是琅嬛的看門人,沒什麼神通,活得久些而已。」
越是來歷不簡單的人,越喜歡輕描淡寫。雖然他把自己說得平常,但他多年前的功績她還是有耳聞的。
據說歷劫飛升之後,諸仙可以按照個人的喜好選擇身體年齡,崖兒委婉刺探:「仙君是在多大年紀受太玄生籙的」
紫府君說:「就在這個年紀,二十七。你是不是還要問至今多少年不用問,記不清了。」
活到蛻殼,人還不及一棵樹,樹有年輪,人卻什麼都沒有。所以這裡沒誰費心去記年齡,該生時生,該滅時滅,自有天道。
他嗓音清冷,篝火明滅間,半面臉頰在細碎的芒中陰晴不定,生出孤高的美感。崖兒倒不計較他究竟活了多久,反正現在這個年紀剛剛好,到了不得已時,發生點什麼她也不吃虧。
她低頭揉搓衣角,「說了半天,還沒自報家門,我叫葉鯉,從煙雨洲來。仙君有俗家名字沒有叫什麼」
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啟了啟唇道:「聶安瀾。」
反正大勢已去,她率先臣服,拱起兩手道:「弱水門誓死效忠閣主,隨時聽候閣主號令。」
既然有人領頭,餘下各門只有順應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間的情義,有時比玄鐵堅硬,有時卻比琉璃更易折。門派里的新舊交替,就像皇權變更,勝者為王的定律放諸四海而皆準。戰敗的前任閣主人走茶涼,如果沒有確切的利益牽連,誰也不會再想起他了。
岳崖兒長舒了口氣,這麼多年的蟄伏,到今天才雪恥。眼前的這幫人她都了解,欺軟怕硬,你比他們強,他們就賓服你。她是瞧不上這些人的,但目前大勢方定,暫且將就吧,等過段時間騰出手來,再另行處置。
轉過頭看蘇畫,「師父,收殮蘭戰的事,就託付你了。」
她知道蘇畫當初被斬斷後路,是蘭戰親力親為。女人對於自己的第一個男人,多少會有些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恨。
蘇畫道好,彎腰拾起蘭戰的頭,提裙進後寢。繞過屏風看見床上散落的肢體,她皺了皺眉,怎麼都想不起這人活著時,是怎樣的高高在上了。
長著一副好皮囊,做盡人間腌臢事。她捧著人頭站了會兒,垂手捻起床沿上遺落的那塊肉,推開窗戶,照準牆外的豹籠扔了過去。
原本的四大護法,死了破軍和貪狼,只剩太陰和巨門。當年追殺岳氏夫婦,他們四個都有份,後來埋屍的地點也只有他們知道。
岳崖兒能夠自由行動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們奔赴雪域。她沒有別人那樣承歡父母膝下的福氣,每每午夜夢回,嘗到的無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帶回雙親的遺骨,不讓他們再暴屍荒野。她當了那麼多年無主的孤兒,找到父母,以後便有親人可以祭拜了。
三騎快馬奔走在無邊的雪域,崖兒在這裡生活過六年,論地形,其實比任何人熟悉。太陰和巨門帶著她兜圈子,她心裡有數。反正她也沒打算放過他們,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會拿他們的血來祭奠亡靈。
半個時辰前標註的記號就在腳下,她勒住韁繩原地盤旋,似笑非笑看了他們一眼,「二位護法是在考驗我的耐心嗎」
太陰和巨門嘴上敷衍:「屬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來此地了,一時有些找不準方向。」
她哦了聲,「如此還是由我來為二位指路吧」抬起馬鞭直指西北,「那裡是雪域咽喉,兩山高起,下有幽谷,長約百餘丈。當年我還小,跟著狼媽媽在此狩獵,外面的世界春暖花開時,成千上萬的黃羊會向谷外遷徙,我們只要守住那裡,就有吃不完的獵物。」
她的話讓兩人大吃了一驚,不由慌張起來,「閣主怎麼會流落在狼群里」
她乜斜他們,「這麼多年了,蘭戰始終沒有告訴你們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余夫婦遇害六年後,左右攝提將我帶回王舍洲。蘭戰為我取名岳崖兒,據說是因為敬重我父親為人,有意讓我認祖歸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里追擊,你們參與其中,後來掩埋屍體,你們也經了手。我此來是為尋找父母的遺骸,你們只能助我,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言罷輕吁了口氣,「好了,現在告訴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裡。同門一場,別逼我動干戈,傷了和氣,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兩位護法交換了眼色,突來的撥雲見日簡直令人狂喜。難怪蘭戰對她格外不同,岳刃余的女兒,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蘭戰死在她手裡,大抵是因為好色輕敵,他們不一樣,對女人再有興趣,也不會到那樣走火入魔的地步。這雪域一望無際,連半個鬼影都沒有,現在下手,正是大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