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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所屬書籍: 波月無邊

大魚像一座小島,平穩緩慢地向海岸游曳, 已經能看見地平線了。崖兒嘗試和它溝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魚發出幽幽的, 尖細的低鳴,看來它聽得懂人話。她意外且驚喜,輕拍了它一下:「多謝你。」大魚的尾鰭得意地擊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淺, 再相送對大魚來說太危險,崖兒打算同它道別, 自己游回岸上。可剛想開口,這魚的體型突然銳減, 她身下一空再次落進水裡, 但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隻手撈了起來。

陽光下的少年渾身水光瀲灧,臉上帶著笑, 眼睛裡有溫和的光。如果忽略未著寸縷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甚至比撞羽還年輕俊俏些。見她打量, 露出靦腆的顏色,「我在龍涎嶼外的水域撿到你, 羅伽大池上太危險, 所以送你回陸地。」

她頷首, 見他脖頸位置有和大魚一樣形狀的兩道劃痕。她指了指他的傷口,「你就是那條大魚」

他嗯了聲,「我叫樅言,是龍王鯨,半年前和母親失散了,一直在大池裡尋找她。這大池上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船隻,所以從你們出太歲島我就跟著你們你們去龍涎嶼幹什麼」她略顯遲疑,他很快明白過來,「為了找到孤山鮫宮」

也許從神璧面世的那天起,這羅伽大池就沒有太平過吧水裡的生物見慣了外鄉來客,早把他們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兒含笑說是,「樅言,你知道鮫宮在哪裡么」

這龍王鯨顯然沒有見識過美人的溫情,那句「樅言」從她口中說出來,有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漲紅了臉,強作鎮定。她穿紅衣,浸濕後的繚綾緊裹身軀,水下的裙裾蕩漾成篤實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纖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飄忽到了天上,囁嚅著:「羅伽大池和焉淵之間有塊界魚石,這界魚石分割兩水,連水裡的魚都互不往來。我沒有去過焉淵,但我覺得鮫宮應該在那裡。不過孤山無根,相傳每十年移動一次,要找到鮫宮,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四海魚鱗圖冊。那本冊子上記載著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麼島嶼,上面都有清楚的標註。」

四海魚鱗圖冊她居然是第一次聽說。雖然此去龍涎嶼撲了個空,但從樅言這裡得到這樣的線索,此行也算不虛。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見面,為什麼他會告訴她這些。長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漸漸立起了防備,觀察他的神色,「你常給人指路么」

樅言說不是,「我救了你,順便替你完成心愿,湊個好事成雙。」

海里的大魚,沒有被俗世的慾望浸淫,所言所行全憑心情。他一雙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著她,她這樣多疑,似乎過於小人之心了。她輕舒了口氣,巧笑頷首,「如此多謝你。那麼四海魚鱗圖冊現在何處,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樅言道,「那是天帝設在人間的藏書樓,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試一試。」

她心裡暫時有了底,對於這位特殊的恩人,再畢現的鋒芒都隱藏了起來,溫言道:「別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兒,從王舍洲來。」

樅言喃喃著,把這名字念叨了好幾遍。後來日久年深,從最初的月牙,慢慢變成了月兒,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兒曾經向他抗議過,他的回答很簡單:「龍王鯨八十歲成年,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七十六了,你以為長得比我高,就能讓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從大池上撿到了水深火熱的她,因為他無依無靠,她又把他帶回了波月樓,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波月樓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來送往裡也會出現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無事,生意做遍天下,來者皆是客。

不過要上琅嬛洞天,還是讓崖兒有些猶豫。琅嬛在東海方丈洲,那是不願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間人遠超凡塵,她不過肉體凡胎,想進那個門檻,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尋常應付。然而仙唯和那個傳授她冰紈織造術的方外散仙有過接觸,對仙的理解也不夠深刻,只知道連蒼靈墟的魚夫人那麼大的排場,也不過是個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羅伽大池那樣一拍腦門便成行,她要細細斟酌。這一斟酌,斟酌了兩年,加上期間樓中雜事頗多,漸漸便稀鬆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夾雜著絲弦之聲,如一張繁華編織的大網,把雲浮十六洲綿密包裹了起來。外面的廣場上架起了雲芝圍拱的露台,上鋪錦繡,有纖巧艷麗的舞娘跳健舞,擺動長袖,搖起金鈴,時而剛健明快,時而婀娜柔美。屋頂那個貪杯的人,就著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個半醉。

樅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來,他這兩年沒怎麼長個頭,崖兒要是胡亂蹬兩下腿,腳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麼大的龍王鯨,化成人形怎麼這麼矮。她摸了摸他的腦袋,「樅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樅言皺著眉避讓閃躲,但並不對她時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惱火,「個子要慢慢長,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攝魂,瞪誰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歡聽人勸誡。」

樅言嘆了口氣,「勸你是為你好。」

一條沒有成年的大魚,說起話來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

崖兒不理他,落地後歪歪斜斜往觀景台走,坐在欄杆上眺望遠處,背崖的船樓、描金繪彩的亭台、濃烈紅艷的烏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將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繹到了極致。

樅言立在她身旁,滿台魚龍舞盡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兒是波月樓的主人,樓中事物再忙,有護法和門主他們支應,有些客人你不必親自接待。」

崖兒知道他看不慣她和那些男客們周旋,她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來人間一回不容易,不要虛度了光陰。我喜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你不覺得那些人心懷叵測的樣子很有意思嗎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歡這紅塵。紅塵里到處是人,我不能因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來不問世事。」一壁說,一壁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公的呢。」

樅言張口結舌,頓時泄

氣。側目看她,她撐著欄杆拱著肩,城池中的燈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樣不染塵埃的樣子,無論如何沒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殺」聯繫起來。

前塵往事不提也罷,樅言嘆了口氣,正色道:「今天樓里來了個客人,據說是長淵岳家的人。」

她聽見這話,微怔了下,但也不顯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來人往,出現個把岳家人不足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現任的家主正四處尋找牟尼神璧。當年岳大俠夫婦蒼梧城外遇襲,城內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龍無首,所以白白錯過了救援的時機。」

崖兒冷笑了聲,「錯過據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終並未調動一兵一卒。我本以為他們不知情,原來竟接到過求救的消息。沒人下令便見死不救,可老家主還未出殯,繼任家主的人選卻已經確定了。」

其實江湖門派和帝王家一樣,權力地位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後都過世了,大權旁落便宜了誰,不言自明。神璧是證道的工具,沒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岳海潮開始打神璧的主意,區區一個長淵掌門,恐怕不是他最終所求。

真可惜,原本經歷這麼多的殺伐,她已經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來言之過早了。孤山鮫宮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把四海魚鱗圖冊拿到手。既然圖冊和神璧都是解開秘密的關鍵,那麼兩者不可缺其一。至於岳家等琅嬛回來後,再作計較不遲。

她轉過頭,看向半掛在天邊的圓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萬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聞么」

樅言道:「他是仙,生於忘川,長於屍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門和蘭毗妖孽成災,紫府君建萬妖卷以收伏,那時起他的大名就傳遍了九州。不過人道關於他的傳聞不多,大概因為他千年不到人間行走的緣故吧。」

樅言對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數家珍,但於崖兒來說卻一頭霧水。什麼屍林、蘭毗,她從沒聽說過,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著洪荒。但決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見紫府君,直言求取圖冊,恐怕他未必會答應。如果改頭換面一番,先設法進入琅嬛,也許還有幾分機會。

她怎麼能輕易放過他,抱怨著:「就算我是去琉璃宮做雜役的,仙君也不能看著我摔死吧」站在雲頭,腳下空空,沒有坐璃帶車的實質感,她確實有點怕,也放大了這種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動聲色避開了她的勾纏,「葉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風的能力么只要不亂動,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繼續擾亂我,那就兩個人一起掉下雲層,你願意這樣」

她一副無賴相,「我擾亂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來擾亂之說。」言罷又換了個可憐的模樣,楚楚望著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會飛,總得容我抓住點什麼我要是嚇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條人命,恐怕對日後的修行無益。你別動,讓我抱著,你不掙我就不亂動,這樣對大家都好。」

這麼半帶威脅半帶耍橫,一番七手八腳,紫府君終於放棄了抵抗。

如同又一場戰役的勝利,他每妥協一次,就讓崖兒感受到一次勝利的喜悅。人和仙之間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膠著的味道,拋卻他一身仙骨,終究還是個男人。對付這樣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溫和,對誰都沒有疾言厲色,其實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從他這裡得到些什麼,你首先就得準備犧牲些什麼。

弱水門出來的殺手,哪個也不是三貞九烈的。以前她為完成任務周旋遊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過客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現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雋的紫檀香氣,這個味道倒不怎麼讓人討厭。

抬眼看,看見一個緊繃的下頜,即便尷尬,也許還有些薄怒,始終保持良好的修養。

她忽然發現有趣,促狹地搖了他一下,「仙君,你抱過女人嗎」

看得出他不喜歡這種話題,但還是勉強應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沒有抱過女人。」

崖兒哦了聲,愈發緊了手臂,「仙君現在已經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間建藏書樓,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還需要修行么」她幾乎是自問自答,晃著腦袋說不需要,「況且現在是我抱著你,你只管放心。有人問罪我擔著,反正我沒家沒口,要命一條。」

他聽來覺得好笑,真有人問罪,一介凡人還不如齏粉,吹口氣就挫骨揚灰了。不過照她的話頭,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裡沒人了么雙親呢」

崖兒澀然笑了笑,「他們早不在了,我出生時應當見過我父親一面,可惜那時候太小,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悵然,於是掛在身上的人,似乎沒那麼讓他感覺不舒服了。

他試著安慰她:「世上的緣分都是註定的,父母和子女緣淺,所以匆匆一面,再無後話。其實看淡了也沒什麼,我和你一樣無父無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過來。現在回頭看,並不覺得哪裡不足,日子如常,習慣便好。」

可她聽樅言說過,他生於忘川,長於屍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麼他的父母必定不尋常。

「仙君的雙親,也是仙吧」

從鳳凰台駕雲回紫府不過一刻,他按下雲頭帶她落地,邊走邊道:「借個肚子臨世而已,他們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間看守藏書,緣分盡了誰也不惦記誰,一切隨緣。」

他腳下從容,層疊的袍裾從白玉磚上逶迤曳過,翻卷如浪。崖兒跟在他身後,他負手前行,一道金邊鑲滾的袖襕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襯著垂落的烏髮,顯得尤其清瘦修長。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們活著」

他連頭都沒回一下,「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隨性的脾氣,連安慰人的話都不惜自損三千。

崖兒一怔,堅硬的心霎時柔軟。沒來方丈洲之前,確實忌憚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為他遠離塵世,必定喪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現在看來,倒和那天面對狐後生時的胡諏不謀而合了,一個沒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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