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拄著掃帚站在中路上觀望,露台由古樸的石磚鋪地, 並沒有什麼異常。往上看, 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著巨大的兩儀圖, 隔離陰陽的那條曲線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陣法前築起一道肉眼可見的,類似氣牆的圓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圖形,小環外套著大環, 一圈一圈旋轉。兩環之間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 跟隨光環的速度逆向而行。但無論經過多長時間,最後都會回到原點,然後又是新一輪的開始,永無止盡。
如果穿過去會怎樣會讓人死無全屍, 會天崩地裂么看來要進那道門, 就如她先前預估的一樣,沒有訣竅很難做到。
結界後台階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尋味,極有規律的陣法,和那道屏障對應起來, 應當是以六爻結合天干地支組成的。這樣陣仗,摸不準法門恐怕還會觸動什麼。她的本意僅僅是拿到圖冊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簍子來。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 但天干地支的複雜, 實在讓她太陽穴發脹。
解不開, 眼花繚亂的布排,不是她這個凡人的腦子能參透的。她不由泄氣,心不在焉地揮動掃把。再回頭看一眼,忽然打算試一試,伸出手去觸那結界。手指所到之處起先是冰涼的,像點擊水面,甚至擴散出一圈帶著熒光的漣漪。然而緊接著驟然起了變化,她的整個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開始運轉,吸住她的指尖,像機關的拖拽,窮凶極惡試圖吞噬她。
她大驚,任憑怎麼抵擋都無濟於事,一條手臂淹沒進去,熱辣地席捲起劇痛。周圍的風也咆哮起來,那圓形的屏障變成一個黑洞,不單吸人,也吞咽天地間的狂風。
這下子糟了,沒有什麼能讓她借力,連召喚劍靈都做不到。她扎穩步子奮力定住身形,慌亂四顧,忽然看見天頂明亮的那片光帶里出現個龐大的身影,尾鰭一甩,仰首奮鱗俯衝下來,是化出了原形的樅言。
其實他一直在遠望著她,一有風吹草動就現身了。只是他的營救向來不顧一切,如果這結界非要吸進東西,他必定會擋在她面前,替她製造逃跑的機會。
崖兒發急,揮手讓他走開,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這時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這場驚心動魄來得快,去得也快。將要抵達的大魚見她安全了,身形逐漸淡化,最後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氣,回身才看見露台邊緣站著個人,柳色的蟬衣,白玉的發冠,眉間有隱隱的愁色。可是那愁色點綴在皎若明月的臉上,竟有種落花流水式的風流蘊藉。
心頭頓時一松,她蹣跚著步子走過去,在他還沒來得及責問前,搶先大哭起來。
於是紫府君的愁色變成了無奈,皺著眉頭把「你想幹什麼」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麼」。
剛才的生死一線回想起來還是後怕的,她大肆哽咽,「這是個什麼鬼東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這是六爻盾,專門用來防備你這種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會惹你,你鬼叫什麼」
她根本不聽他的,跺著腳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兩隻鳳凰一樣蠻不講理。」然後又是更大一輪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兒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急淚。二十二年來她只哭過兩回,一回是在雪域尋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遷葬後的靜守,她在墳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兩行熱淚。
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哭的了,沒想到胡亂的嚎啕也可以上佳發揮。她居然像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一樣無理取鬧,一面哭一面內心驚訝,自覺該收斂時復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飽嘗了荼毒,沒有辦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實在是太強大了,明明做錯的事,她能硬爭爭哭出道理來。六爻盾大亂驚動了他,如果晚來半步她可能就不復存在了。正常來說她應該讓他訓斥兩句才對,結果她的哭聲讓他插不上嘴。等到哭聲停止時,他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憤怒了。
她擼起袖子讓他看,紅紅的鼻子,瀲灧的淚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廢了。」
胳膊廢掉已經算輕的了,要不是他來得快,她可能連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賞臉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厲害,徹底變成了醬紫色。從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還傷了筋骨,大抵脫臼了。
他嘆了口氣,「你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女人。」說罷抬手去捏她肩頭的關節,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聽「咔」地一聲,錯位的榫頭重接了回去。
能動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兒把臉埋進他懷裡,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動不動緊貼著。雖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計,但算計之餘也有倦足後的懶散,人總有累的時候。
動輒親昵的舉動真是叫人防不勝防,其實認識不過才幾天而已,拿姑娘的行為準則來衡量,婦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來隨意,相遇是緣分,離開也沒關係,全看她的。只要不動情,一切好說。
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剛才的龍王鯨,就是對你圖謀不軌的那條」
崖兒愣了下,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狡辯就沒意思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為了助我順利進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場戲。」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龍王鯨大善,要能做出強搶民女的事來,除非是受了什麼大刺激。
崖兒知道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著說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宮。臨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後,琅嬛失去了防禦,大門變得和普通門禁沒什麼兩樣。原來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顏一樣,是他煉出來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著掃帚跟在他身後。顛盪的索橋上行至一半時再回頭,那結界又高高築起來,雙環旋轉著,咒印發出幽幽的藍光,先前的一切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崖兒收回視線追上他,「如果被吸進六爻盾,還能活著回來么」
紫府君負手前行,淡聲道:「不能震懾闌入者,立在那裡有什麼用,當裝飾吸入盾里有去無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離它遠點兒,琅嬛不必打掃,本來就沒人敢接近。」
她喏喏稱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氣。回到屋裡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體涌動,這條胳膊已經腫得兩倍粗了。
實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間的差距比天塹還深,所以她這樣的人在紫府門眾看來,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從
頭至尾沒人提防她,除了那個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應當是發現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開始怒不可遏。畢竟沒有脫離凡塵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為也還算人。是人就有弱點,大司命怕他跌進羅網,被她這樣的螻蟻算計。看來當個稱職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涼氣,她抱著胳膊蜷縮在床上。以前奉命東奔西跑,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危險,也受過各式各樣的傷,這次的照樣算不了什麼,忍一忍就過去了。
紫府君來看她的時候,她正昏昏欲睡。朦朧中睜開眼發現他,勉強坐了起來。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沒多會兒就成這樣了。」
紫府君負在身後的手終於亮了相,指尖捏著一枚銀針,約有四五寸長。
崖兒愕然,「還有血光之災」
紫府君憐憫地看著她,「原本像你這種誤闖琅嬛的人是不該管的,看在你辦事還算勤勉的份上,勉強施救一回。這些囤積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話兩個月內難以痊癒,時間久了還會腐爛。究竟是治還是不治,你自己看著辦。」
既然都這麼說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兒看著那明晃晃的銀針,心頭瑟縮了一下。怯怯伸出手,「會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說不痛你信嗎但比起剁手剁腳,扎針根本不值一提。」
她長長吁了口氣,「那就來吧,但要輕點兒。」說著靠過去,偎進他懷裡。擰過脖子咬住他頸邊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無以為報。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謝你。」
彼此似乎都極有耐心,一番風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兒倒沒有讓蘭戰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給她定下的目標快速成長,有時候莫名迸發出來的力量,連自己都覺得心驚。
波月閣中已經沒有能教授她武藝的老師了,她把蘭戰身邊的四大護法戰了個遍,以一對一皆可戰平。雖說四人聯手她尚且不能敵,但假以時日,想做到也不是難事。
她這些年不聲不響地精進,蘇畫都看在眼裡。武學方面的造詣還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開了竅,面對男人不再疾言厲色。必要的時候,也能功深熔琢,媚無煙火地周旋。
一個女人,有頂尖的手段、執著的心性、清嘉的唱念,這些融合起來,早已無懈可擊,連蘭戰看她的眼神都日顯痴迷。一顰一笑可以千嬌百媚,但她不風塵,且永遠保持春陽般瀲灧的天真。雨天坐在烏桕樹下陪她制扇,潔白的皓腕隨風引絡,攪雨成絲,誰能想到這樣的一雙手,早就飲夠了人血。
春雨織成的絲緞名叫冰紈,冰紈制扇,夏天能驅散暑氣,這是機緣巧合下,崖兒跟一個方外人學來的。蘇畫的扇架子奢美,兩人合作,制出來的扇子可謂一絕。
「蒼靈墟的魚夫人想要一把,託人傳話,願意拿雲芝車來換,我還沒答應。」她笑道,低頭續上斷裂的絲線,蔥綠色的繚綾映襯纖長的脖頸,人像蘭花一樣乾淨純粹。一面說,一面轉頭問她,「師父上次說想換一輛車,雲芝車如何」
所謂的雲芝車,當然不是真拿雲芝做車。雲芝是一種意向,煙雲繚繞迴旋,人在霧中端坐,那是蒼靈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東西。
蘇畫倒不以為意,只是問崖兒:「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崖兒笑容更盛,眼睛裡風煙俱靜。她說:「喜歡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會更加熱愛這片紅塵。其實波月閣里,很多人的命運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該好好享受世間的繁華。我是個大俗人,所有榮華富貴我都愛,所有能叫人快活的東西我都喜歡。人活著不能自苦,師父當初不就是這麼教我的么。」
蘇畫聽後慢慢微笑,「可我現在好像沒有什麼能夠繼續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來,東方晨光熹微,蟹殼青逐漸散去,她呵了聲,「天亮了。」
後來她找到蘭戰,直白地告訴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門了,那個地方不適合我。」
蘭戰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平靜地問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說:「我想進生死門,如果閣主恩準的話,願伴隨閣主左右,為閣主效犬馬之勞。」
蘭戰眯覷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嗎」
她臉上露出迷離的笑來,「閣主在崖兒心裡,就像父親一樣。」
說起她父親,如同按在了機簧上,蘭戰自然提不起興趣來。不過她既然有意留在總門,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經二十年了,沒有人的熱情經得起二十年的消耗。這時候似乎正合適,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養兵千日,終不能無止盡地等下去。但這樣一個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為男人,總會有些別樣的心思,她越是欲拒還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應了,「護法之中給你添個席位,但位置越高,責任便越重大,你可能勝任」
她說能,「屬下為閣主肝腦塗地。」
接下來的任務,確實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殺白狄大將,那是個從獸演化而來的族群,習慣出入傾巢,且戰鬥力驚人。她在軍中潛伏了七天,終於等到白狄大將出營,帶了一支較小的隊伍,大約十七八個人。等他們離營五里,那兒恰好是一片三面環山的平原,天色絕佳,地形絕佳,就到了她大開殺戒的時候了。
關於戰鬥,她從來沒有退卻過。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護法對她的評價,就是驍勇、嗜殺、自大。
因為自信,所以自大。她從來不給別人添麻煩,同樣也不希望別人麻煩她。再生死一線的險境,死活都聽天由命,遇不到好的搭檔,情願孤軍奮戰,也不願意花費精力,去顧全另一個人的安危。
刀鋒在曠野上縱橫,身上還穿著潛伏時的鎧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斬下去,簡直像砍破了水囊,閃躲不及就濺得滿身滿臉。
終於,最後那個難纏的將軍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屍骨之間,血珠順著甲片蜿蜒而下。一隻雄鷹從頭頂掠過,撲動健壯的雙翅,直衝九霄,尖厲的呼嘯回蕩在殘陽落下的一霎。她執劍四顧,一切逐漸隱沒於黑暗。白狄大將的屍體仰天躺倒著,她彎下腰,把手懸在他的面門上。略一使力,他體內的藏靈子被震出來,一束三寸來高的光體,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轉而大放光明,是七夜鬼燈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