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盟主畢竟是左盟主, 非尋常武林人士可比。他們制定計劃, 在鵲山九道口堵截他, 當時他一人一馬, 正在去往俞元的路上,前方突兀地出現了兩個信馬由韁的人,穿一身黑衣, 閑適地扛著重劍。日光正盛,黑衣上泛起細碎的光, 待走近時才看清, 黑袍上甲片密集, 一層趕赴一層, 每片鱗甲都只有指甲蓋大小。
見多識廣的左盟主很快辨清了他們的來歷, 「波月閣的人」
貪狼說是, 「關盟主行色匆匆, 這是要去哪裡呀」
關山越道:「會一位舊友。二位阻我前路, 不知有何貴幹」
破軍懶得多做周旋,兩眼陰鷙地望著他, 「聽說左盟主為人仗義大方, 我們兄弟想借盟主一樣東西使使。」
波月閣在江湖上的名聲一向欠佳, 他們的出現, 勢必是帶著殺機的。關山越料定他們不懷好意, 卻也不想先挑起事端, 只道:「只要關某力所能及,二位請講。」
破軍一笑:「現成的項上人頭」
話音方落,兩人便騰身而起,那兩柄重劍的劍首聚氣成芒,精準、勢不可擋地向關山越襲去。
崖兒並沒有現身,那兩位護法心氣甚高,一向瞧不上女人,他們不歡迎她插手,只讓她在邊上歇著。她也樂得自在,搖著她的冰紈扇,坐在枝頭冷眼旁觀。高手過招,一招一式都透著沉沉殺機。關山越的佩劍是茨山太阿,鐵英的劍身因多年殺伐,磨練得鏡面般精光四溢,和重劍相擊,也絲毫不落下風。只覺滿眼劍氣縱橫,如驚雷劈空,樹頂的崖兒捲起垂落的畫帛,暗暗嘆了聲「好劍」。
只是關山越似乎有難言之隱,一味接招卻不避讓,這樣下去再好的功夫也會被拖累死。但於她,倒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最好他們兩敗俱傷,也免得她多費手腳。
你來我往百餘回合,關山越最終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們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崖兒悄悄潛過去看了眼,原來包袱里是個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樣,正閉著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關山越一樣,拚死保護她。誰知她這裡正唏噓,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暴喝:「放開孩子」然後一股劍氣橫掃過來,她拔起身形退開三丈遠,才發現破軍和貪狼已經陳屍在那裡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虛傳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沒了這場戰鬥,她兩袖一震,雙劍在手,正好藉此機會,試試她新煉的好東西。
七夜鬼燈擎,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崖兒有時候頗具姑娘別緻的心思,她給雙劍取了花的名字,雄劍叫撞羽,雌劍叫朝顏。對手足夠強大,才能激發出更深層的力量,撞羽朝顏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鋒利,終究是凡品。關山越橫劍迎接她凌厲的攻勢,幾個回合折損,最後一擊,太阿被斬成了兩截。
劍柄執在手裡,劍身落進塵土,關山越兀自心驚,待回過神來,對方的劍已經抵上了咽喉。
挫敗感陡然而生,沒想到英雄一世,最後敗在了一個姑娘手上。他長吁了口氣:「閣下也是波月閣的人」
年輕的姑娘莞爾一笑:「波月閣護法,七殺。」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壽時,那個算命的瞎子對他的批語,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沒想到這麼快就應驗了。他戀戀看了路邊的襁褓一眼,「關某不懼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條命,他才三個月。」
崖兒偏頭思量,「等他長大,尋我報仇嗎」
關山越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樣的英雄豪傑,臨死前為孩子忍氣吞聲,也著實叫人惆悵。她的話,其實不過調侃,轉而正色道,「我也請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據實回答,我可以放你離開。」
關山越猶疑地看著她,「姑娘請指教。」
「二十年前追殺岳刃余夫婦,左盟主是否參與現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關山越幾乎不假思索,介面道:「岳刃余夫婦的死我知情,但並沒有參與。牟尼神璧的下落我從來沒有過問,姑娘恐怕是問錯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鑲嵌在精緻的臉孔上,說不出是怎樣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揚手,一道劍氣從他鬢邊呼嘯而過。關山越帶著赴死的心,本以為就此千古了,沒想到那把劍貫穿了天上的飛禽,從高空杳杳墜下來,噗地一聲落地,是一隻尖爪利喙的鷹。
她收起劍,攏了攏朱紅的衣襟,曼聲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殺你了。人情留一線,將來我不做波月門護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見我,請為我周全。」
關山越意外之餘遲遲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躍上馬背疾馳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讓他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來。
這趟任務損兵折將,兩死一傷,崖兒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回到總門時,連蘭戰都大吃了一驚。
她從馬上摔下來,掙扎著匍匐在他腳下,顫聲說:「屬下等追蹤關山越至九道口,雖周詳部署,仍舊不敵。破軍及貪狼戰死,屬下僥倖逃脫,冒死回來稟報閣主,請閣主責罰。」
蘭戰立在那裡,臉色鐵青。波月閣創建至今,辦事從來沒出過岔子,這回派出三員猛將竟這樣結局告終,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關山越身為左盟主,論手段,他承認他厲害,但厲害不到那種程度,畢竟他和右盟主厲無咎之間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原本照蘭戰的設想,三人聯手穩操勝券,而今一敗塗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關山越多戰無不勝,而是有人刻意製造了這種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他蹲踞下來,勾起她的下巴,然後手指順著纖細的頸部線條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濕黏膩,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進裂帛,從琵琶骨下的創口長驅直入他要看一看這傷口究竟有多深,是敵人的手筆,還是自傷的苦肉計。因為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行動失敗,連鷹都回不來。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從來不相信這種無緣無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傷口裡肆虐,皮開肉綻的聲音如絲弦斷裂。他看向她的臉,她咬牙忍著,臉色慘白,卻不發一句告饒。他說:「你知道錯在哪
里么你錯在一個人活著回來,難以自證清白。」
冷汗浸濕她的頭髮,淋淋漓漓砸落下來,她始終垂著眼沉默不語。在他考慮是不是該趁她還有一口氣,現在就把她投入煉化爐時,那蛾翅一樣的眼睫輕輕顫動了下,他聽見她艱難地說:「屬下知道規矩,我本不該活著,可是我想再見閣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開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處,就算養只貓狗還有感情,何況她是活生生的、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閣主鐵石心腸,但對於美人恩,向來不忍拒絕。這份感情可能出於一個女人少時最素樸的思慕,加上他們之間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麼禁忌又迷離,激發出他隱約的清夢來。
她把手蓋在他的手背上,那樣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撓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虛弱而哀懇地說:「現在我如願見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陰曹,也死而無憾了。」
她說完後佯裝昏死過去,天知道她是忍著怎樣的噁心,演完這場掏心挖肺的戲碼的。
蘭戰對她有意思,女人在這方面有驚人的洞察力,她能從他的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肢體動作中感受到。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同一類人,同樣的敢於冒險,同樣敢賭。她賭蘭戰貪圖色相,尚未吃進嘴裡之前捨不得放手;蘭戰賭她傷勢的真假,在他得償所願前,有沒有發動奇襲的能力。
硬碰硬,也許有勝算,但勝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譜上的排名,僅限於當初參與眾帝之台盛會的各方豪傑。還有一部分沒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詣也不會記錄在冊,比如蘭戰。
沒有明碼標價,才最最深不可測。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夠勉強應付他,引來波月閣弟子,對她不利。所以她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先摘下蘭戰的腦袋,再招安各門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亂了,總得有個地方安身立命。她雖恨波月閣,但在此間生活了十幾年,熟悉這裡的一樓一台、一草一木。再討厭的地方只要變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討厭不起來了。
蘭戰是個解風情的人,她這一傷,並沒有送她回她的下榻處,而是進了他的卧房。
大夫為她診斷,揭開衣裳傷痕纍纍,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捲起來,一瞬讓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嗎
詢問她的傷勢,大夫說:「傷口深淺不一,淺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時間內恐怕不能隨意行動了,閣主要想再驅使她,就得容她靜養。」
一個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獸沒什麼兩樣。當時那些和她過招的同伴,沒有人憐惜她年紀小,上了戰台就是真刀真槍。經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綻露,她能吃痛,傷得再重也挺身站著。為什麼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蘭戰把他的疑惑直言說了出來,大夫聽後撓了撓頭皮,「可能因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敗金身,初潮之後每月失血,身體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說出了一個事實,無論如何,岳崖兒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蘇畫聽後笑起來:「這卻難倒我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終究婀娜不起來的。」
蘭戰親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臉頰,「我知道你有辦法。」
蘇畫眼裡浮起荒寒,他轉身要離開,她倉促地「噯」了聲,倚門調笑:「你輕易不肯上我門中來,這孩子不是你養在外頭的私生女吧」
蘭戰沒有應她,眼梢輕輕瞥了她一眼,負手而去。
蘇畫這才把視線轉移到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細打量她,破衣爛衫,形同乞丐。不過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雙眼睛,沉沉如碧潭。還有這雪一樣的皮膚,花瓣般輪廓飽滿的嘴唇,將來要是調理好了,風采當曠世。
她很高興,遇見個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門是波月閣中最溫柔,也最陰毒的構成部分,每年送進來的女孩子不少,但門中除她之外,永遠只留四人。這四人是殺盡同伴才活下來的佼佼者,名額有限,人員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著全憑實力。這孩子是蘭戰親自送來的,留下的囑託也和別個不同,想必來歷不簡單吧
閣主的面子總得賣,看這孩子的頭髮絲都結成了綹兒,她牽起袖子撥弄,「你可真臟」話音才落,那孩子齜起牙,發出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縮得快,恐怕叫她咬著了。
妖嬈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擊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關心指尖粗礪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這麼小的孩子,這麼兇悍,又不會說話,野獸似的。她鄙棄地皺了皺眉,先洗洗吧,髒得都沒人樣了。
這一洗,換了三桶水才徹底洗乾淨。僕婢忙碌著,給她穿上新衣,綰起頭髮。蘇畫抱胸旁觀,因為先前那一擊,這孩子還提不起勁兒來,手腳雖老實了,眼神卻殺氣騰騰的。她倒沒放在心上,只覺得這副皮囊確實夠格進弱水門,但這份驍勇,也讓人感到頭疼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稍有行動能力她就不客氣地下嘴,把那個給她系裙帶的婢女咬了個血肉模糊。
裙子又髒了,蘇畫暴怒,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你是屬狗的嗎」她本來就耐心欠佳,忽然覺得沒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關進暗室,先教她守規矩。」
於是岳崖兒被蠻橫地拖進一道石門,關進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見五指。但頂上有個小小的孔洞,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一束光從那孔洞里直射進來,可以照亮地心極小的一片。
遊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獨,她輕聲嗚咽,聲音里滿是凄惶的味道。最後累極了,蜷曲在那叢光下,睡夢裡見到了狼媽媽,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無論她怎麼奔跑都無法靠近它。最終筋疲力盡,抽搐著四肢,淚流滿面。
蘇畫後來成為她的師父,其實說師父,也不準確,確切來說是管理人。她的身手、戰術,及籌謀,由波月閣中頂尖的高手傳授,甚至蘭戰心情好時,也會手把手教她制敵的訣竅。
她很聰明,天生是習武的料,這點可能有賴於武學世家的根骨,和身體里某種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歲那年,她對戰弱水門四星宿,當時的畢月烏、心月狐、危月燕、張月鹿滿員,只有殺了她們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門。最後那場廝殺,她一戰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畢月烏死在她劍下,她輕而易舉就成了弱水門四星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