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64章

所屬書籍: 波月無邊

案幾前燃著線香, 遊絲般脆弱的身姿,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香已經燃了過半, 青灰的燼截截斷落,一縷輕煙扶搖直上。頂端的微茫在褪盡負累後粲然猩紅, 隔著幾步錯眼望去, 像落在他眼角的硃砂痣。

她托著竹盤清淺微笑, 低聲道:「仙君還沒休息這樣的怒夜參禪, 心裡靜得下來么」

倒沒有放肆去闔他的書頁, 把竹盤放在案頭上, 提起袍裾, 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經緯縱橫,酥麻地印在腳心。她縮了縮腳趾,趾甲上湧出了嫣紅的半圓,像五個紅色的月亮。一步步行來, 從他眼尾划過, 然後斜身倚坐, 袍裾蓋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個彎彎的, 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蘭花幾瓣,掂著茶則量茶, 青碧的松蘿1和烏木的茶器, 襯得手指白潔賽玉。皓腕一轉將茶投進壺裡, 注入的熱水沸起帶著茶香的白煙,隔煙相望的臉散發出妖冶迷離的氣息,如此夜裡,風情露骨。

「仙君」她又輕聲喚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里盛著翠綠通透的茶湯,伴著杯盞移動的沙沙聲,推到他手邊。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麼,像個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著,從側面看上去一本正經得慌。

就是慌,崖兒知道男人這模樣時,心裡正經受驚濤駭浪。她本以為脫離紅塵的人,會有時刻清醒的姿態,看來好像錯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凈的人,應當是他。

她笑得愈發柔媚,托著腮,幽聲說:「仙君讓我早點兒睡,我聽你的話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宮,那眼泉水真涼,澆在胸口,把心火都澆滅了。起先天上還有月亮,月華也是涼的,真凍得人打顫。後來起風了,又伴著雷雨,我沒處可躲,差點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訴的語調,交織出一幅香艷的畫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從高聳的胸脯滑落,分裂成無數細小的水珠向臍下奔流,是個男人,都想成為那水珠吧天上驚雷乍現,青藍的閃電青藍的光,白膩的皮膚也白得發涼。顫抖著,驚惶著

「我怕雷,小時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過來,輕輕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時想找爹娘,可是他們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我覺得我可能要蜷縮一輩子,不知道將來有誰能作伴。現在遇見了仙君,您慈悲為懷,會救我苦難,會度化我吧」

崖兒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盯緊他。見他的喉結纏綿滾動,那惴惴的模樣,叫她心裡抓撓起來。

他仍舊不說話,她輕搖他,「怎麼不理我我來投奔你,你就這樣待客」等了等,復幽幽長嘆,無限悵惘地說也罷,「不想說話就不說吧,只要讓我留在這裡,讓我在你身邊」

肢體上的接觸,有一就會有二,既然他沒有把她推開,想必也不反感這種感覺。她靠過去,像他入定時那樣,溫順地偎在他肩頭。

她沒有心甘情願這樣接近過一個人,以前領命殺人,不管對手多強大,即便戰得只剩一口氣,她也寧願用性命相搏,絕不動用蘇畫傳授她的那套。後來殺蘭戰,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銘心,以至於過了好久還會夢見那天的情景,幾乎把自己活活噁心死。現在這個不同,至少順眼,不好也是好的。雖然談不上愛,但她這樣的人,談愛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吒來去的女人畢竟不多,除了做皮肉買賣的,剩下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沒經歷過類似的熱情如火,無措了,迷惘了。

想拒絕,她說起小時候的無助那麼可憐,彷彿推開她,就是把她推進深淵。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觀鼻,鼻觀心可是關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無孔不入,說不上是種什麼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範圍。

甜膩的分量壓在肩頭,外面雷聲大作,這個夜卻是溫柔的。她額前的頭髮隱約撩撥他的耳垂,有些東西來得太快,讓他來不及理清頭緒。

崖兒依偎著他,兩眼卻冷靜地看著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輕煙是一線,筆直向上升騰,但漸漸地,軌跡有了起伏,搖曳著一顫,終於散了。她笑起來,眼睛裡盛滿得逞後的快意。轉過頭來,嘴唇離他的臉頰只有兩指寬的距離,吐氣如蘭著問他:「安瀾,你喜歡我么」

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揉搓,輕巧地抵住牙齒,略一用力再癱軟下來,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對於這種人,更像遙遠的記憶和牽絆。沒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護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師尊。有了名字,他就是個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與佛無緣。

他的眉頭到底皺起來,「葉姑娘」

「我叫葉鯉。」不等他抗議,她就截斷了他的話,「你沒有剃度,應當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還是可以嘗嘗人間煙火的,我就是那煙火。」她自說自話,咯咯發笑,探過身,把臉送到他面前,「要嘗嘗么不甜不要錢。」

撅起的紅唇,飽滿得像他以前吃過的桃花畢羅。她兩眼圓睜,就那樣近距離看著他,一雙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來。他氣短地後退,退一分她進兩分,他有些惱怒了,「葉鯉」

結果她甜甜噯了一聲,「安瀾。」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風的府君,叫成了高樓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過頭頂,掙不開逃不脫,這感覺並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體會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堅持,意亂情迷是因為夜太深,畢竟越是到夜裡,人心便越柔軟。

忽然一道驚雷,震得這神仙府邸都搖晃起來。白中帶赤的光像一道劍氣,從窗外門前斜劈過去。那雷聲太響太響,簡直像炸在了耳邊。崖兒猛地一顫,倒不是刻意為之的,自發就往他懷裡鑽。紫府君僵硬地抬著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實在進退兩難。

「嚇死了我,可沒人和你作伴了。」嗡噥的嗓音回蕩在他頸間,她吐字的習慣在放慢時變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個位元組都拖得老長,頗有一唱三嘆的幽怨。

紫府君閉上了眼睛,只覺自己的萬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會毀於一旦了。<

br >

他漫遊在這人間,見過急景凋年,也見過鮮花著景。萬事萬物從心頭瀟瀟流過,他只是個旁觀者,從沒想過自己會跌進塵寰。因為有了牽掛即是負擔,神佛歷劫,首當其衝的便是情,可知這情控制不當,會把人挫骨揚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兇險。她說得對,他確實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願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規定,卻也有無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親近,但無法同壽。如果只是兩兩消遣倒也罷,倘或生情,靈根具毀萬劫不復,到那時可就壞事了。

天地間的驚雷大概是對他的提醒吧,他聽在耳里,神思卻難以清明。奇怪這個得寸進尺的女人竟有這樣的手段,能叫人只願沉醉不願醒。

一片暖流從鎖骨頂端覆蓋下來,慢慢向上蔓延。他心裡驚動,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覺都匯聚起來,集中到了那一點。如蛇、如練、如絲弦,一圈圈一層層,所到之處引發烈火燎原,然後划過去,遺落滿地冰涼。他續不上氣來,恰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胸肺里儲存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不到滅頂絕不讓你超脫。

「葉」他咬牙掙扎,一根帶著茶香的手指點住了他的唇,未說的話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離的舔舐在他頸間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達頜下。呼吸驟然停住了,擱在膝頭的手緊緊抓住袍裾,這種無措,說出來簡直可笑。

崖兒拉開一點距離,把視線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後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親過么」

紫府君不敢搖頭,彷彿害怕一晃腦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戀這種帶著濁世氣的接觸。他說沒有,那兩個字聽來這麼羸弱,氣若遊絲。

她似乎很苦惱,皺著眉頭說:「我也沒有。」然後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帶著書卷般清幽的氣息,從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剛才烽火漫天,兩個人都像經歷了一場惡仗,打完後還要相依為命。以為終會發生的事最後沒有發生,本該慶幸的,卻不知為什麼會隱隱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說,更不能表現出來,奔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紫府君還是那個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筆直,電閃雷鳴下的臉冷漠不可親近,看來是後悔了。

不過對崖兒來說這樣就夠了,試探過了,知道底線,至少他並不排斥。有了這次,接下來會是個新開始,一個和你曖昧不明的男人,偽裝的正經會像薄冰,稍稍一觸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盤裡。帶著一點靦腆的笑意,脈脈看了他一眼,「夜裡喝茶不好,會睡不著的,還是讓我帶走吧。」提著袍裾退下來,再不停留,轉身往門上去了。

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鬆了口氣。天地間瀰漫的潮氣迎面撞來,有風吹過,背上冰涼,才發現衣衫洇濕了。

轉過頭看琅嬛,暴風雨里依舊不滅的琅玕燈照亮它的輪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圖冊就回王舍洲去。不知為什麼,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時候,走進蓬山竟然已經那麼久了。

崖兒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魂魄脫離了軀殼,暢遊五湖四海去了。糾纏半天無果,索性在他對面坐下來,伸手觸觸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幫子,二十齣頭錯不了,手感絕佳。

她托腮笑起來:「你是裝的么我以前在冥丘見過一個肉身菩薩,已經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這樣子和那個肉身菩薩很像,不過人家鶴髮雞皮,你比他年輕一點兒。」

結果他還是沒什麼反應,她自言自語,未免無趣,「難怪你一個人能活下來,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來陪你的,你不領情,現在倒好,變成我要你陪了。」

說完之後品咂一下,也許因為地方不同,面對的人也不同,這些挑撻的話居然如此得心應手。不知波月樓中的她和琉璃宮中的她,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她明明心懷叵測,卻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越是法相莊嚴,褻瀆起來越有意思。

隔著雲窗往外看,十萬里晴空,天氣很好。她放鬆靠在他肩頭,喃喃道:「香爐倒完了,地也掃好了,我還擦了門窗和桌椅」說著呵欠連連,就勢躺下來,枕著他的腿,閉上了眼睛,「小睡一會兒。」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鑽進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綃紗,蓋在了自己臉上。

九重門上,是個沒人打擾的世界,除了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一切人間的喧鬧都達不到這裡。她睡得很安穩,期間還翻個身,換了個姿勢。禪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著枕腿入眠的人,倒沒什麼大震動。推她兩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著睡了一覺。

沉沉好眠,彷彿能一夢千年。

睡醒後的崖兒見他還是原來的樣子,惺忪著眼坐了起來。看看更漏,申時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麼長的時間,他究竟是在修行,還是昏死過去了

她握著他的雙肩,用力搖撼了一下,「仙君,醒醒」這回很有效,他直接睜開了眼睛。

剛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後看見一張放大的臉撞進視線里來,他往後仰了仰,話里充滿禪機:「本君早說過,沒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門上無邊的寂寞。」

退卻了吧退卻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誰知她並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蕩著,自得其樂道:「哪裡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點都不寂寞。」

其實不得不承認,一個妖媚天真的女人,能為單調的人生增添濃墨重彩。琉璃宮一向是他一個人居住,天長日久難免枯燥。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只織網的蜘蛛,大張開八卦陣迎接來客。遺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樣,用兇狠的手段執意挽留。即便有獵物上鉤,只要不願意,還是得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畢竟不是佛啊,他只是個駐守人間,看護藏書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樣,閑暇時找三五好友暢飲一杯,也是他的人生夢想。多年前倒在神州邊緣的瓜棚里找到幾個瓜農引為知己,後來那些瓜農挨個兒都死了,人間路斷,便再也不想入那紅塵中去了。

回目錄:《波月無邊》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在暴雪時分作者:墨寶非寶 2飛凰引作者:紫微流年 3裝腔啟示錄作者:柳翠虎 4櫻桃琥珀作者:雲住 5天下無雙(念無雙)作者:十四郎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