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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所屬書籍: 波月無邊

指尖如蘭花幾瓣,掂著茶則量茶,青碧的松蘿1和烏木的茶器, 襯得手指白潔賽玉。皓腕一轉將茶投進壺裡, 注入的熱水沸起帶著茶香的白煙, 隔煙相望的臉散發出妖冶迷離的氣息, 如此夜裡, 風情露骨。

「仙君」她又輕聲喚他,低吟恍在耳畔, 「喝茶。」

精瓷杯里盛著翠綠通透的茶湯,伴著杯盞移動的沙沙聲, 推到他手邊。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麼,像個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著, 從側面看上去一本正經得慌。

就是慌,崖兒知道男人這模樣時, 心裡正經受驚濤駭浪。她本以為脫離紅塵的人,會有時刻清醒的姿態,看來好像錯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凈的人,應當是他。

她笑得愈發柔媚,托著腮, 幽聲說:「仙君讓我早點兒睡, 我聽你的話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宮, 那眼泉水真涼,澆在胸口,把心火都澆滅了。起先天上還有月亮,月華也是涼的,真凍得人打顫。後來起風了,又伴著雷雨,我沒處可躲,差點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訴的語調,交織出一幅香艷的畫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從高聳的胸脯滑落,分裂成無數細小的水珠向臍下奔流,是個男人,都想成為那水珠吧天上驚雷乍現,青藍的閃電青藍的光,白膩的皮膚也白得發涼。顫抖著,驚惶著

「我怕雷,小時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過來,輕輕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時想找爹娘,可是他們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緊被子蜷縮在床上。我覺得我可能要蜷縮一輩子,不知道將來有誰能作伴。現在遇見了仙君,您慈悲為懷,會救我苦難,會度化我吧」

崖兒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盯緊他。見他的喉結纏綿滾動,那惴惴的模樣,叫她心裡抓撓起來。

他仍舊不說話,她輕搖他,「怎麼不理我我來投奔你,你就這樣待客」等了等,復幽幽長嘆,無限悵惘地說也罷,「不想說話就不說吧,只要讓我留在這裡,讓我在你身邊」

肢體上的接觸,有一就會有二,既然他沒有把她推開,想必也不反感這種感覺。她靠過去,像他入定時那樣,溫順地偎在他肩頭。

她沒有心甘情願這樣接近過一個人,以前領命殺人,不管對手多強大,即便戰得只剩一口氣,她也寧願用性命相搏,絕不動用蘇畫傳授她的那套。後來殺蘭戰,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銘心,以至於過了好久還會夢見那天的情景,幾乎把自己活活噁心死。現在這個不同,至少順眼,不好也是好的。雖然談不上愛,但她這樣的人,談愛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吒來去的女人畢竟不多,除了做皮肉買賣的,剩下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沒經歷過類似的熱情如火,無措了,迷惘了。

想拒絕,她說起小時候的無助那麼可憐,彷彿推開她,就是把她推進深淵。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觀鼻,鼻觀心可是關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無孔不入,說不上是種什麼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範圍。

甜膩的分量壓在肩頭,外面雷聲大作,這個夜卻是溫柔的。她額前的頭髮隱約撩撥他的耳垂,有些東西來得太快,讓他來不及理清頭緒。

崖兒依偎著他,兩眼卻冷靜地看著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輕煙是一線,筆直向上升騰,但漸漸地,軌跡有了起伏,搖曳著一顫,終於散了。她笑起來,眼睛裡盛滿得逞後的快意。轉過頭來,嘴唇離他的臉頰只有兩指寬的距離,吐氣如蘭著問他:「安瀾,你喜歡我么」

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揉搓,輕巧地抵住牙齒,略一用力再癱軟下來,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對於這種人,更像遙遠的記憶和牽絆。沒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護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師尊。有了名字,他就是個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與佛無緣。

他的眉頭到底皺起來,「葉姑娘」

「我叫葉鯉。」不等他抗議,她就截斷了他的話,「你沒有剃度,應當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還是可以嘗嘗人間煙火的,我就是那煙火。」她自說自話,咯咯發笑,探過身,把臉送到他面前,「要嘗嘗么不甜不要錢。」

撅起的紅唇,飽滿得像他以前吃過的桃花畢羅。她兩眼圓睜,就那樣近距離看著他,一雙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來。他氣短地後退,退一分她進兩分,他有些惱怒了,「葉鯉」

結果她甜甜噯了一聲,「安瀾。」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風的府君,叫成了高樓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過頭頂,掙不開逃不脫,這感覺並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體會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堅持,意亂情迷是因為夜太深,畢竟越是到夜裡,人心便越柔軟。

忽然一道驚雷,震得這神仙府邸都搖晃起來。白中帶赤的光像一道劍氣,從窗外門前斜劈過去。那雷聲太響太響,簡直像炸在了耳邊。崖兒猛地一顫,倒不是刻意為之的,自發就往他懷裡鑽。紫府君僵硬地抬著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實在進退兩難。

「嚇死了我,可沒人和你作伴了。」嗡噥的嗓音回蕩在他頸間,她吐字的習慣在放慢時變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個位元組都拖得老長,頗有一唱三嘆的幽怨。

紫府君閉上了眼睛,只覺自己的萬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會毀於一旦了。

他漫遊在這人間,見過急景凋年,也見過鮮花著景。萬事萬物從心頭瀟瀟流過,他只是個旁觀者,從沒想過自己會跌進塵寰。因為有了牽掛即是負擔,神佛歷劫,首當其衝的便是情,可知這情控制不當,會把人挫骨揚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兇險。她說得對,他確實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願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規定,卻也有無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親近,但無法同壽。如果只是兩兩消遣倒也罷,倘或生情,靈根具毀萬劫不復,到那時可就壞事了。

天地間的驚雷大概是對他的提醒吧,他聽在耳里,神思卻難以清明。奇怪這個得寸進尺的女人竟有這樣的手段,能叫人只願沉醉不願醒。

一片暖流從鎖骨頂端覆蓋下來,慢慢向上蔓延。他心裡驚動,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覺都匯聚起來,集中到了那一點。如蛇、如練、如絲弦,一圈圈一層層,所到之處引發烈火燎原,然後划過去,遺落滿地冰涼。他續不上氣來,恰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胸肺里儲存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不到滅頂絕不讓你超脫。

「葉」他咬牙掙扎,一根帶著茶香

的手指點住了他的唇,未說的話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離的舔舐在他頸間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達頜下。呼吸驟然停住了,擱在膝頭的手緊緊抓住袍裾,這種無措,說出來簡直可笑。

崖兒拉開一點距離,把視線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後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親過么」

紫府君不敢搖頭,彷彿害怕一晃腦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戀這種帶著濁世氣的接觸。他說沒有,那兩個字聽來這麼羸弱,氣若遊絲。

她似乎很苦惱,皺著眉頭說:「我也沒有。」然後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帶著書卷般清幽的氣息,從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剛才烽火漫天,兩個人都像經歷了一場惡仗,打完後還要相依為命。以為終會發生的事最後沒有發生,本該慶幸的,卻不知為什麼會隱隱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說,更不能表現出來,奔突的心逐漸平靜下來,紫府君還是那個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筆直,電閃雷鳴下的臉冷漠不可親近,看來是後悔了。

不過對崖兒來說這樣就夠了,試探過了,知道底線,至少他並不排斥。有了這次,接下來會是個新開始,一個和你曖昧不明的男人,偽裝的正經會像薄冰,稍稍一觸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盤裡。帶著一點靦腆的笑意,脈脈看了他一眼,「夜裡喝茶不好,會睡不著的,還是讓我帶走吧。」提著袍裾退下來,再不停留,轉身往門上去了。

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鬆了口氣。天地間瀰漫的潮氣迎面撞來,有風吹過,背上冰涼,才發現衣衫洇濕了。

轉過頭看琅嬛,暴風雨里依舊不滅的琅玕燈照亮它的輪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圖冊就回王舍洲去。不知為什麼,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時候,走進蓬山竟然已經那麼久了。

自從發生了那晚的事,紫府君就不怎麼待見她了。好像有些埋怨,怨從何來呢,八成覺得自己被她這個俗人玷污了,說話的時候視線看向遠方,臉上的神情十分傲慢,「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宮,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九重門上便由我一人看守了。」

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得過自己,這點他們倒很像。崖兒試探著問:「是有人對琅嬛不利么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藏書樓設在人間,為什麼不容許人借閱。我們煙雨洲有個小琅嬛,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讀書雅好的,上至王孫公子,下至販夫走卒,都可以光顧。」

紫府君臉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麼」的嫌棄模樣,「天界藏書和人間的大不一樣,你以為只是詩歌書畫,醫藥史籍么天界的藏書是天機,人在世間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許多惶恐來。可是在上界的人眼裡,一切早有定數,這些定數一件不差記載在冊,如果琅嬛能夠自由來去,天道豈不大亂」

崖兒曾經想過據實告訴他此來的目的,現在這念頭終於在他的回應里全數打消了。不可能,他不會去做違背天道的事。監守自盜是什麼樣的罪過,比單純的失職嚴重得多。況且她並不認為那天半吊子的男歡女愛,足以讓他網開一面,如果她有異動,照樣法不容情。。

「那麼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過自己的姻緣么」她站在艷陽下笑著問他,「裡面有沒有我」

她的熱情和直接從來不顧別人死活,紫府君眼裡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纖長濃密的陰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頰上,依舊不肯面對她,只說:「天道尚且無常,何況是命盤。當局者迷,何必白費功夫。」

她卻不依不饒,「算不盡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輩子應當是註定的,都寫在書里了。我不問前程,只問風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緣人,能不能安穩成家,生幾個孩子。」

他皺眉,左躲右閃避不開她的手,到底還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長街盡頭,臨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兒抱著掃把站了會兒,輕輕哂笑,復又繼續干她的洒掃。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磚,鋪排起來無窮無盡。無根樹垂下的絲絛上結滿了細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輾轉紛飛,深深嵌進了磚縫裡。

掃不出來,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撥。山上歲月無驚,返璞歸真到了極致,髮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絲滿肩,遇見一陣微風,紛紛揚揚飄拂起來,迷亂人的眼睛。

有蒼色袍裾走進視線,袍角雲紋涌動,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她仰頭看,陽光正被那個身影遮擋住,來人的臉在逆光下顯得有些陰沉。

她起身行禮,「大司命。」

大司命頷首,垂眼打量她,把手裡包袱遞過來,「換上吧。府君跟前不要過於隨意,他不計較,不表示你可以廢了禮數。」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說話半點不留情面。

崖兒伸手去接,見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扣著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勁拽了一下,他才鬆開。一個人對你是善意還是敵意,可以從一些微小的細節里品咂出來。她抱著包袱牽起唇角,「多謝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宮,還要勞大司命費心,真是過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針尖對麥芒的犀利,連笑也不達眼底。大司命眯眼審視她,散落的長髮,堪稱襤褸的素袍,這些彙集在她身上倒不顯得狼狽,反而有種落拓不羈的美,只因她長了張顛倒眾生的臉。

其實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有些懷疑,這樣的女人勢必不俗,情願留在紫府做雜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實實謹守本分倒也罷了,結果士別三日而已,她就進了琉璃宮,直上九重門。究竟是不是存著什麼目的他也試圖深挖她的來歷,結果查來查去她孑然一身,就連出現在方丈洲也是沒有前情,從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嚴苛的規定,不許對普通人使用數術,他早就讓她無所遁形了。眼下是沒辦法,只好小心留意著,如果她能知難而退,也是皆大歡喜的事。

大司命那張嚴峻的臉稍有緩和,他掖著袖子問她:「葉姑娘來蓬山也有幾月了,當初那條大魚想必不在東海了,姑娘打算何時離開紫府這裡是仙家府邸,你一屆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師,留在這裡不合時宜,還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臉在日光下玲瓏剔透,笑道:「我當初告訴過大司命,走投無路時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憐我,才讓我留在紫府。現在又讓我走,我依舊無處可去,難道大司命願意眼睜睜看我羊入虎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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