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睡上一夜, 頭天和鳳凰打鬥留下的燙傷,早上去泉台沖洗。那泉眼是無根水,涼得透骨,把手臂泡進泉水裡,傷痕還在, 疼痛已經消減了大半。
直起身來, 反覆看廣袖上燒出的窟窿, 順著絲縷一撕, 撕去了大半。這下好了,兩截藕臂見了天日, 只是紅痕扎眼,於是抱著胳膊跑進第一宮, 紫府君正打坐冥想,她挨在他邊上小聲喚:「仙君、仙君」
座上的人巋然不動, 那模樣,真像一座雕像。她咬著唇看了半晌, 尤不死心, 輕輕搖晃他,「蓬山不是你最大么, 早就功成名就了, 為什麼還要修行」
崖兒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不是魂魄脫離了軀殼, 暢遊五湖四海去了。糾纏半天無果,索性在他對面坐下來,伸手觸觸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幫子,二十齣頭錯不了,手感絕佳。
她托腮笑起來:「你是裝的么我以前在冥丘見過一個肉身菩薩,已經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這樣子和那個肉身菩薩很像,不過人家鶴髮雞皮,你比他年輕一點兒。」
結果他還是沒什麼反應,她自言自語,未免無趣,「難怪你一個人能活下來,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來陪你的,你不領情,現在倒好,變成我要你陪了。」
說完之後品咂一下,也許因為地方不同,面對的人也不同,這些挑撻的話居然如此得心應手。不知波月樓中的她和琉璃宮中的她,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她明明心懷叵測,卻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越是法相莊嚴,褻瀆起來越有意思。
隔著雲窗往外看,十萬里晴空,天氣很好。她放鬆靠在他肩頭,喃喃道:「香爐倒完了,地也掃好了,我還擦了門窗和桌椅」說著呵欠連連,就勢躺下來,枕著他的腿,閉上了眼睛,「小睡一會兒。」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鑽進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綃紗,蓋在了自己臉上。
九重門上,是個沒人打擾的世界,除了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一切人間的喧鬧都達不到這裡。她睡得很安穩,期間還翻個身,換了個姿勢。禪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著枕腿入眠的人,倒沒什麼大震動。推她兩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著睡了一覺。
沉沉好眠,彷彿能一夢千年。
睡醒後的崖兒見他還是原來的樣子,惺忪著眼坐了起來。看看更漏,申時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麼長的時間,他究竟是在修行,還是昏死過去了
她握著他的雙肩,用力搖撼了一下,「仙君,醒醒」這回很有效,他直接睜開了眼睛。
剛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後看見一張放大的臉撞進視線里來,他往後仰了仰,話里充滿禪機:「本君早說過,沒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門上無邊的寂寞。」
退卻了吧退卻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誰知她並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蕩著,自得其樂道:「哪裡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點都不寂寞。」
其實不得不承認,一個妖媚天真的女人,能為單調的人生增添濃墨重彩。琉璃宮一向是他一個人居住,天長日久難免枯燥。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只織網的蜘蛛,大張開八卦陣迎接來客。遺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樣,用兇狠的手段執意挽留。即便有獵物上鉤,只要不願意,還是得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畢竟不是佛啊,他只是個駐守人間,看護藏書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樣,閑暇時找三五好友暢飲一杯,也是他的人生夢想。多年前倒在神州邊緣的瓜棚里找到幾個瓜農引為知己,後來那些瓜農挨個兒都死了,人間路斷,便再也不想入那紅塵中去了。
他慢騰騰起身,被枕了兩個時辰的腿又麻又僵,還沒站穩重又坐了回去。
他沒發現她是怎麼貼上來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一抹輕柔的分量壓在他膝頭,她兩腿圈上他的腰,哀戚地舉著手讓他看,「我受傷了,仙君的鳳凰昨晚燙傷了我。」
他沒忘記她在鳳凰台上是如何驍勇,凌厲的攻勢出於凡人之手,很讓他驚訝。那兩柄劍的劍靈,不是經年累月磨礪而成,是某種靈力煉化的。劍靈一成,至死追隨主人,她連劍靈都煉得出來,還來喊疼
他調開了眼,「日落時候,本君要去看看比翼鳳。」
崖兒很不滿意,「仙君不先看看我的傷勢」
這點小痛,就別無病呻吟了吧他把她摘下來擱在一旁,站起身道:「不知君野和觀諱有沒有受傷,它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告狀,本君更擔心它們。」
崖兒氣鼓鼓抱怨:「我是奉命去鳳凰台洒掃的,被仙君的靈寵所傷,仙君難道不該先安撫我一下么」
紫府君終於還是拗不過她,她委屈地擎著小臂遞到他面前,只見那皓腕纖細脆弱,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錯,乍看上去皮膚半透明似的。至於傷痕,他找了又找,「在哪裡」
崖兒努力地指給他看,「喏,這裡」睡了一覺好像愈發淡了,但細看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
就那麼一片,幾乎還原成了原來的膚色,還算得上傷痕么他抬起眼,拉長的臉和空洞的眼神,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關心。
崖兒看他的表情,覺得受到了侮辱,「仙君,決一死戰嗎」
紫府君搖搖頭,「我是讀書人。」
「那我這傷」
他說「我給你治」,把手蓋上去,不需要折損任何修為,甚至只是做做樣子。這下她終於稱意了,在他還沒移開之前,纏綿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立起手指,尖尖的一點嫣紅如櫻桃,在他手背上緩慢游移。做得再風情,眼睛卻是怯怯的,她說:「仙君真好,我胡攪蠻纏,你也不生氣。」
紫府君心平氣和地抽回手,「琉璃宮裡沒有太多規矩,一切皆隨心意,但你不能太過分,過分了我也還是會生氣的。」
她愣了一下,「我過分了么」舉起手晃了晃,戲謔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來的。再說你我這樣交情,太較真了多傷感情。」
紫府君好像被她說懵了,交情似乎也沒有什麼交情,感情當然更談不上。女人指鹿為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覺得有理說不清,乾脆不理會她了。
轉身朝殿外走,外面不知何時風起雲湧,露台上煙氣縈繞著,他一身素衣站在那裡,缺一古琴、一香爐,就能入畫。
崖兒跟在他身後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來就多雨水,加上將至驚蟄,雷電來去總帶著水澤。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夜裡要關好門窗,早點睡覺。」
崖兒側目看他,面孔不蒼老,眼睛也是鮮活的,可話里總帶著生無可戀,也許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無生趣」
紫府君長長嗯了聲,崖兒以為他會說是,豈知只是他長篇大論的前奏。
「我的人生,從二十七歲穀雨那天開始循環往複,至今不知多少年了。這些年會遇見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經歷,了無生趣倒不至於,畢竟每段經歷都不一樣,每一個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過多少路,最後都要回到這裡,回來後面對浩大的琉璃宮,一個人獨處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葉,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這樣過。只要你有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哪裡都有快樂。比如雷聲,低沉時像人走過蒹葭彌望的河澤,腳底下有氣泡,一踩就蹦起來老高。比如細雨,篦子梳理頭髮的時候,也能聽見差不多的聲音」
崖兒頭昏腦漲,很佩服他這種時時能找到樂子的態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為越寂寞,解釋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著他,紫府君有種被戳穿的尷尬,但他絕不承認,橫眉冷眼道:「謬論」
崖兒卻並不在意,靠得更近一點,溫言說:「仙君以後不用害怕寂寞,我來了,可以一直陪著你。」
他不說話了,臉上露出冷嘲的神氣。也不過一剎那,又恢復了慣常風流自賞的樣子,甚至沒有接她的話,負手回殿里去了。
他說打雷,果然入夜後雷聲大作起來。可不是光腳踩泥潭的響動,大概因為九重門上地勢高,離天也更近的緣故,一道道閃電在雲層邊緣飛快蔓延,陡然沉寂下來,然後天上地下共鳴成一片。人就像笸籮里的豆子,隨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閣以前對他們的訓練嚴苛,冬夜鳧水,雷暴天里伏擊,這些都是家常便飯。可是女孩子太過鐵骨錚錚,缺少嫵媚,會喪失很多好時機。她不怕惡劣天氣,卻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壺茶,端著茶盤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門上。也不進去,只是遲疑徘徊,一雙愁腸百結的眼睛,欲說還休地隔窗望著他。
魑魅哀婉地看著她,語氣頗有夜鶯啼囀的傷感:「樓主不會是想放棄屬下等吧有樓主才有四大護法,樓主不在了,屬下等護誰的法」
崖兒說不會,「只是暫別王舍洲,等我把事辦完,還是會回來的。」
魑魅泫然欲泣,「屬下跟隨樓主一同前往,保護樓主安危。」
他一向是這樣,常懷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對她的依賴也有些病態。
招了招手,他像貓兒似的偎向她,崖兒攬在懷裡安慰了一番:「江湖上關於我的傳聞頗多,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知道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你們的職責是鎮守波月樓,護的也是波月樓的法,我走後多聽蘇門主的話,至多兩年,我一定回來。」
這位樓主經歷過刀風劍雨,從離亂的年代裡走來依舊全須全尾,如果因為表面的柔弱看輕了她,那就大錯特錯了。沒有人敢違背她的決定,即便再得寵也是一樣。魑魅萬分不舍,但知道不該再多言了,只是牽著她的手不放。樅言在一旁看著,心裡厭棄那個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轉過頭,把視線停在了大堂的雕樑畫棟上。
明王在四大護法中排名第一,為人也比其餘三位更審慎,他領著眾人向上揖手:「屬下等誓死護衛波月樓,樓主去時什麼樣,回來也必定是原樣。請樓主不必掛懷,安心上路吧。」
崖兒點頭,再細細品咂,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人真是不會說話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摯,餘下的魍魎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樓主,屬下等會想您的。您放心,這段時間樓中生意屬下等會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樓嗎,屬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簡直像在篤定為她完成遺願。
自從波月樓不再只限於做殺人買賣後,這幫與她一樣熱愛風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較隨性了。大事上盡忠盡責,小事上沒大沒小。崖兒呢,只要不被觸犯底線,她也不計較。畢竟快活的時光那麼稀有,把時間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無言以對,樅言把魑魅從她懷裡扒拉出來,推給了明王。樅言雖年輕,但在波月樓里是軍師一樣的存在,甚有威嚴。魑魅喜歡膩膩歪歪親近崖兒,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後,對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帶車,可以送樓主一程。」樅言絲毫沒把他的虎視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著崖兒,「騎馬趕路至少八個月,用璃帶車,三五天就能到。」
崖兒說好,樅言有時候會給她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相識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條走失的幼鯨,雖然他會說人語,會化形,但還未成年,她總拿他當孩子看。可是兩年過去了,這位少年不時展現的各種技藝,讓她意識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別。羅伽大池的龍王鯨是水中霸主,如果說有誰敢和龍涎嶼上護島的龍正面交鋒,必然是龍王鯨無疑。
她曾經問過他,「我是怎麼從龍涎嶼脫身的」
樅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龍不注意,被我撿回來的。」
鎖定了目標的龍怎麼會「不注意」可見她的猜測沒錯,即便未成年,龍王鯨也能和龍一較高下。
有了這樣厲害的追隨者,千里良駒換成了法寶。所謂的璃帶車和魚夫人的雲芝車不同,沒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滿車風雷,一身水澤之氣。人坐在車裡,即便是盛夏,也會感覺到隱隱的涼意。
她隔窗和四大護法道別,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揮,領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膚。她在穿著方面總顯得豪放,樅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時給她添衣。今天又是這樣,一件斗篷披上來,在領口打了個結,樅言寒著臉道:「車裡冷,樓主保重身體。」
他管頭管腳,所有不悅也都是為她好,雖然她很少聽他的,但這份情還是要領的。
她裹著斗篷,暫別經營了兩年的波月樓,頗有帝王揮淚散宮娥的惆悵。四位護法拱手拜別她,她戀戀又看了眼才放下垂簾。
此行只有兩人,樅言為她駕車,背靠車門問她:「你把波月樓託付給蘇門主,不怕護法倒戈,回來時沒有立足之地嗎」
崖兒斜倚著引枕涼笑:「你覺得有人敢反我么」
樅言當然知道她的手段,這兩年他跟在她身邊,多少見識過她剷除異己的鐵腕。前任閣主的人幾乎被她屠戮殆盡,現在留在樓里的,全是能為她辦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