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蘭戰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蹺, 自然引發整個武林的興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迴避, 就可以不去面對的。岳家一輩子守著一個秘密,這秘密傳到她這輩, 變得如此渺茫,她必須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實存在, 犧牲尚且有意義。但假如僅僅是謠傳, 那麼父輩所經歷的硝煙,便是一場陰謀和鬧劇。
崖兒這些年出入江湖, 也聽到一些傳聞, 據說寶藏位於孤山鮫宮。但那座鮫宮確切的位置沒人說得清, 只知道在羅伽大池上。所謂的大池, 並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實就是方外的海。探尋神璧的由來,只能一人獨自前往, 因此臨行前隨意交代了聲, 挑個雨後急晴的下午,牽上一匹馬就出門了。
大池在西邊, 以前她也遠行過,但從沒有走出雲浮大陸。這次快馬加鞭跑了半個月, 終於看見雲浮的界碑, 也看見了大陸之外的浩淼無邊和人煙絕跡。
她站在最後一塊陸地上向遠處眺望, 水面平靜得如同一面鏡子,如果沒有懸浮的雲,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裡相接。背上的雙劍嗡聲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後,撞羽說:「主人稍待,我去弄條船來。」
這兩個煉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顏天真又嗜殺,撞羽卻穩重而老成。以前一個人走南闖北,寂寞的時候沒人說話。現在有了他們,能作伴又能辦事,比帶著一大幫手下方便得多。
朝顏的臉鮮煥可愛,只有十三四歲模樣,偎在崖兒身邊,輕聲問:「主人,我們出海乾什麼」
崖兒說:「去找孤山鮫宮,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堅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顏很高興,「那找到寶藏,我們是不是就發財了」
崖兒聽得發笑,「你是一把劍,要錢有什麼用」說著把視線調向遠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誘惑,才能讓他們草菅人命。如果那個寶藏不存在,誰又該為我爹娘的死負責任。」
朝顏臉上露出哀傷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們已經把波月閣主殺了,主人算一算還有多少人逍遙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屬下替你殺光他們。」
她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這六年來殺的人已經夠多了,蘭戰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敵,在當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號。如果說殺光,恐怕這武林就不剩什麼人了。明處暗處、參與和指使的,有幾個清白
臨水站了會兒,撞羽回來了,撐著一條木船緩緩駛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頭,春陽照著白凈的臉,竹篙每次的划動都激起一串清響。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隻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來吧」
崖兒提起裙角正待一躍,見他跪在船頭俯下身子,遠遠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這些劍靈永遠不會背叛她,跋山涉水這麼遠的路途,慶幸不再踽踽獨行了。
搭著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顏,不知她什麼時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著櫓道:「我力氣大,我來搖船。」
木船在滿目金芒里駛向那輪落日,羅伽大池上依舊半絲風也沒有,只有船櫓激起的漣漪,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軌跡。
要找到孤山鮫宮,必先找到龍涎嶼。她手上有一張羅伽大池的水域圖,那些三三兩兩分布的島嶼,像局散後棋盤上來不及歸攏的棋子,並沒有什麼規律可言。龍涎嶼的位置很奇特,太歲和寄祿之間有個長而狹窄的入口,穿過那裡再行半天可以抵達。但這地方實在太神秘了,傳說島上有龍,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積起來,就成了龍涎香,龍涎嶼因此得名。至於為什麼說想找到孤山鮫宮,必先找到龍涎嶼,是因為鮫人以龍涎為至寶,有了鮫人的下落,鮫宮自然也就不遠了。
只是這條航線漫長,離岸稍遠後便張開了船帆,但因風平浪靜,這帆的作用實在不大。好在劍靈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顏日夜輪替,三個晝夜後終於遠遠能看見太歲和寄祿兩島的輪廓了。
崖兒撐著身,懶散地坐在船篷頂上,一邊玲瓏的肩頭從交領里滑出來,如頭頂那輪明月般白潔圓潤。今晚夜色不錯,水面上銀輝萬點閃耀,抿一口酒,辛辣的絲縷蜿蜒而下,即便已經深入羅伽大池,也並不覺得冷。水上沒有參照,目測就在不遠的島嶼,足足航行了兩個時辰才接近。更奇異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氣,駛入海峽時陡然起霧,霧之大,對面不相識。
朝顏站在船頭觀望,回身問主人:「是開過去,還是等明天霧散」
蓬頂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見了,迷迷滂滂的霧一陣陣拍打過來,眼睫上很快凝滿了水氣。
變化來得蹊蹺,等到明天未必會有轉圜,況且能見度太低,停在兩島之間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開過去。」
撞羽搖櫓前進,穿過海峽時能聽見嗖嗖的風聲。崖兒凝眉四顧,起風了,霧卻不散,看來龍涎嶼並不歡迎她的到來。
還好很順利地穿過了那兩座小島,但撞羽覺得事態不對,喃喃自語著:「像是進了一個陣,轉不出去,總在裡面打轉。」
崖兒垂眼看羅盤,天池裡的磁針一圈圈不停旋轉,辨別方位已經靠不上它了。她把羅盤一扣,躍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把帆放下來,明天天亮再說。」
撞羽道是,讓她們進艙休息,自己和衣靠著艙門在外守夜。
水天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桅杆上吊著的一盞燈籠,在黑暗中如星火搖曳不滅。這樣的環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閉著眼睛養神。海峽之內寸風皆無,海峽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聲來回蕩漾,漸漸變得綿密起來。朝顏把耳朵貼緊船板,聽了半晌,臉上浮起懼色,「主人,這是什麼」
崖兒聞言靠過去,側耳細聽,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輕微的敲擊也會反射出無比的聲浪。起先並沒有什麼,但一陣湍急的暗流過後,從很深的地方傳來悠長的叫聲,彷彿隔著宇宙洪荒,又似巨獸低昂的長吟,一聲聲,穿破胸腔,直達心臟。
如果換做尋常人,這種長嘯是聽不見的,但波月閣對殺手有專門的一套訓練,加之她自身體質的殊異,因此能分辨出那種低而激昂的聲波,心裡隱隱不安,「是鯨。」
這片水域居然有鯨,照發聲的方位判斷,距離應該不會太遠。這就有些危險了,小小的木船對於動輒十來丈的龐然巨物而言,實在不堪一擊。如果它轉身過大,或者不
小心擺了擺尾巴,那他們是否還能平安迎來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艙查看,水面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水上不像陸地,陸地上總有辦法逃出生天,水裡只有聽天由命。還好運氣不錯,天色微明的時候,高低錯落的長吟漸次遠了,不散的濃霧依舊遮天蔽日,但羅盤上的指針和南北的海底線重合起來。於是張起帆,照著羅盤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終於走出那片迷霧。舉目遠眺,一座狀似伏龍的島嶼闖進視野,至多再花上三五個時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處,風浪顯然和出發頭幾天不一樣,咫尺之遙,卻費了極大的周章。
船靠上龍涎嶼時,日已銜山了。蒼瘦嶙峋的山體,在一片赤紅的餘暉下顯出詭譎的色彩。崖兒召回撞羽朝顏,持劍徘徊,這龍涎嶼果然名不虛傳,臨水的部分岩石周圍鑲上了一圈已經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塊在指尖研磨,這種「石頭」質地很輕,有點像琥珀。湊近聞了聞,類似麝香的味道直衝腦門,初不甚濃郁,但可以盤桓半天不散,大概這就是龍涎。
為了尋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闖進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對神璧的了解,其實不比別人多。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呢,是留在水邊等候鮫人現身,還是向腹地探訪她猶豫了下,決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繡鞋踩過一片泥濘的地面,她沒有發現,身後低陷的足跡微微蠕動了下,很快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走出去至多十來步,風乍起,飛沙走石迎面襲來,吹得人幾乎站不住。崖兒抬手遮擋,忽然聽見雷鳴般的咆哮從遠處傳來,她一驚,見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陰影翻滾俯衝過來,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後才看見崢嶸的頭角,和粗壯如巨蟒的身形,是龍
龍一現身必定帶著風雷,天上的殘陽立刻不見了,隨即大雨傾盆而下,水面駭浪滔天,饒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這樣的來勢洶洶。
她來不及閃躲,只好抬劍相迎。它在她頭頂上盤旋,利爪的進攻她勉強應付了,緊隨其後的一記擺尾橫掃過來,她定不住身形,轟然一聲落進水裡。龍涎嶼周邊沒有淺灘,跌進去就是萬丈深淵。崖兒識水性,但那一擊讓她措手不及。慌亂中嗆了口水,後來就有些發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帶下去。
耳朵里灌滿了隆隆的聲響,她想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這裡了。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後,必定會展開調查,可是崖兒沒有。她只是站在暗處靜靜等待,六年的狼群生活,教會她狩獵時需要耐心。蘭戰對她應該是起疑了,他辦事向來穩妥,既然不擔心她會拔劍相向,那麼一定是準備好了對付她的辦法。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東西究竟是個什麼樣子,據說她父母殞命後,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蘭戰今天的舉動來看,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關聯。
也許就在她身體里,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候,蘭戰可能會把她一截一截剁碎,來證明他的猜測。
她探過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暫時她只能賭,賭蘭戰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險殺她。因為她一死,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沒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別說孤山鮫宮,連龍涎嶼他都過不去。
彼此似乎都極有耐心,一番風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兒倒沒有讓蘭戰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給她定下的目標快速成長,有時候莫名迸發出來的力量,連自己都覺得心驚。
波月閣中已經沒有能教授她武藝的老師了,她把蘭戰身邊的四大護法戰了個遍,以一對一皆可戰平。雖說四人聯手她尚且不能敵,但假以時日,想做到也不是難事。
她這些年不聲不響地精進,蘇畫都看在眼裡。武學方面的造詣還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開了竅,面對男人不再疾言厲色。必要的時候,也能功深熔琢,媚無煙火地周旋。
一個女人,有頂尖的手段、執著的心性、清嘉的唱念,這些融合起來,早已無懈可擊,連蘭戰看她的眼神都日顯痴迷。一顰一笑可以千嬌百媚,但她不風塵,且永遠保持春陽般瀲灧的天真。雨天坐在烏桕樹下陪她制扇,潔白的皓腕隨風引絡,攪雨成絲,誰能想到這樣的一雙手,早就飲夠了人血。
春雨織成的絲緞名叫冰紈,冰紈制扇,夏天能驅散暑氣,這是機緣巧合下,崖兒跟一個方外人學來的。蘇畫的扇架子奢美,兩人合作,制出來的扇子可謂一絕。
「蒼靈墟的魚夫人想要一把,託人傳話,願意拿雲芝車來換,我還沒答應。」她笑道,低頭續上斷裂的絲線,蔥綠色的繚綾映襯纖長的脖頸,人像蘭花一樣乾淨純粹。一面說,一面轉頭問她,「師父上次說想換一輛車,雲芝車如何」
所謂的雲芝車,當然不是真拿雲芝做車。雲芝是一種意向,煙雲繚繞迴旋,人在霧中端坐,那是蒼靈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東西。
蘇畫倒不以為意,只是問崖兒:「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崖兒笑容更盛,眼睛裡風煙俱靜。她說:「喜歡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會更加熱愛這片紅塵。其實波月閣里,很多人的命運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該好好享受世間的繁華。我是個大俗人,所有榮華富貴我都愛,所有能叫人快活的東西我都喜歡。人活著不能自苦,師父當初不就是這麼教我的么。」
蘇畫聽後慢慢微笑,「可我現在好像沒有什麼能夠繼續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來,東方晨光熹微,蟹殼青逐漸散去,她呵了聲,「天亮了。」
後來她找到蘭戰,直白地告訴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門了,那個地方不適合我。」
蘭戰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平靜地問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說:「我想進生死門,如果閣主恩準的話,願伴隨閣主左右,為閣主效犬馬之勞。」
蘭戰眯覷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嗎」
她臉上露出迷離的笑來,「閣主在崖兒心裡,就像父親一樣。」
說起她父親,如同按在了機簧上,蘭戰自然提不起興趣來。不過她既然有意留在總門,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經二十年了,沒有人的熱情經得起二十年的消耗。這時候似乎正合適,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養兵千日,終不能無止盡地等下去。但這樣一個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為男人,總會有些別樣的心思,她越是欲拒還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