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像一座小島,平穩緩慢地向海岸游曳,已經能看見地平線了。崖兒嘗試和它溝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魚發出幽幽的, 尖細的低鳴,看來它聽得懂人話。她意外且驚喜,輕拍了它一下:「多謝你。」大魚的尾鰭得意地擊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淺,再相送對大魚來說太危險,崖兒打算同它道別,自己游回岸上。可剛想開口,這魚的體型突然銳減,她身下一空再次落進水裡,但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隻手撈了起來。
陽光下的少年渾身水光瀲灧,臉上帶著笑, 眼睛裡有溫和的光。如果忽略未著寸縷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甚至比撞羽還年輕俊俏些。見她打量,露出靦腆的顏色,「我在龍涎嶼外的水域撿到你, 羅伽大池上太危險, 所以送你回陸地。」
她頷首, 見他脖頸位置有和大魚一樣形狀的兩道劃痕。她指了指他的傷口,「你就是那條大魚」
他嗯了聲,「我叫樅言,是龍王鯨,半年前和母親失散了,一直在大池裡尋找她。這大池上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船隻,所以從你們出太歲島我就跟著你們你們去龍涎嶼幹什麼」她略顯遲疑,他很快明白過來,「為了找到孤山鮫宮」
也許從神璧面世的那天起,這羅伽大池就沒有太平過吧水裡的生物見慣了外鄉來客,早把他們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兒含笑說是,「樅言,你知道鮫宮在哪裡么」
這龍王鯨顯然沒有見識過美人的溫情,那句「樅言」從她口中說出來,有種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漲紅了臉,強作鎮定。她穿紅衣,浸濕後的繚綾緊裹身軀,水下的裙裾蕩漾成篤實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纖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飄忽到了天上,囁嚅著:「羅伽大池和焉淵之間有塊界魚石,這界魚石分割兩水,連水裡的魚都互不往來。我沒有去過焉淵,但我覺得鮫宮應該在那裡。不過孤山無根,相傳每十年移動一次,要找到鮫宮,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到四海魚鱗圖冊。那本冊子上記載著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麼島嶼,上面都有清楚的標註。」
四海魚鱗圖冊她居然是第一次聽說。雖然此去龍涎嶼撲了個空,但從樅言這裡得到這樣的線索,此行也算不虛。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見面,為什麼他會告訴她這些。長年的殺手生涯,讓她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漸漸立起了防備,觀察他的神色,「你常給人指路么」
樅言說不是,「我救了你,順便替你完成心愿,湊個好事成雙。」
海里的大魚,沒有被俗世的慾望浸淫,所言所行全憑心情。他一雙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著她,她這樣多疑,似乎過於小人之心了。她輕舒了口氣,巧笑頷首,「如此多謝你。那麼四海魚鱗圖冊現在何處,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樅言道,「那是天帝設在人間的藏書樓,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試一試。」
她心裡暫時有了底,對於這位特殊的恩人,再畢現的鋒芒都隱藏了起來,溫言道:「別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兒,從王舍洲來。」
樅言喃喃著,把這名字念叨了好幾遍。後來日久年深,從最初的月牙,慢慢變成了月兒,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兒曾經向他抗議過,他的回答很簡單:「龍王鯨八十歲成年,遇見你的時候我已經七十六了,你以為長得比我高,就能讓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從大池上撿到了水深火熱的她,因為他無依無靠,她又把他帶回了波月樓,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奇妙。
波月樓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來送往裡也會出現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無事,生意做遍天下,來者皆是客。
不過要上琅嬛洞天,還是讓崖兒有些猶豫。琅嬛在東海方丈洲,那是不願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間人遠超凡塵,她不過肉體凡胎,想進那個門檻,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尋常應付。然而仙唯和那個傳授她冰紈織造術的方外散仙有過接觸,對仙的理解也不夠深刻,只知道連蒼靈墟的魚夫人那麼大的排場,也不過是個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羅伽大池那樣一拍腦門便成行,她要細細斟酌。這一斟酌,斟酌了兩年,加上期間樓中雜事頗多,漸漸便稀鬆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夾雜著絲弦之聲,如一張繁華編織的大網,把雲浮十六洲綿密包裹了起來。外面的廣場上架起了雲芝圍拱的露台,上鋪錦繡,有纖巧艷麗的舞娘跳健舞,擺動長袖,搖起金鈴,時而剛健明快,時而婀娜柔美。屋頂那個貪杯的人,就著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個半醉。
樅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來,他這兩年沒怎麼長個頭,崖兒要是胡亂蹬兩下腿,腳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麼大的龍王鯨,化成人形怎麼這麼矮。她摸了摸他的腦袋,「樅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樅言皺著眉避讓閃躲,但並不對她時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惱火,「個子要慢慢長,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攝魂,瞪誰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歡聽人勸誡。」
樅言嘆了口氣,「勸你是為你好。」
一條沒有成年的大魚,說起話來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
崖兒不理他,落地後歪歪斜斜往觀景台走,坐在欄杆上眺望遠處,背崖的船樓、描金繪彩的亭台、濃烈紅艷的烏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將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繹到了極致。
樅言立在她身旁,滿台魚龍舞盡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兒是波月樓的主人,樓中事物再忙,有護法和門主他們支應,有些客人你不必親自接待。」
崖兒知道他看不慣她和那些男客們周旋,她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來人間一回不容易,不要虛度了光陰。我喜歡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你不覺得那些人心懷叵測的樣子很有意思嗎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歡這紅塵。紅塵里到處是人,我不能因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來不問世事。」一壁說,一壁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公的呢。」
樅言張口結舌,頓時泄氣。側目看她,她撐著欄杆拱著
肩,城池中的燈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樣不染塵埃的樣子,無論如何沒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殺」聯繫起來。
前塵往事不提也罷,樅言嘆了口氣,正色道:「今天樓里來了個客人,據說是長淵岳家的人。」
她聽見這話,微怔了下,但也不顯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來人往,出現個把岳家人不足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現任的家主正四處尋找牟尼神璧。當年岳大俠夫婦蒼梧城外遇襲,城內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龍無首,所以白白錯過了救援的時機。」
崖兒冷笑了聲,「錯過據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終並未調動一兵一卒。我本以為他們不知情,原來竟接到過求救的消息。沒人下令便見死不救,可老家主還未出殯,繼任家主的人選卻已經確定了。」
其實江湖門派和帝王家一樣,權力地位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後都過世了,大權旁落便宜了誰,不言自明。神璧是證道的工具,沒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順,所以岳海潮開始打神璧的主意,區區一個長淵掌門,恐怕不是他最終所求。
真可惜,原本經歷這麼多的殺伐,她已經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來言之過早了。孤山鮫宮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把四海魚鱗圖冊拿到手。既然圖冊和神璧都是解開秘密的關鍵,那麼兩者不可缺其一。至於岳家等琅嬛回來後,再作計較不遲。
她轉過頭,看向半掛在天邊的圓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萬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聞么」
樅言道:「他是仙,生於忘川,長於屍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門和蘭毗妖孽成災,紫府君建萬妖卷以收伏,那時起他的大名就傳遍了九州。不過人道關於他的傳聞不多,大概因為他千年不到人間行走的緣故吧。」
樅言對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數家珍,但於崖兒來說卻一頭霧水。什麼屍林、蘭毗,她從沒聽說過,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著洪荒。但決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見紫府君,直言求取圖冊,恐怕他未必會答應。如果改頭換面一番,先設法進入琅嬛,也許還有幾分機會。
臨行前,把四大護法召集到了觀指堂,蘭戰的舊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陰、巨門、破軍、貪狼,變成了現在的明王、阿傍、魑魅、魍魎。新舊兩代護法,同樣的身世坎坷,同樣的身手不凡,不同之處在於她的四大護法有更明確的思辨力和覺知,也比蘭戰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氣。
她告訴他們要出遠門,「你們看好家,守好門戶。」
魑魅哀婉地看著她,語氣頗有夜鶯啼囀的傷感:「樓主不會是想放棄屬下等吧有樓主才有四大護法,樓主不在了,屬下等護誰的法」
崖兒說不會,「只是暫別王舍洲,等我把事辦完,還是會回來的。」
魑魅泫然欲泣,「屬下跟隨樓主一同前往,保護樓主安危。」
他一向是這樣,常懷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對她的依賴也有些病態。
招了招手,他像貓兒似的偎向她,崖兒攬在懷裡安慰了一番:「江湖上關於我的傳聞頗多,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知道我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你們的職責是鎮守波月樓,護的也是波月樓的法,我走後多聽蘇門主的話,至多兩年,我一定回來。」
這位樓主經歷過刀風劍雨,從離亂的年代裡走來依舊全須全尾,如果因為表面的柔弱看輕了她,那就大錯特錯了。沒有人敢違背她的決定,即便再得寵也是一樣。魑魅萬分不舍,但知道不該再多言了,只是牽著她的手不放。樅言在一旁看著,心裡厭棄那個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轉過頭,把視線停在了大堂的雕樑畫棟上。
明王在四大護法中排名第一,為人也比其餘三位更審慎,他領著眾人向上揖手:「屬下等誓死護衛波月樓,樓主去時什麼樣,回來也必定是原樣。請樓主不必掛懷,安心上路吧。」
崖兒點頭,再細細品咂,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人真是不會說話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摯,餘下的魍魎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樓主,屬下等會想您的。您放心,這段時間樓中生意屬下等會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樓嗎,屬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簡直像在篤定為她完成遺願。
自從波月樓不再只限於做殺人買賣後,這幫與她一樣熱愛風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較隨性了。大事上盡忠盡責,小事上沒大沒小。崖兒呢,只要不被觸犯底線,她也不計較。畢竟快活的時光那麼稀有,把時間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無言以對,樅言把魑魅從她懷裡扒拉出來,推給了明王。樅言雖年輕,但在波月樓里是軍師一樣的存在,甚有威嚴。魑魅喜歡膩膩歪歪親近崖兒,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後,對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帶車,可以送樓主一程。」樅言絲毫沒把他的虎視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著崖兒,「騎馬趕路至少八個月,用璃帶車,三五天就能到。」
崖兒說好,樅言有時候會給她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相識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條走失的幼鯨,雖然他會說人語,會化形,但還未成年,她總拿他當孩子看。可是兩年過去了,這位少年不時展現的各種技藝,讓她意識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別。羅伽大池的龍王鯨是水中霸主,如果說有誰敢和龍涎嶼上護島的龍正面交鋒,必然是龍王鯨無疑。
她曾經問過他,「我是怎麼從龍涎嶼脫身的」
樅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龍不注意,被我撿回來的。」
鎖定了目標的龍怎麼會「不注意」可見她的猜測沒錯,即便未成年,龍王鯨也能和龍一較高下。
有了這樣厲害的追隨者,千里良駒換成了法寶。所謂的璃帶車和魚夫人的雲芝車不同,沒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滿車風雷,一身水澤之氣。人坐在車裡,即便是盛夏,也會感覺到隱隱的涼意。
她隔窗和四大護法道別,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揮,領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膚。她在穿著方面總顯得豪放,樅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時給她添衣。今天又是這樣,一件斗篷披上來,在領口打了個結,樅言寒著臉道:「車裡冷,樓主保重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