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巨大的原形在東海上掀起滔天風浪,尾鰭拍擊水面的聲響,瞬間能傳出幾十里遠。渾身濡濕的美人在長提上飛跑,邊跑邊喊救命。聲勢製造夠了, 樅言變幻出個又丑又惡的模樣,在山門開啟的瞬間撲倒了她。
被壓制的身體溫暖柔軟, 可能她不知道,默默喜歡了很久,這樣的親近是種告慰。所以腳步聲越來越近時, 她的催促並未起什麼作用。樅言貪戀,多一分都是好的。腦子當然也不糊塗,跑得太乾脆, 缺乏真實性。所以紫府弟子的長鞭揮來, 他忍痛生受了兩鞭。崖兒發急推他, 他輕輕說了聲「保重」,才跳進湯湯的海水裡。
美人暈得恰到好處, 來歷不明又不能棄之不顧, 終於被帶進了山門。
方丈洲上有蓬山,仙家的府邸繞山而建。崖兒微啟了眼, 暾暾的雲煙中宮室嵯峨,從眼帘遺留的細微一線里重重划過。這裡沒有十六洲的奢華, 卻有十六洲難以匹敵的壯闊, 高堂大廈, 巍然浮空。不知道這山有多深,只覺無窮盡的白,和勾勒著金邊的翹角飛檐交錯,輪轉著撞進眼裡來。
紫府弟子走得匆匆,最後把她帶進一處僻靜的院落,大概是平常用來接待訪客的地方,卻也布置得素雅別緻。
山中生活相對無聊,忽然闖入的外人帶著滿身紅塵氣,簡直像個西洋景。前來參觀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救她的人安靜在榻尾處站著,心平氣和重複介紹:「不知從哪裡來了條沒開蒙的龍王鯨,輕薄這位姑娘時被弟子遇上了。弟子打跑了那條怪魚,怕這姑娘又落入虎口,不得不把人帶了回來。」
琅嬛是做學問的地方,有學問的弟子修行卻不夠,又生了顆行俠仗義的心,通常比較好糊弄。
崖兒聽見參觀者們喁喁低語:「是個凡人啊還是得呈稟大司命。」
就紫府人員的等級來說,和雲浮一樣,也是一級一級階梯式的劃分。紫府君下有大司命,大司命領三十五少司命。聞訊趕來的都是少司命,穿著褒衣,束著高冠,看人的時候對插著袖子,臉上的神情既好奇又謹慎。
崖兒動了動,裝得差不多了,該醒轉了。醒後第一件事就是抽抽搭搭下地道謝:「家逢驟變,來九州投靠親戚,沒想到親人找不見,遇上了怪物。多謝諸位搭救,否則恐怕要葬身魚腹了。」
身世畸零,無親無故,沒有退路,打發不得。少司命們很為難,其中一位形貌高古的看上去最年長,他掖著兩袖說:「琅嬛重地,向來不留生人。容這位姑娘休整一下,就送出山去吧。」
旁觀者悵然若失,崖兒低下頭,楚楚道:「這妖怪跟了我一路,我怕離開這裡他又會追來。仙君們慈悲為懷,還請收留我兩日,我願意做些雜活兒,換三餐一宿。」
少司命們交換眼色,很難定奪。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把難題交給了大司命。
大司命的官職,大概相當於人間宰相,他管俗物,也循天道。崖兒被帶進司命殿,心裡徒然忐忑起來。一步一步前行,眼角瞥見殿里的竹簾高低錯落懸掛著,簾下竹筒做成的古樸風鈴,隨氣流迴轉發出沉悶低徊的輕響。
前因後果已經有人回稟過了,大司命聲線涼薄:「姑娘尊姓大名」
雲浮的事,不確定這裡有沒有耳聞,妥善起見,她替自己換了個名字:「葉鯉。」
在這些修行者眼裡,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叫什麼都不重要。一片暗紋涌動的袍角走進視野,那聲線從頭頂上飄下來:「方丈洲在海中央,葉姑娘渡海是去哪裡」
單是聽語氣,倒還算和煦,但隱隱處也有探究的意思。好在崖兒預先有準備,她垂首說:「如意州。我無處可去,聽說如意州收留我這樣的孤女,打算去碰碰運氣。」
如意州是什麼樣的地方,九州無人不知。那裡是男人的樂土,銷金的好去處。年輕有姿色的女孩子像牲口一樣被挑揀、售賣,踏上那片土地,從此半人半鬼,再無天日。
苦苦的哀求,並非什麼時候都有用,換個策略以退為進,或許事半功倍。波月閣里十幾年的錘鍊,讓她深諳此道,果然大司命沉默下來,半晌未語。崖兒等不來他的表態,抬眼看他,視線恰好撞個正著,他也正打量她。
這位紫府的高級管理者,長了一張不苟言笑的臉。從那涼意縱橫的眉眼裡,甚至可以品咂出斧鉞加身,巋然不動的偏執來。只是那眼神,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她忽然慶幸自己留下了劍靈和神璧,孑然一身地來。否則這些額外的強悍的利器,只怕一眼就被看穿了。
高高在上的大司命,終究還是悲天憫人的。他偏頭吩咐弟子:「帶葉姑娘去碧梅,交給青娘子。」
崖兒暗暗鬆了口氣,俯身長揖:「多謝仙君。」
其實在這類介乎仙與人之間的修行者面前,瞞天過海的伎倆未必那麼成功,也許他們是懶得刨根問底,加上真的需要人做雜役吧
崖兒被送到了專事洒掃的部門,見到青娘子前還在思量,誰會取個墮胎藥的名字。結果看清了人形後那個青紫色的巨大光亮的蟲體,終於領會了方丈洲上眾生皆有可為的含義。
青娘子談笑自若,熱絡迎接過後,替她分派了下榻處,圈定了洒掃的範圍。
「每個人都有各自負責的地方,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別的什麼都不用管。」蟲說人語,一字一句抑揚頓挫,「紫府有四類人,除了最上面的府君,還有司命、門眾,和雜役」一手指指自己,另一手指指她,「就是我們。我們不算紫府正式弟子,隨時可以離開,所以很多地方我們不能去,比方推步堂,還有琅嬛洞天。」
崖兒點頭領命,趁機打探:「我初來乍到,看這裡的宮闕都一樣煩請娘子指點,究竟哪裡是推步堂,哪裡是琅嬛洞天。」
蟲子沒心眼,她揮舞著兩手,隔著天塹向東指引,「高的是琅嬛,矮的是推步堂。再往南是紫府君道場,那裡也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
崖兒對紫府君不感興趣,只關心琅嬛的所在。這山裡雲霧繚繞,即便艷陽在天也有恍惚之感。她眯起眼遠望,一幣暈降睦艐侄刺煊Φ筆嵌錘幌氳驕尤皇鍬ャ凇r勒廡沃瓶矗峙祿故欽兆湃南蟮吶挪冀ㄔ斕模餉匆煥聰虢錈媯皇卑牖岫蘅贍芰恕br >
她蹙了蹙眉,轉身向青娘子一笑,「沒想到蓬山這麼大。」
青娘子隨口應了句:「仙山浩淼,你我都是微塵。」語氣里頗有看破紅塵的自矜。一面說,一面遞過托盤來,「換上這個,到了山裡就不圖好看啦。」
仙家所在,不興穿得花紅柳綠的,門中人一應都是素紗袍,沒有男女之分。
崖兒接過托盤,進房裡換上,一手綰髮,邊擰過身子從半開的窗中向東方眺望。宮闕建在半空中,連綿的露台雖然有腳踏實地之感,但臨空俯瞰,依然下視微茫。
其實若不眷戀紅塵,慢悠悠在山中度日,比在江湖上迎接血雨腥風要好。她之所以對魚鱗圖勢在必得,究其原因是不知還有多少人像樅言一樣了解內情。人活著,總要有一點自危的覺悟,萬一慢了半步,圖冊落進別人手裡,那她將來的下場怕是還不及爹娘。
殺手的耐心都極好,可以不驕不躁靜靜等待時機。空閑時坐在白玉欄杆上思量,與蟲袤為伍的雜役,究竟距離琅嬛有多遙遠。不過人的際遇很難一言蔽之,司命殿里負責打掃的雜役忽然決定回鄉,青娘子找到她,問她是否願意頂替入殿。
崖兒故作遲疑,「我手腳笨,怕不入大司命的法眼。」
青娘子說不怕,「本來就是大司命的意思,他不會有意刁難你,你只管去吧。」
是大司命的授意,這倒有點稀奇。她開始回憶,是否有什麼地方露了馬腳。已經夠小心了,剋制自己不趁著霧靄彌城的時候摸到琅嬛探路,這三個月甚至和樅言都斷絕了聯繫,還有哪裡做得不夠么
謝過青娘子,她端著水盆進了司命殿。這裡她來過,當初踏入殿門便步步留意,對這裡的布局都瞭然於心。大殿的主人不在,她垂首擰乾巾櫛寸寸擦拭,每一件擺設,每一件器皿從她手下流淌過去,連爐鼎上有幾道凹槽,都刻進了腦子裡。
這司命殿比她想像的要大,東西配殿都走過了,只剩後殿。抬眼望,正殿後有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風,高可達殿頂。更可驚的是畫面上的雲層竟會流動,想必後面大有乾坤。
她要去一探究竟,手裡的巾帕拂拭過迴文的框架,不慌不忙移向邊緣。轉過去,豈料一腳踏空猛地向下墜落,她大驚,這屏風之後居然是萬丈深淵
人在遇見危險時,自救是本能。她觸到了崖壁,只需一掌就能借力攀升,然而臨時又改了主意,因為崖頂站著個人,正等著看她如何應對。
她仰面跌下去,不得要領地揮舞手臂,試圖賭一賭修行者的善心。最後當然得救了,高舉的手指沒有扣住崖壁,但被上面的大司命一把拽住,輕輕一提,便將她提上了崖頂。
接下來該怎麼表現,她自有一套。素袍下的身姿柔軟,行雲流水式地癱伏在地,氣息槽切。照理說男女避嫌那一套,在這裡也管用,可她的手依舊被大司命緊緊握著,甚至帶著強制性地,拇指在她的指腹和指根處遊走了一遍。
她暗呼不妙,假作驚魂未定,說不出話來,只顧瑟瑟發抖。
大司命終於放開她,「葉姑娘掌心的繭子分布希異,似乎是長年練劍所致」
崖兒怔了怔,「仙君誤會了,我不會武藝,這繭子是掃地掃出來的。」
可是掃把和劍柄所持的著力點不同,大司命顯然不信,「劍柄在食指處,竹竿在尾指處。你食指的繭子更厚,不可能是洒掃所致。」
崖兒靜靜聽著,忽然笑起來,在他疑惑的凝視下把左手塞進他手裡,「大司命瞧,這隻手正符合你的推斷。」說罷在他掌心輕輕一抹,「我是個左撇子。」
蘭戰時期的波月閣,門下豢養了無數死士殺手。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所到之處腥風血雨,江湖上無人不知其大名。
殺伐痛快且有癮,習慣了用最直接的方式處理問題,要想變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兒曾經和蘇畫說的那樣,嘗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愛一愛噴薄朝陽,紅塵萬物。所以她清理門戶,改閣為樓,大敞開曾經神秘森嚴的樓門,迎向無邊的亂世。
王舍洲的歷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樓,給人說書,為人排憂,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樓里上至樓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顧。後來熱海上來了位錦衣公子,一擲萬金地領著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終在王舍建起了連綿的濱水樓台。於是來往的人多了,肅殺之氣漸漸沖淡。波月樓里美人妖嬈,男鮮生猛,俠客們即便走遍千山萬水,不來此間消磨,照樣夠不上江湖地位。
不過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蘭戰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蹺,自然引發整個武林的興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迴避,就可以不去面對的。岳家一輩子守著一個秘密,這秘密傳到她這輩,變得如此渺茫,她必須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實存在,犧牲尚且有意義。但假如僅僅是謠傳,那麼父輩所經歷的硝煙,便是一場陰謀和鬧劇。
崖兒這些年出入江湖,也聽到一些傳聞,據說寶藏位於孤山鮫宮。但那座鮫宮確切的位置沒人說得清,只知道在羅伽大池上。所謂的大池,並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實就是方外的海。探尋神璧的由來,只能一人獨自前往,因此臨行前隨意交代了聲,挑個雨後急晴的下午,牽上一匹馬就出門了。
大池在西邊,以前她也遠行過,但從沒有走出雲浮大陸。這次快馬加鞭跑了半個月,終於看見雲浮的界碑,也看見了大陸之外的浩淼無邊和人煙絕跡。
她站在最後一塊陸地上向遠處眺望,水面平靜得如同一面鏡子,如果沒有懸浮的雲,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裡相接。背上的雙劍嗡聲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後,撞羽說:「主人稍待,我去弄條船來。」
這兩個煉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顏天真又嗜殺,撞羽卻穩重而老成。以前一個人走南闖北,寂寞的時候沒人說話。現在有了他們,能作伴又能辦事,比帶著一大幫手下方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