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兒選在黃昏時分來這裡, 天上雲翳漸濃, 像泡煮過的茶葉, 成簇地沉澱在天幕四垂。晚霞從厚重的雲層之上照射向天頂, 那天頂是橙紅的, 在分界處勾勒出一圈金邊來。雲便愈發暗了,烏沉沉地,頗似道士常拿來做文章的異象。
她拄著掃帚站在中路上觀望, 露台由古樸的石磚鋪地, 並沒有什麼異常。往上看, 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著巨大的兩儀圖,隔離陰陽的那條曲線下溢出青色的流光, 在陣法前築起一道肉眼可見的, 類似氣牆的圓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圖形, 小環外套著大環, 一圈一圈旋轉。兩環之間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隨光環的速度逆向而行。但無論經過多長時間, 最後都會回到原點, 然後又是新一輪的開始,永無止盡。
如果穿過去會怎樣會讓人死無全屍, 會天崩地裂么看來要進那道門, 就如她先前預估的一樣, 沒有訣竅很難做到。
結界後台階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尋味, 極有規律的陣法,和那道屏障對應起來,應當是以六爻結合天干地支組成的。這樣陣仗,摸不準法門恐怕還會觸動什麼。她的本意僅僅是拿到圖冊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簍子來。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複雜,實在讓她太陽穴發脹。
解不開,眼花繚亂的布排,不是她這個凡人的腦子能參透的。她不由泄氣,心不在焉地揮動掃把。再回頭看一眼,忽然打算試一試,伸出手去觸那結界。手指所到之處起先是冰涼的,像點擊水面,甚至擴散出一圈帶著熒光的漣漪。然而緊接著驟然起了變化,她的整個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開始運轉,吸住她的指尖,像機關的拖拽,窮凶極惡試圖吞噬她。
她大驚,任憑怎麼抵擋都無濟於事,一條手臂淹沒進去,熱辣地席捲起劇痛。周圍的風也咆哮起來,那圓形的屏障變成一個黑洞,不單吸人,也吞咽天地間的狂風。
這下子糟了,沒有什麼能讓她借力,連召喚劍靈都做不到。她扎穩步子奮力定住身形,慌亂四顧,忽然看見天頂明亮的那片光帶里出現個龐大的身影,尾鰭一甩,仰首奮鱗俯衝下來,是化出了原形的樅言。
其實他一直在遠望著她,一有風吹草動就現身了。只是他的營救向來不顧一切,如果這結界非要吸進東西,他必定會擋在她面前,替她製造逃跑的機會。
崖兒發急,揮手讓他走開,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這時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這場驚心動魄來得快,去得也快。將要抵達的大魚見她安全了,身形逐漸淡化,最後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氣,回身才看見露台邊緣站著個人,柳色的蟬衣,白玉的發冠,眉間有隱隱的愁色。可是那愁色點綴在皎若明月的臉上,竟有種落花流水式的風流蘊藉。
心頭頓時一松,她蹣跚著步子走過去,在他還沒來得及責問前,搶先大哭起來。
於是紫府君的愁色變成了無奈,皺著眉頭把「你想幹什麼」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麼」。
剛才的生死一線回想起來還是後怕的,她大肆哽咽,「這是個什麼鬼東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這是六爻盾,專門用來防備你這種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會惹你,你鬼叫什麼」
她根本不聽他的,跺著腳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兩隻鳳凰一樣蠻不講理。」然後又是更大一輪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兒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急淚。二十二年來她只哭過兩回,一回是在雪域尋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遷葬後的靜守,她在墳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兩行熱淚。
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哭的了,沒想到胡亂的嚎啕也可以上佳發揮。她居然像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一樣無理取鬧,一面哭一面內心驚訝,自覺該收斂時復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飽嘗了荼毒,沒有辦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實在是太強大了,明明做錯的事,她能硬爭爭哭出道理來。六爻盾大亂驚動了他,如果晚來半步她可能就不復存在了。正常來說她應該讓他訓斥兩句才對,結果她的哭聲讓他插不上嘴。等到哭聲停止時,他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憤怒了。
她擼起袖子讓他看,紅紅的鼻子,瀲灧的淚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廢了。」
胳膊廢掉已經算輕的了,要不是他來得快,她可能連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賞臉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厲害,徹底變成了醬紫色。從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還傷了筋骨,大抵脫臼了。
他嘆了口氣,「你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女人。」說罷抬手去捏她肩頭的關節,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聽「咔」地一聲,錯位的榫頭重接了回去。
能動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兒把臉埋進他懷裡,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動不動緊貼著。雖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計,但算計之餘也有倦足後的懶散,人總有累的時候。
動輒親昵的舉動真是叫人防不勝防,其實認識不過才幾天而已,拿姑娘的行為準則來衡量,婦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來隨意,相遇是緣分,離開也沒關係,全看她的。只要不動情,一切好說。
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剛才的龍王鯨,就是對你圖謀不軌的那條」
崖兒愣了下,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狡辯就沒意思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為了助我順利進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場戲。」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龍王鯨大善,要能做出強搶民女的事來,除非是受了什麼大刺激。
崖兒知道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著說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宮。臨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後,琅嬛失去了防禦,大門變得和普通門禁沒什麼兩樣。原來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顏一樣,是他煉出來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著掃帚跟在他身後。顛盪的索橋上行至一半時再回頭,那結界又高高築起來,雙環旋轉著,咒印發出幽幽的藍光,先前的一切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崖兒收回視線追上他,「如果被吸進六爻盾,還能活著回來么」
紫府君負手前行,淡聲道:「不能震懾闌入者,立在那裡有什麼用,當裝飾吸入盾里有去無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離它遠點兒,琅嬛不必打掃,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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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喏喏稱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氣。回到屋裡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體涌動,這條胳膊已經腫得兩倍粗了。
實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間的差距比天塹還深,所以她這樣的人在紫府門眾看來,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從頭至尾沒人提防她,除了那個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應當是發現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開始怒不可遏。畢竟沒有脫離凡塵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為也還算人。是人就有弱點,大司命怕他跌進羅網,被她這樣的螻蟻算計。看來當個稱職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涼氣,她抱著胳膊蜷縮在床上。以前奉命東奔西跑,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危險,也受過各式各樣的傷,這次的照樣算不了什麼,忍一忍就過去了。
紫府君來看她的時候,她正昏昏欲睡。朦朧中睜開眼發現他,勉強坐了起來。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沒多會兒就成這樣了。」
紫府君負在身後的手終於亮了相,指尖捏著一枚銀針,約有四五寸長。
崖兒愕然,「還有血光之災」
紫府君憐憫地看著她,「原本像你這種誤闖琅嬛的人是不該管的,看在你辦事還算勤勉的份上,勉強施救一回。這些囤積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話兩個月內難以痊癒,時間久了還會腐爛。究竟是治還是不治,你自己看著辦。」
既然都這麼說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兒看著那明晃晃的銀針,心頭瑟縮了一下。怯怯伸出手,「會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說不痛你信嗎但比起剁手剁腳,扎針根本不值一提。」
她長長吁了口氣,「那就來吧,但要輕點兒。」說著靠過去,偎進他懷裡。擰過脖子咬住他頸邊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無以為報。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謝你。」
大司命頓時一驚,很快掣回手,意外且尷尬。崖兒卻很喜歡他這樣的反應,修行者又如何,不過是遠離凡塵的男人,七情六慾不滅,僅僅是隱藏得更好罷了。
她婉轉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懼怕地退開了兩步,頗有些哀怨:「司命殿為什麼要建成這樣呢,裝個後門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這是通往府君道場的捷徑,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對你來說僅僅是一道山崖。」
崖兒眨了眨眼,不太贊同:「大司命別開玩笑了,我這身凡骨再怎麼也沒有百斤重,否則連皮帶肉豈不嚇煞人」
大司命又不說話了,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有時候甚至簡略到希望一個眼神眾人就能領會。崖兒認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夠,解不出來。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談,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捨棄這一身凡骨,請問大司命,紫府還收弟子嗎我想拜師學藝,可否拜你為師」
大司命哂笑,「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測和試探,居然在他的自問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師的初衷總比盜圖強,崖兒赧然不語,只是希冀地望著他。
大司命調開了視線,「你根骨不錯,但不適合修行。六根不凈,心術不正,這是其一。」
這位說話比明王還直接,六根不凈說對了,她還惦記著滾滾紅塵三千男鮮呢。可是心術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還是單指她用計入山門
她忍氣吞聲:「那第二呢」
第二點就簡單多了,「紫府只收年輕弟子自小培養,你年紀太大,靈識靈根都已經定型,來不及了。」
崖兒只覺一口氣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歲月不饒人啊,她在江湖上蠻橫來去這些年,一個疏忽,鬱鬱蔥蔥的青春竟離她那麼遠了。
但青澀散盡,年華卻正好。她很快放棄了,「我不過做做白日夢而已,仙君別當真。」邊說邊拾起巾櫛,裊裊卻行,「殿門還沒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現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個門臉,山水屏風後藏有玄機。大司命聽令於紫府君,隨傳必須隨到。那條捷徑對修行者來說,也許跺跺腳的工夫就走完,但對於肉體凡胎,可說是玄之妙之了。
夜裡吹滅了蠟燭,推窗眺望,天氣極好,一輪巨大的圓月正吊在琅嬛背後。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顯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與月亮交映成暉。
入蓬山這麼久,聽說過紫府君的名號,但從來沒有見過其人。無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場,司命殿後的捷徑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級森嚴,想接近琅嬛,就必須同執掌它的人發生一點聯繫,否則永遠不可能成功。
扭頭看桌上的更漏,時候差不多了。終於一聲清嘯從天幕的這頭劃將過去,伴隨撲簌簌的翅膀拍打的聲音,猛地一個俯衝掠過碧梅。庭院里兩丈高的紫荊大搖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圓月的邊緣準時出現了兩個影子,拖著長而絢麗的尾羽纏綿飛過,那是紫府君養的一雙比翼鳳,據說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觀諱。
她仰首看著那雙鳳凰在琅嬛上空盤旋,既然她進不了禁地,那只有讓紫府君出來了。
碧梅有數不盡的紫荊,紫荊花羸弱,像昨晚上有鳳飛過,翅膀帶起的氣流也會刮落大片。
晨曦里崖兒同青娘子一道清掃落英,青娘子對勞煩她做額外的工作感到很過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夠,不知怎麼一個接一個都回鄉了,可能因為春天到了。」
春天萬物復甦,過完冬的身體也復甦了。碧梅半數的雜役由各類妖魅充當,雖說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體還是要遵循天道,應時而動的。青娘子說得不那麼直白,但字裡行間有隱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為忙於繁育後代去了。
崖兒說不要緊:「司命殿里活兒不多,做完了也是閑坐,哪裡用得上我,娘子儘管吩咐。」言罷調轉視線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裡蟄伏著樅言,一個習慣費盡心機的人,怎麼能按兵不動
「這兩天夜裡看見比翼鳳頻繁來去,是否也因為立春的緣故」她狀似無意地問,「它們不能化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