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那麼多年,不知道弗沙提婆現在怎樣了,他能在這戰亂中好好活下來么?忐忑地走到當年的國師府,卻發現門口居然有人把守,看樣子是龜茲士兵。幸好段業身上有呂光部隊的腰牌,龜茲士兵不敢得罪呂光的人,進去稟報了。
門面也有重新粉刷裝飾過,雖然不奢華但是很雅緻。再加上這樣士兵把守的陣勢,看來我的擔心有些多餘,弗沙提婆混的似乎不賴。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偷偷跟段業說:「初顯華光是建康,功業成就在河西。記住,切莫泄漏天機,否則無法靈驗。」這是我一路走來時在腦中拚命搜刮出來的,當然沒啥文采,不過讖緯就是要這樣隱諱。建康是指他會被呂光封為建康太守,河西指的是河西走廊,他稱王的北涼所在地。而現在,他可能會以為建康是東晉的地盤,河西的指稱也很泛泛。哈哈,我用讖緯這種方式,不算泄漏歷史吧?
其實他稱王后只活了不到五年,便在跟沮渠蒙遜的爭鬥中兵敗被殺,沮渠蒙遜繼立為北涼國主。段業死時,不過四十來歲。不過這些當然不會告訴他,我用的可都是好字眼,所以他向我告辭時,滿臉的恍然大悟加歡欣雀躍狀,美美地走了。
府裡面出來的人,我認識。是當年的管家胥剎加,更加老態龍鍾,對著我咦呀了半天也沒想起我的名字。我笑笑,問他弗沙提婆是否在家。
他將我帶進府,告訴我弗沙提婆在宮裡,晚上才會回來,他去叫夫人。夫人?我一愣,旋即明了。弗沙提婆已經三十二歲,當然成家了,不知道他的媳婦會是怎樣的女人。我在客堂里等時,細細打量周圍。現在的國師府,跟當年鳩摩羅炎在時有很大變化。整個的布局,典雅中透出一絲女性氣息,用具簡單卻精緻。原來濃厚的佛教氣息現在只剩下角落裡香案台上供的一尊佛像。
感覺背後有人,迴轉身,是個漢人女子,中等個子,身材苗條,容貌不甚出眾,卻有雙清澈的大眼睛,整個人看起來清爽舒服。看見我便輕盈地一拜,眼睛籠在我身上,似乎在揣測我的來意。意識到她應該就是弗沙提婆的妻子,我急忙回禮,用漢語說:「這般不請自來,望夫人莫要見怪。小女子來此,是想讓尊夫幫小女子見到鳩摩羅什法師。」
直接亮明來意,希望能打消掉她的疑惑,免得她以為是弗沙提婆的情債上門。
她微有些詫異:「大伯現在呂光將軍處,姑娘為何要見他?」
「為了一段緣。」我含糊地回答,「希望夫人能幫小女子帶個口信給尊夫,就說艾晴回來了。」
「艾晴?」她念著我的名字,似乎在搜索,然後突然醒悟,怔怔地看我,「原來姑娘就是住那個房間的女子。」
有些獃滯,我住過的那個房間,還保留著……
「夫人切莫誤會。那個房間,是法師要求,與弗沙提婆無關。」
「妾身自然明白。每次大伯回家,總要在姑娘住過的房間靜坐許久。」」她微微一笑,「只是不知原來姑娘如此年輕。」
我訕訕,其實我的年紀在這個時代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只是在護膚品技術不發達,人的平均壽命都不到五十歲的一千六百五十年前,我的長相跟那些十七八歲的也差不多。
她叫來一個僕人,叮囑他去宮裡叫弗沙提婆。然後請我坐下,言談舉止得體,落落大方。不禁贊一個,弗沙提婆果然挑了個好媳婦。
門口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正盯著我。她喚一聲,一個胖呼呼的身子拖著另一個更小的孩子顛顛地跑進來。
好可愛的孩子!大的是個男孩,小的是個女孩,她介紹說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兩個孩子都有吐火羅名,但弗沙提婆還是給他們起了漢文名,男孩叫求思,女孩叫泳思。
「相公喜讀《詩經》,便取《詩經》之《漢廣》為孩子們取了名。」她臉有些紅,一抹笑掛在嘴角,似乎想起了什麼美好的回憶。
我卻有些發懵。這首詩寫情之深切,痛入肌膚。詩人追求漢水邊的女郎,漢水深長寬闊,游泳也到不了對岸,筏子也劃不到她身邊。最終追求失敗,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還要為她割草把馬兒餵飽。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是為誰在求思泳思呢?我抱起小小的人兒,看著他傳承自父親的淺灰眼珠,那一刻,彷彿看到了他小時候,那個會撒嬌會耍小把戲會賴著讓我唱歌的小孩。二十多年如白駒過隙,眨眼,當年的彆扭小孩也有了自己的血脈。走時他說過會幸福,如今,幸福就在那個如解語花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孩子身上。
門口傳來匆忙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扶住門框不置信地打量我。「艾晴,你回來了……」
我站起,微笑著看他,鼻子有些酸。
他急急向我走來,那陣勢,以我對他的了解,估計會擁抱我。想到他妻子還在旁邊,我有些犯難。還好,兩個孩子幫我解了這個難題。肉呼呼的身子撲進他懷裡,擋住了他沖我伸來的手。
他的妻也站起,笑盈盈地看著兩個孩子在父親懷裡滾作一團。她上前將孩子拉開,對著丈夫說:「妾身帶孩子去洗澡,在院中玩了一日,滿身儘是灰。」又回頭對我點點頭,「艾晴姑娘,妾身先告退。」
心裡對她的好感又增。如此識大體的女子,難怪能讓弗沙提婆浪子回頭。
等屋裡只剩我們倆了,我仔細看十一年後的他,他比年輕時更壯實,蓄起了龜茲男人流行的兩撇小鬍子,眼角的皺紋明顯,笑起來時有絲滄桑感,男人的成熟魅力散發地淋漓盡致。
「老了。」他笑,又露出招牌的挑眉動作,「哪像你,永遠年輕。」
「不老啊,正是最有魅力的年齡呢。」我也笑,能看到幸福的他,真好。
「果真還戴著,看來沒把我忘了。」有絲難掩的鼻音,他低頭吸一吸鼻,又抬頭笑。
愣了一下,看到他盯著我的脖子,才明白說的是那塊玉。眼睛落在他頸上,看到他也戴著,只是繩子有些磨得發黑。
想說點什麼,卻怕張口,眼淚就會滾落。他長臂一伸,把我攪進懷。我正要掙扎,頭頂傳來他顫抖的聲音:「別動,讓我抱一下。知道你不是為了我回來,只想這樣抱一抱你。」
心中感動,潸然淚下,任他抱了一會兒。怕時間久了被他妻子看到,偷偷擦去淚,提醒他:「真是有眼光,挑了個好媳婦。」
他果真放開了我,側過臉用手背抹一下眼角。回頭對著我,抿一抿嘴:「幾年前跟小王舅去長安進貢,救了曉宣。她本是世家之女,因戰亂不得不賣唱為生。」他嘴角掛上溫柔的笑,「一個弱女子在那樣困厄中也能笑著面對,讓我想起你的堅強。而且,她的眼睛很像你。」
我吸一吸鼻子:「弗沙提婆,好好珍惜她和兩個孩子。」
「嗯。」他點頭,有些感慨,「如今我也有拼出性命也要保護的人了。」
問出最想知道的事:「羅什他……現在如何了?」
「你是回來救他么?」他微微嘆氣,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只是,也許來不及了……」
我心一涼,地怎麼在轉,被他一把扶住。巍顫顫地抓他的袖子:「他……他已經破戒了?」
「你怎知呂光逼他破戒?」旋即又苦笑一下,「對了,你是仙女,未卜先知。」
「他,他跟阿素耶末帝……」
「還沒有。」他扶著我坐下,「不過也快了罷。已經三天了……」
我再抓他的袖子,他拍拍我的背,給我一個莫要著急的眼神。「呂光早就聽說了哥哥的大名,卻不相信他虔誠奉法,定要污他的德行。呂光跟他的部將打賭,若哥哥三日內破戒,前王的幾百名妃子就盡數歸他。不然,就分給每個有品級的將領。」
這,這,我呆住,史書上從來沒有這樣的記載。原來呂光逼他破戒,是為了這樣一個拿女人當物品的賭局。享有盛名近三十年的羅什,卻無法反抗這樣的褻瀆。
「他已經抗拒了兩日,仍堅持不破。只是今日是三日之約的最後一日,聽說呂光命人將兩人衣服剝去。剛剛從宮裡回來,打聽了一下,他還在抵死不從。我從來沒有對哥哥如此敬佩過,這樣的逼迫,仍能堅守心志,也只有他能做到了。只是……」
他猶豫著,嘆口氣:「他再不從,呂光會命人灌酒。呂光勢在必定,今夜他若還不肯,讓呂光輸了這場賭的話,只怕……會受到更殘忍的對待。」
我一下子站起,拉住他的手:「弗沙提婆,救他……」
「艾晴,相信我,三天來,我已經想盡辦法救他了。我自己求過呂光,我讓王去求他,我想過用錢,用女人,我賄賂他兒子和部將,都沒有用。如果是早幾年,我肯定衝殺進去把他劫出來,逃到其他國家。」他痛苦地搖頭,看向庭院,「可是,如今我不得不考慮妻兒啊。」
「那就幫我,我要見呂光。」
「沒用的,呂光剛愎自用,已經有多少人勸過,只能更加激怒他。何況你人微言輕,他是絕對不會聽你的。」
「那——」我深吸一口氣,「把我跟阿素耶末帝對換呢?」
他將我額上的碎發拂開:「艾晴,可能,這是唯一救他的辦法了。」
我和弗沙提婆走出客堂,他的妻子正從廚房出來,看到我們急匆匆向外走,對著丈夫輕喊:「相公,已是晚膳時辰,何不吃過飯再走?何況,艾晴姑娘也得換身衣服。」
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死人坑中爬出,衣服上沾著發黑的血跡,還有臭氣,這樣去見呂光的確不合適。被她引到房間,早已備好的衣物就放在床頭。將裡面穿的防輻衣脫下,換了她準備的衣服。她選的仍是漢服,色彩淡雅,但很舒服。比起我的大大咧咧,她的細心玲瓏,讓人讚歎。
不想再為吃飯多耗時間,催著弗沙提婆趕緊走。他跟妻子道了別,帶著我直奔王宮。呂光自從攻入王城,就一直住在王宮裡,與名義上的龜茲王白震各居一半。
為了見呂光,頗費了一些時間,幸好弗沙提婆是白震的親信,不會有人阻攔。在等待呂光宣布接見時,弗沙提婆問了他在宮裡的眼線,得知羅什已經被灌了酒,但仍在堅持。
弗沙提婆神色凝重地對我說:「艾晴,一會見到呂光時不要說話。呂光脾氣暴戾不能容人,只能順其意思,有意見相左者都會被他除去。」他深深嘆口氣,「大哥遇到此人,真是命中的劫難啊。」
殺段業而立的北涼國主沮渠蒙遜就曾經說過呂光「荒耄信讒」。他聽了侄子說「河西之人只知杜進不知呂光」,就殺了功勞甚大的杜進。他在繼承人問題上做出的荒唐決定,讓後涼在他死後不過短短兩年就換了三個國主,亡了國。所以,本來仍抱一線奢望,想著如何讓呂光放棄,被弗沙提婆一番話滅了幻想。要讓他放棄羞辱羅什,恐怕只會陪上我的性命。對不信佛的呂光而言,放棄不光是輸了美女,更重要的是面子。
輾轉通報,天色完全黑下來時,我們終於站到了呂光的面前。
這個改變羅什一生的人正在王宮大殿看軍報,旁邊站立的是四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與呂光長的都有些像,估計就是他死後亂作一團打打殺殺的子侄們。雖然是氐人,他的長相卻是一副北方的粗獷漢子模樣。此刻是四十七歲,已經謝頂,髮髻盤在腦後,滿臉絡腮鬍子,眉毛誇張地翹起。看見弗沙提婆,客氣地讓他坐下。
弗沙提婆對著呂光一鞠,用漢語說:「家兄一向是臭脾氣,不懂將軍好意,讓將軍為難了。」
呂光不置可否地歪嘴笑了笑,眼裡卻流出陰冷:「令兄如此堅貞,讓呂某佩服啊。看來,呂某真是小看令兄了。」
弗沙提婆抬頭,小心地說:「將軍,在下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幫將軍贏得這場賭局。」
「哦?」呂光的濃眉挑起,「不知國師有何良計呢?」
我一愣,看得出弗沙提婆混的不賴,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繼承了當年父親的職位,做了白震的國師。
「將軍不防將在下表妹換成這位姑娘。」
呂光掃了我一眼,有些詫異:「呂某願聞其詳,這位漢人女子,到底比嬌媚的公主高明到哪裡,能讓法師甘心破戒呢?」
「呂將軍有所不知,此中自有段孽緣。」弗沙提婆頓一頓,看成功吊起呂光胃口,繼續說,「這位姑娘的姑母當年曾教過家兄漢文,與家兄心意暗通已久,卻迫於家兄佛門身份,不得已嫁人。但家兄十數年來一直念念不忘,呵呵,佛門中人,亦有七情六慾,只是不被外人知道罷了。」
「這位姑娘與其姑母長相酷似,若家兄見到,便不會再逆將軍之意了。而在下表妹,因為年齡相差甚多,從小與家兄便不親厚。將軍不如換了這位姑娘,定能成功。」呂光看來已經動搖了,他再添一句,「將軍只要家兄破戒,至於是何人所破,有何要緊呢?」
呂光對著我看了幾眼,探究地玩味,隨即哈哈大笑:「也對,這龜茲女子豐滿高大,說不定還是這等漢人的小家碧玉更讓令兄疼惜呢。」
他對著身邊的年紀看起來最大的年輕人說:「纂兒,帶國師和這位姑娘去法師處。」
這個年輕人就是呂纂?偷眼看他,也是一副五大三粗的樣子。他是呂光庶出的長子,為人暴戾,喜遊獵酒色。呂光死後,呂纂自立,將自己的弟弟呂紹逼死。可惜,王位沒坐穩幾個月,就被呂光的侄子呂超殺死。
呂光嘴角掛著陰笑,叮囑他:「記得回來複命。」又轉頭對弗沙提婆意味深長地說,「國師,莫要叫呂某失望啊。」